他本光风霁月 第49章

戚淮的喉咙中发出撕裂一般的悲笑,“我要退到哪里去?”

他现在终于明白,章璎在他成婚之时说过的话是什么意思。

倘若周渐学才是侮辱章珞的人,那他所行所为无异于亲者痛仇者快的愚蠢之举,他怎么能娶周家的女儿,甚至奉周渐学为岳父?他的父母在他大婚之后重回西河,长安城里所谓的家,背后承载的原是一场怨仇,如今要他以什么样的目光去看待那二八年华的新妻?

他没有家了。

他无路可退。

戚淮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竟忘记了接旨,没有看朱衣一眼,捡起自己的刀,踉踉跄跄往御书房外而去,看起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朱衣看着地上斑斑点点的颜色一一

那是小西河王腹腔的血。

他正年轻,身强体健,若非伤心到极点,又怎么会连肺腑都要呕出来?

“陛下,微臣命人叫几个宫人入内打扫。”

良久没有听到陛下的回复,朱衣抬眼,看到皇帝神情茫然,似乎连小西河王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朱衣咳嗽了一声。

李徵这才回过神来,看向朱衣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臣说,是否命人进来打扫殿内?”

李徵摆手,“不用了。”

朱衣心有不忍,还是上前一步道,“陛下,错误已经造成,您与小西河王再是伤痛,也该振作起来,如今能为他做主的只有您了。”

年轻的帝王站了起来,面朝窗前的冷风,指着窗外道,“朱衣,你看外面有什么?”

朱衣顺着帝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宫灯明亮,山峦叠嶂,“臣见宫墙,也见群山。”

李徵摇了摇头,“是万家灯火。”

朱衣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老师用命换来了今日,章璎用名声换来了今日,朕现在很乱,不知道如何做才能两全。”

全了盛世,也全了章璎。

他欠他太多了。

章璎屡次救他,而他最后一道不惜一切代价保住温蓝的圣旨却成了章璎的催命符,今日殿前他维护凶手,维护权贵,却独独没有维护用命救了他的少年。他对章璎犯下无法弥补的过错,现今还在为是否替他昭雪而感到犹豫,若这世上有阿鼻地狱,高高在上的真龙天子,死后必然不会飞升成仙。

“陛下,今日的判决已下,微臣以为眼下浮玉坊还不知朝廷问出真相,您今日殿前维护温蓝,无人起疑,倒不如趁浮玉坊松懈的机会将之一网打尽,也好从浮玉坊手中寻回二皇子。”

李徵赤着脚踩在血红的毯上站起来,手指敲击桌案,“是个办法,戚淮去调查当年先帝之死,朕来负责浮玉坊,你去寻找章璎的下落,朕只要他活着。”

朱衣没有对陛下的话提出质疑,他只是问道,“陛下准备如何将浮玉坊一网打尽?”

“放出去刺客招供未果,自尽而亡的消息,温蓝若是醒来,必然以为他还安全,朕派人盯紧温府,温府必有下一步行动,朕可亲自做饵,若能将浮玉坊的人在长安城内诱捕,便无需再折损扬州兵力。温蓝擅长演戏,咱们便也陪着他演一出戏。”

朱衣领命退下。

御书房众人散去,便只剩下年轻的天子与一盏东倒西歪的灯。

昏暗的灯下天子神情恍惚,已远不是方才运筹帷幄之态。

一闭上眼睛,便是银色的蝴蝶面具。

振翅欲飞的蝴蝶在永安十七年的时候飞到了他的身边,也飞到了他的心里。

可他没有握住翅膀,也没有握住光。

他剃过发,杀过人,也做过梦。

梦里骑着白马的少年带着他从万花丛中飞驰而过,他的衣裳沾染花香。

红色的糖葫芦递过来,他接在手心,变成了两颗漆黑透亮的眼珠。

李徵猛然睁眼,神情扭曲痛苦,心中悲哀四溢。

原是他眼盲心瞎。

第85章

戚淮接了口谕。

虽还没有证据,但他知道是章璎所为。

除了他,没有人会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街头的酒家正准备打烊,有人步履蹒跚前来,老翁以为是流浪的醉汉,细目一瞧,不是常来打酒的小西河王又是谁?只是此刻的小西河王与平日意气风发的模样判若两人,影子落魄,人也落魄,像刚从血水中沐浴,魂都要淌出来。

“王爷这是怎么了?”

戚淮抬头看了眼老翁,放下两锭碎银。

“好嘞,上好的高粱酒。”

戚淮开了一坛酒,但他觉得不够,便又开了许多坛。

烈酒烧进喉咙,野火一样烫入心扉,他不敢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便能看到章璎血淋淋的脸,名震天下的小西河王此刻在不知名的酒馆中像困兽一般呜咽出声,老翁在一旁叹息着点起火炉。

深夜来酒馆买醉的人,每一个都有自己的故事。

那些故事不为人知,却悲苦之极。

战场上的男人总是流血,却很少流泪,倘若有一天他们流泪了,那一定比流血还要痛苦。

低矮的屋檐灯光不灭,酒气不散,月亮透过云层露出惨白的脸,它窥视人间的苦难,并伸出冰冷的手抚摸。

一个摇扇的老翁,一只慵懒的野猫,还有一个酩酊大醉的人。

他像是已经在酒中死去,却又在酒中挣扎地活着,在浑浑噩噩的宿梦中,有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戚寒舟!”

小西河王循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道红衣的影子向他走过来,像鲜艳的一团火,他死死攥住来人的衣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爱若性命的宝刀当啷一声坠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章明礼,我错了,我不该不信你。”

他喃喃自语,痛彻心扉。

他与他多年相交,却被嫉妒蒙蔽心智,怎么会认为一起长大的那个孩子会变成如今面目可憎的模样?

仔细想来,许多事情有迹可循。

但他没有去循,坚持自以为是的憎恨,坚守自以为是的道德,却不知道自己才是这世上最卑劣的人。

“我不是章明礼。章明礼是谁?”

他的鼻尖嗅到一阵陌生的兰花香气,戚淮浑浑噩噩抬起头,见一少女迎风而立,似六月梢头鲜嫩的花朵,却已梳着妇人的发鬓。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周渐学的女儿。

戚冬满头大汗从后跑来,“王爷,小王妃见你入宫许久未归,问了宫门的人,说您状态不对,从东巷走了,东巷往北正有您常来的酒肆,便寻到此处。”

戚淮猛地松开了手。

纱一样纤薄的袖摆从指缝间滑下来,少女神情担忧,“不是入宫去受封赏,怎么如此狼狈?”

戚淮此刻有些醒了酒,他仔细端详自己的妻子。

她是一个好姑娘,什么都不懂便嫁给了他,尽管他从来不肯碰她,却也没什么怨恨,这个可怜的姑娘不能自己做主,嫁了自己未曾谋面的人,在陌生的府邸将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甚至因为担忧从不给自己好脸色的夫君而深夜出行。

身量尚且没有长成,面容也还稚嫩,上一辈的恩怨没有道理算到她头上。

“掌柜的,拿纸笔来。”

老翁捻了捻须,起身不到片刻送来纸笔。

戚淮想写一封和离书,但他提起来笔,却不知她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神情茫然,“将军,我是您明媒正娶的妻,我的名字叫周芸。”

他甚至不知自己成婚数月的妻子姓甚名谁。

“解怨释结,一别两宽。”最后一笔落下,墨迹尚未干涸,新妇眼角的泪痕也没有干涸。

“您要与我和离?我能问问原因吗?”

“你是个好姑娘,父亲的事与你无关,我放你一条生路,以后莫再回周家,戚冬会给你备下足够挥霍一生的银钱,南下有一处宅子,便去那里安家落户,隐姓埋名,寻个好人家嫁了吧,往后有什么难处,尽可告知西河王府。”

新妇的名字叫周芸。

是个好名字,却没什么好命,但西河王府愿意庇佑她,往后的人生也不会太过糟糕。

戚淮伸手揉了揉少女的头。

太小了,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懂什么情情爱爱,浮萍一般,由着人放到这里,放到那里,像一件漂亮的装饰。

“你将来会遇到挚爱,必然与在西河王府的日子不同,他会等你长大,视你如珠如宝,又何必在西河王府苦守青灯?贞节牌坊只是一个牌坊罢了,人却是活生生的人。”

周芸眨了眨眼睛,“我敬您是英雄,虽未曾谋面,却并不讨厌,认真想与您过日子,这不是喜欢,什么是喜欢?”

戚淮笑了笑,“你方才问章明礼是谁,那是我曾经动过心的人。”

“你见他的时候心生欢喜,不见的时候心生想念,一辈子很长,会遇到很多人,却只有那一个人到你死的时候,也会在骨头上刻上名字。”

周芸很快接受了自己的丈夫心有所属的事实。

“我希望您早日寻得所爱。”

世人谁不爱英雄?

凡夫俗子却配不上他。

周芸这样想。

她不怕被休弃,只怕承受世人的眼光,如果能隐姓埋名,也是一个好选择,父亲与西河王府的纠葛她不清楚,但她知道小西河王不会害自己。她不问不听,也便最安全。王府战战兢兢的日子就要结束,而她的人生也才刚刚开始。

一扇门关上了,另一扇门打开了。

周芸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肆。

她的手中握着和离书,像痛苦,又像释然,辗转难明的情愫终于归于平静,散落成泥。

戚冬没有想到主子入宫一晚,回来竟要和离,似与周大善人有关系。

但周大善人死去多年,有什么本事还能掀出浪来?

戚淮咳嗽着,便又咳出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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