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光风霁月 第60章

章珩心神剧荡,浮玉坊前段日子伏诛一事长安官邸人尽皆知,却不明白与温蓝有什么关系?温蓝自从因章璎一事被陛下发落之后便闭门不出,很少见外人,近些时日温府格外安静,他亦许久未见,莫非一一

章珩心中无端生出诡异之极的猜测,却惶恐不敢张口,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

“温蓝被关押在了宫中,事关重大,陛下为了防止机密外泄,暂时没有对外宣他的罪,既然他之前告了长假,便让无关的人一直以为他在告假。至于他为什么获罪,却不止是当年刺杀太子的罪过,温蓝刺杀过陛下两回,前段日子陛下南巡,也是他的手笔,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的身份。”

章珩张了张嘴,听到自己嘶哑的嗓音,“温蓝与浮玉坊有关系?”

“如今在宫中的,是福州王世子李勉。”

这么大的秘密,温蓝自幼与他们一同长大,竟没有露出来分毫破绽。

章家姐弟二人一时间均说不出来话。

温蓝的面具,温蓝的身世,温蓝为什么说自己姓温。

原来一切皆有迹可循。

倘若温蓝是福州王世子,他留在章家的目的便是掩人耳目,章家无知无觉成了一道掩盖浮玉坊的天然屏障,但父亲当真会一无所知吗?章璎发现这二人密谋的时候,是否有如实告知父亲?姐弟二人不约而同想到那段时间发生的事,皆变了脸色。

戚淮冷笑,“看起来二位都想了起来。章璎有什么事都会告诉章老,章璎因揭露浮玉坊的阴谋而遭遇周渐学的报复,周渐学易容作他的模样玷污了章家的小姐,意图挑拨章璎与章家的关系,章老明智,亲自借此设局,将章璎送入宫中以图浮玉坊的线索,若非章璎留在暴君身边,昭宁太子也不会如此之快登上皇位。如今浮玉坊已经伏诛,太子成为圣明天子,章璎始终无愧章老的嘱托,到最后为了你和章珞,一个人独吞苦果,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章珩眼中的钩子几乎要吃人,“戚淮!你有什么证据!玷污我阿姐的人分明是章璎!人人看见了!即便是易容,我与阿姐与他相处日久,怎么会认不出来?”

一直安静的周旖东忽然开口,“我父亲易容之术惟妙惟肖,更擅模仿声音,若当真易作章璎的模样,一时半刻你们未必能分辨清楚。”

周旖东实话实说,并非为章璎辩解,而是他忽然想到了一些事。

他幼年的时候曾在家中撞见过丹阳王一回,还被周渐学斥责过。

父亲表面与丹阳王没有往来,暗中却并非如此。

戚淮所言,只怕有一半是真的。

若父亲当真是谋逆的恶人,他从此有何面目立足于朝堂?

章璎竟与周家有如此之深的纠葛吗?

比起周旖东,章珩更加激动。

他掐着戚淮的脖颈,眼珠子都要烧起来,戚淮讥讽地笑,“你接受不了自己的父亲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是接受不了险些害死的章璎实则清白无辜?你们章家吸食干净他最后一滴血,却还妄图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他为救太子,早已伤了身体,这辈子连后都没有,拿什么来玷污章珞!温蓝看似忠心耿耿,这么多年暗中作梗不知多少,章珩,你擦亮自己的眼睛看看你喜欢过的究竟是人是鬼!”

章珩一个拳头砸了过去。

戚淮也不容忍,反击回去,他二人缠斗成一团,周围如狂风扫荡落叶,章珞凄然立在一旁,脸色惨白如纸,周旖东看到她似乎张了张嘴,无声地唤了句什么。

像是“明礼”两个字。

可章明礼已经死了。

第108章

章珩被戚淮以肘禁锢,两颊通红。

他挺着身躯想立起来,却被戚淮一拳砸倒在地上。

心心念念的温蓝是一头披着羊皮的豺狼,彻头彻尾憎恨的章璎是救了全家的恩人,这世上可有比眼下更加荒谬的事?

“我当时不知真相,怨他恨他,后来知道真相才明白他暗中做了多少事,历来流放九死一生,章珩,你能活着回来,以为没有他的原因?还有那周渐学,被章老捞上来的时候还有口气,不是章璎害了他。”

周旖东如一根木头般一动不动。

他如此聪慧,到如今怎么不知道章荣海的打算?章璎从头到尾不过是一枚棋子。

怨之何用?憎之何用?

戚淮衣袍凌乱从章珩身上起来,似还不解气,狠狠踹了章珩一脚,心里却知道真正该千刀万剐的人是自己。

章珩半晌没有动静,安静的像是死去,若仔细观察,只能看到充血似要爆裂的眼珠。

他被小西河王这一只疯狗咬了一口。

这疯病却似乎会传染。

章珩五指缓慢从冰冷的青砖上蜷起,因太过用力,生生剐断指甲。

章璎之于他不过是一个冷漠的义兄。

曾经或许少不知事黏过一段时间,但自从他病中所谓的义兄不闻不问,只有温蓝陪在身边的时候,这份本便浅薄的感情便流水不如。他与温蓝渐走渐近,反而开始妒忌总是能伴之左右的章璎,直到最后,章璎对章珞犯下无法原谅的罪行,便连表面的和谐都无法维持,他们撕破了脸皮,幼年的情谊在惊雷和大雨之中早已消失无踪,满耳都是章珞的哭喊,满眼都是温蓝毫不犹豫跟随章璎离开的背影,从此不共戴天。

他倔强不肯相信戚淮所言,然而过去的种种却不断浮现眼前。

两小无猜,已像上辈子的事了。

“阿珩!不要乱跑,小心摔着。”

“阿珩!想吃什么,哥哥给你买。”

“阿珩,你和阿姐是对我很重要的人,除非有一天你们不要我了,否则我一直都在。”

那一天还是来了,他们一起抛弃了他。

但章璎一直都在。

章明礼,原来你一直都在吗?

章珩捂住胸口,他喘不过气,戚淮不再压制他,他却像被压着千斤巨石。

他怎么了?

他本应该为温蓝而痛苦,脑海中却翻来覆去都是章璎的脸。

若温蓝一开始便别有居心,又怎会守着他彻夜不眠?那时候守着他的人又是谁?

或许为了挑拨他与章璎的关系,温蓝说了假话,守着他的人是章璎?

仔细回忆,他与温蓝之所以越走越近,也有温蓝一直在他耳边灌输章璎并不重视他的原因。

他没有看清楚温蓝的真面目,反而信了温蓝的每一句。

从一开始就错了。

第109章

他错信小人,却从未问过自己的心。

章家人连一句解释都吝啬于章璎,他们将他赶出去,让他无家可归,让他入宫做了无根的太监,后来在他失势的时候出言侮辱。

琼林宴众目睽睽,千夫所指,章珩句句见血,“当年的旧事本不愿重提,但人人见你从长姐房中……你竟还能否认,可见做了几年宦官,不但没了下半身,也没了骨头。”

章璎被发落周家,章珩偶然见到也要出言讥讽,“我和阿姐跪在外头一天一夜求你替父亲说话,你没有求半个字的情,我被流放的路上经过瘟疫村,险些感染瘟疫,如果不是命硬,哪里能回来再见到你?”

“章璎,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父亲的死,你怎么有脸还敢姓章!”

“他还以为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暴君成了先帝,清风苑都没了,他又算个什么东西?当年我与阿姐那样求他,他哪里有一点同情?”

每一句尖酸刻薄的话都出自章珩之口。

后来更是鹰嘴山甚至千金买命,那时候的章璎又是什么表情?

章珩想不起来。

他说了这么多话,听着这些话的章璎是什么表情,他全然想不起来了。

只依稀记得一道瘦弱的白影,像风吹就能倒下。

章珩大口大口地喘息,五脏六腑抽搐作一团,脸白的像死人。

但他还是踉踉跄跄爬起来,他是个自私的人,从来不懂得怪自己,于是开始怪别人。

一切都是章璎的错。

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像个疯子,环顾四周,周旖东比他还要狼狈,阿姐满脸是泪,小西河王像条不断咬人的狗,于是他笑起来,一字一句地说,“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永远不会!”

所有人。

他不会原谅每一个。

戚淮觉得好笑,他看着章珩,像看一个口不对心的傻子。

但他也只是五十步笑一百步,该说的都说了,他也该做自己应该要做的事情了。

他从周家噩梦一般的大宅中出来,冷风吹乱了他的发,他的脸上是伤,身上是伤,最重的伤却在看不到的地方,翻身骑上拴在门口的瘦马,泠泠月光洒在身上,拉长了影子,也拉长了远路。

周旖东从头到尾看了这一场闹剧,父亲的形象在他心中轰然倒塌,如今的自己俨然没有理由去憎恨章璎,但又有什么脸去挽留他?

父亲不是死在章璎手里,而是死在章荣海的手中。

但即便死在章荣海手中,他又能说什么?

浮玉坊,丹阳王,掺和进谋反的事,周家还能有今天已经是上天厚待。若非有些东西不能见光,死的人就不止周渐学一个人。

他没有资格去憎恨章璎。

他以为自己对杀父仇人动了心,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放下一切,只要那人远走他方,一切总有过去的一天,却在所有的伤害都不可逆转之后告诉他,他恨错了人。

他穿了他的琵琶骨,他看着他变成一场笑话。

是他对不起章璎。

周旖东捂住脸,像被抽干净生气。

第110章

周家正厅死一般的寂静。

戚淮走后,章珩也走了。

他走的时候步伐不稳,像是醉了,所有人都知道他没有醉。

已无人顾得上他。

周旖东目光落在始终安静的章珞身上,哑着嗓子说了句,“你也像他们一样后悔了吗?”

但他很快发现,章珞已经发不出来声音。

可怜的女人一遍一遍地咳嗽,直到咳嗽出满手的血,攥着周旖东的袖子,想说什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雪白皓腕上的佛珠一颗一颗地滚落在青砖上。

周家的主母变成了一个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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