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冬大惊,戚淮却旁若无人,继续一口一口地就着血沫将酒水吞咽下去。
人啊,不想醉的时候一杯便倒,想醉的时候千杯不倒。
“主子!到底怎么了?”
戚淮五脏六腑挤压在一起,良久哑着嗓子说,“我做错了许多事,想要弥补,却找不到人了。”
“那就把人找回来。”
“我不敢找。”
他怕找到一具尸体。
鹰嘴山上四处寻找尸体的一幕已成为他此生的影子,他没有勇气再经历一遍。
“主子,你是将军,不是懦夫。咱们西河王府,还没有不敢两个字。”
戚淮从喉咙中发出一阵惨烈至极的笑声。
他这辈子不知道什么叫怕,但他怕了。
第86章
小毛驴死了。
章璎下落不明。
两支羽箭将一段关系折损的破旧不堪。
戚淮去见了朱衣一面,他知道朱衣身负圣命,要将章璎带回来,小西河王跪了下来,二话不说地一个头磕下去,袖袍下藏的手在颤栗发抖,
“请大人若是找到他,务必将人带回来。”
朱衣拢袖叹息,“您这又是何必?男儿膝下有黄金。”
戚淮膝下如今没有了黄金,只剩下风霜。
“王爷自己为何不去?”
“我怕了。”
朱衣想,这应当是小西河王此生第一次说到一个怕字。
他杀了无数人,救了无数人,死后不怕入地狱,活着的时候却坦言自己怕了。
朱衣扶起他,“我尽力而为。”
朱衣走后不久,朝廷钦犯遁逃的文书贴满大江南北。
皇帝没有最后做出决定之前,他依然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阉宦。
小西河王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去了皇陵,第二件事是去了废宫,第三件事是去了潼关,以前不知道章璎所作所为,如今有了突破口,案件进展飞快,先帝的遗体刚下葬不到一年,又用上好的药材浸泡,依旧保持着生前的模样,当年没有详细调查先帝的死因是没有必要,人们急欲掀过这笔糊涂账,恭迎新君登基,如今为了章璎,到底还是开了棺。
先帝面色乌青端正躺在中央,仵作验尸后摇头。
“先帝死于砒霜,但这砒霜与五石散一道杂陈于肺腑胃道中,应是一同服下,若当真是自尽,想来不需要如此费尽心思。”
戚淮面上没有表情,转而嘱咐道,“此事切莫外传。”
仵作宫中多年,也到了告老还乡的时候,跪下谢过小西河王不杀之恩,领了金银财宝销声匿迹。
新帝登基,宫中旧人悉数散尽,当年伺候过先帝的只留下一个道士守在废宫中清苦渡日,道士叫雅释,戚淮来的时候,他扔下手里的扫把。
“你是哑巴,会写字吗?听说你当年替先帝调制过五石散,因惹先帝不悦被毒哑了嗓子。”
雅释神情戒备。
戚淮叹息,看着满地的叶子道,“我来替他沉冤昭雪。”
雅释竟笑出了眼泪,戚淮惊讶看过去,雅释竟开口说话了。
“我本一游方道士,因炼制五石散闻名而入宫中,当年跟着章总管,他恶名远播,我战战兢兢,先帝好用五石散,五石散由我调制,由章总管负责送入御案,有一天我撞见他将五石散中的赤石换成砒石,也撞见他去先帝寝宫的密室偷了宫图,但他始终没有杀我灭口,我便知道他兴许有难言之隐,我炼制的五石散因章总管换了药材而变了味道,暴君要拔了我的舌头,章总管阴奉阳违将我安置在这一处废宫中装聋作哑,说如此可以保住性命,等新帝登基,就可以趁乱出宫过自己的日子,我知道他在做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但我巴不得暴君去死,没有必要将这些事情外传。”
“新帝登基,你为何不走?”
雅释笑了一声,“我怕走后,他一辈子都要背负污名。至少我活着在这里,若有人像你一样问过来,还能证明他的清白。”
雅释没有再理会戚淮,转过身去便又成一个扫地的道士,袍摆处的八卦图阴阳交汇处破了一角。他不再年轻,却尚有风骨。
戚淮弯腰鞠一躬。
前途未卜,戚淮却知自己凶多吉少。
章璎是凶。
大凶。
否则怎会让他心口时时刻刻血水直流。
小西河王翻身上了马背,夕阳萧瑟,红云千里,他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人生,满目凄凄荒草,山隘下潼关处正风云涌动。
潼关太守刘湖礼,为救驾而殒命,记一等功。
刘湖礼死后他的家人得到了朝廷的善待,小西河王去的时候,见到了太守的妻子和女儿,他们都是可怜人,红着眼眶将风尘仆仆的戚淮带入刘湖礼生前的书房,那里没有人动过,依然保持太守生前的模样。太守书房有一暗格,暗格中有许多按照落款日期排列的书信,戚淮找到了新君南巡前后的一叠,其中有一封非章璎所写,却称受章璎之命,务必在刺客行动时提前准备,护陛下周全。
抽丝剥去茧,真相已从泥潭中显露,按照时间推算,当时的章璎还在温蓝手中,传递消息之人只能是温家的下人,而温家的下人后来听说有一个不知踪迹,那必然是曾经章璎扶持的暗线,阴差阳错进入温家,反而被章璎重新利用,将浮玉坊第二次行刺的消息传出去。这潼关太守,想必也是与章璎同样高风亮节之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看与他深交之人,一个为报答恩情而在废宫中孤苦渡日,一个为了章璎的嘱托枉送性命,如何还能说他是十恶不赦之人?
戚淮这一辈子从未像恨自己一般恨过什么人。
如今回想过去发生的一切,如同黑白画面,只有一个骑着白马的少年鲜亮发光。可是后来,少年被他一箭射下了马,一次不够,于是又射了一次。
他本已经伤痕累累。
为救陛下落下终身残疾,甚至不能留下自己的子嗣,而他们在不知情的时候做了什么?
他正是因为这样的身体,才会入宫,才会沦为阉宦。
所有人都说章璎变了,但章璎没有变,变的是这丑陋不堪的世道,和丑陋不堪的小西河王。
戚淮离开潼关的时候,给那母女二人留下许多银钱。
银钱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也是这世上最有用的东西。
他骑在自己的马上日夜兼程,黑夜氤氲笼罩万物,他需得全神贯注,才不会被四面八方而来的幻觉蛊惑心智。
“戚寒舟。”
“戚寒舟!”
“戚淮!”
总有人在背后叫他,让他回头,他不敢回头,又怕拔出剑再一次伤了那个人。
他以为自己不再惧怕黑夜。
长安城此刻烟花璀璨,翠珠环绕。
戚淮将所有的证据呈于天子案前,面色惨白无比。
他本是最该信他的人,却没有信过他,反而是一个道士,一个太守,所谓的陌生人与他生死相交,一塌糊涂的过往被血淋淋地剥出来,铁锈一般的味道蔓延喉腔。
他不是小西河王,是个一事无成的破落户。
皇帝沉默地看完所有的证据,听到小西河王哑着嗓子问,“陛下,要见见雅释吗?”
皇帝摇头叹息,“不见了,送他出宫罢,接下来的事情已无需他来参与。”
戚淮看向陛下,“陛下要怎么做?”
皇帝目光往温府的方向看过去,喃喃道,“温蓝睡的够久,也该醒来了。”
掌心中的御笔四分五裂。
第87章
只有朱衣在大张旗鼓地四处缉拿朝廷钦犯。
李徵的筹谋,戚淮的调查,无一不藏在暗处,汇聚成悄无声息的毒针刺向浮玉坊的腹部。
而浮玉坊一众对此毫无所觉。
温蓝头很疼。
他像是睡了很久,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章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的心疾这一次来势汹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章璎给他下药,昏昏沉沉的时候他感受到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声,像被绷紧的一团软肉,血管都要炸裂开。
章璎不知道他有心疾,才会下这样的药。
一定是这样。
这么多年,他遗传自母亲的心疾始终没有痊愈,却也没有太大的影响,于是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睁开眼睛,入目一段黯白床帷,翠绿竹叶,知道自己已经回到温府中。可他为什么会回来?温蓝捂着头仔细回忆昏迷前发生的事,章璎讥讽的笑意和楼下的惊呼重叠,除了纷乱嘈杂的人,还有马蹄踏下来。
是马匪。
若是遇到马匪,他昏迷不醒,谁来护着章璎周全?
温蓝呼吸猛地一滞,章璎呢?
他现在回来,是因为有人救了他?
那章璎呢?是否有人救他?
温蓝呼吸急促,撩开锦被,迎面听来侍女推门而入的呼叫声,“温侍卫醒了!”
是宫里的人。
宫里的人来他这小小的温府伺候他,皇帝看起来似乎没有起疑心,那就是师姐没有招供。但若宫里的人一直都在,他要怎么来联络浮玉坊?至少他要用浮玉坊的人找到失踪的章璎,也要告知浮玉坊的人他们暂时安全的消息。
他一醒来便在心里盘算筹谋,盯着侍女的眼神却温柔可亲,“我昏迷了多久?”
“您昏迷已快一月。”
温蓝心中大惊,到底面上没有显露,“发生了什么,请你如实告知。”
侍女回答,“您与那阉人一道被土匪所劫,刚好被游玩的状元郎和锦衣侯撞上,陛下命戚将军前往剿匪,这才将您救下,听说土匪被状元郎和锦衣侯二人买通,土匪收了千金,却不知为何没有伤了那阉人的性命,剿匪那天阉人没了踪迹,您被救回来之后,海捕文书已下发各地,朱大人奉命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