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光风霁月 第70章

但他说了自己不会死。

“有人可以等待,是什么感觉?”

他问骨左,趴着在骨左的背上,发丝掉下来几根,带着冰凉的香气。

骨左挠了挠头,“大概就像完成任务的时候我知道骨右会等我吧,但他现在在中原的牢房里,他会自己想办法出来的,我知道。”

章璎头埋在骨左的肩膀上,声音低低的,“我没有人等,因我知道没有人来。”

骨左替他撑伞,被他冰的打了一个寒颤。

“怎么会没有人等?很多人对你好,他们都会来。”

章璎摇头,“他们不会来,因为章璎永远不是最重要的。”

李徵选择了国家,章荣海选择了家族,章珩选择了温蓝,戚淮择了战场,萧烈选择了欲/望。

那些说过爱他的人都食言了他一无所有。

其实在他心里,这些人也不是最重要的。

只有小宴最重要。

小宴会奶声奶气地说,“章明礼是最重要的人。”

沼泽一样泥泞的过去,肮脏不堪的流言蜚语,努力也逃脱不开的宿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往污土中去了,变成一朵丑陋的花。

他惯常抱有希望,也惯常抱有绝望。

章璎被骨左放了下来,靠着墙,吹着风,头发丝飞起来,像一幅陈旧的画。

他看雪花从天上来,伸手接住,这世界白茫茫一片,他的心里也白茫茫一片。

“你替我去拿件外套吧。”

骨左把伞递到他手里,他没有接,骨左便把伞立到一边。

等骨左拿到外套的时候,他看到章璎昏倒在了雪地里,他的身体与雪融为一体,好像他本来就应该在那里。

章璎着了凉。

他病了几天,又好起来,看起来和往常一样,骨左心惊胆战地盯着他几天,终于放下了心,萧烈又一次打仗回来的时候,给他带回来许多中原的物件儿,章璎没有看一眼,盯着萧烈的样子看得他心虚。

萧烈哄他,想给他摘天上的星星,可章璎什么都不要。

他就像一个冰雪做的人,他的血被耗干净,只剩下皮肉,皮肉也孤零零的,让人心疼。

骨左时常想,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光看着背影都让他想哭泣?

大概是太可怜了吧。

像是一件好看的瓷器要缓慢碎了,先是裂开一道缝隙,然后裂开整个口子,最后投入炭火中烧毁,旁人看着却无能为力。

萧烈哄不好人,不过几日又气冲冲地走了。

骨左后来还是寻了个机会把这件事告诉了耶律德让。

少帝的神情波澜不惊。

章璎现在名义上是舅舅的人,他没有办法做任何事。但他会想办法。

会有办法的。

让他脱离痛苦的梦魇。

第127章

新汉书记,燕平二年三月,江临失守后朔方,边宁,长庆三城接连沦陷,战火从北方烧向中原腹地,流离失所者百万众,民间易子而食惨剧重演。

周旖东跟随戚淮上了前方战场,立下战功无数,他二人凭借一己之力死守最后一座边疆城池阳春,后方才有喘息之机。

老西河王死了,西河王师似乎也不再那么铁板一块,攻不可破,更遑论戚淮身中蛊毒的消息被辽军大肆传播,以至王师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辽人占尽先机。

而没有人想到让辽人占尽先机的是一个来自中原的匪徒祝蔚。若没有他,戚淮不会中蛊,若没有他,中原的皇帝不会遇刺,若没有他,或许汉辽尚有几十年太平安宁。

阳春城破就是中原丧失全部北方国土的时刻。

被抓到牢里的骨右还在挖着越狱的地道。

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祝蔚眼看风起云涌,带着自己劫掠来的珠宝兴味盎然往北辽去参军,有人替他顶罪,他虽然稀里糊涂,但乐得无人追杀,人在战场上和周旖东打了个照面,被周旖东大骂叛国贼,他却反唇相讥,“我从未效忠汉人,何谈卖国?”至于祝蔚成了北辽有名的大将后与挖了多年地道的骨右重逢,被追着打断胳膊就全然是后话。

一场乌龙引发天地血案,民不聊生。

皇帝开春后才从昏沉沉的病中清醒,从卫琴手中接过乱成一锅粥的朝局。

一切发生太快,李徵还没来得及找回章璎,没来得及审问温蓝,全盘计划便被打乱了。

他原来的打算是让禁卫伪装马匪把章璎带回来,北辽吃了个哑巴亏不会到处声张,再对外宣称章璎已死,利用章璎从温蓝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然后背信弃义杀了温蓝,再将章璎留在身边,皇帝算无遗策,鱼和熊掌都想要,最终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两军阵前蛮子竟还大张旗鼓地在阵前说感谢中原皇帝赐出的美人。

为今之计只能先从温蓝口中酷刑问出剑阵以拥有止战的资本。

但温蓝没有说一个字。

在他的眼中天下子民皆蝼蚁,他不曾得到善待,也不肯善待他人,死守着执念,在血肉模糊的地狱中等一个人回来。

他总是梦到年少的日子。

他的腿被反反复复地打断,又被重新接好。

他的手还能用剑,也能使刀,但却用来雕刻一个个的面具。

他像个疯子,这光怪陆离的世界无人理解他的执拗。

温蓝的脖颈上套着锁链,每动一下发出哗哗的响声,他曾经姓李,后来随了母亲姓温,颠沛流离的路上与姐姐走散,到了章家,接触到浮玉坊的人,后来,崔€€死了,浮玉坊没了,他好像又一次一个人回到孤零零的深夜,在乞丐手里抢过馒头吃。

可这一次,章明礼还会来吗?

长久幽禁下这位福州王世子面孔雪白,眼里布满红丝,看着满墙的面具神情温柔之极。

温蓝死活不肯开口,无疑又帮北辽拖长时机。

大厦将倾,李徵已然顾不上别个。

除非有一日他撬开温蓝的口,才能再想办法把章璎寻回来。所有筹谋因一场玩闹似的刺杀失败,计划之外又生出新的变化,这天下大势,眼下竟全看那福州王世子如何开口了。

周旖东被派去了前线,周家只剩一个哑巴寡妇,那哑巴寡妇是章璎的姐姐。

章珩在战事刚刚开始,便被升了官。

他是个年轻的文人,眼下却在众多老臣林立的朝堂上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是帝王眼中的新宠,皇帝为了提携章家的势力做了一件事,他不顾朝野非议向章家下聘,立了一个哑巴贵妃,君威甚严,朝野上下无人胆敢非议。

似乎只要握住章家人,章璎就一定会回来。

在战场上卖命的周家公子一句话都没有说。

小西河王看起来老了十岁。

他年纪轻轻,却在蛊毒的折磨之下鬓生白发,眼生暗纹。

那苦命的女人成日青灯古佛,视飞来荣华富贵无物,听说上花轿的时候绞了自己的头发葬进周家的老树下。

锦衣侯一跃成为国舅,章家在这场战争中成为一流权贵门户。

他们年纪轻轻的皇帝后宫只有这一个绞了头发的哑巴女人。

连最边塞的地方都有吹吹打打的喜乐,仿佛要把那刺耳的声音吹到塞外去。

看啊章璎一一

朕娶了你的姐姐,你却怎么还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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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伴随着章珞出嫁一并传来的是阳春沦陷的消息。

中原北方最后一道防线崩塌,戚淮周旖东退守镇北城。

此时正是燕平元年六月。

于是章璎知道遥远的故土有人逼迫他回去。

李徵,温蓝。

他们都在逼他。

连萧烈也在逼他。

萧烈不在的这六个月里他得知了小宴的下落。

说来一切似乎都是宿命。

萧烈的儿子萧山与小宴年纪相仿,小宴刚来的时候萧山很喜欢这个孩子,便时常过陆奉处寻他玩耍,陆奉自浮玉坊伏诛后投奔北辽,得了一个不大却也有所实权的官职,早已对中原死了心,一心要为坊众报仇。

陆奉想利用辽人救出温蓝,他们互相利用,互相防备,也互相帮助,小宴自然也便成了辽人手中的工具。自少帝中原返回后重新定下大计,一切便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少帝向陆奉保证过,只要温蓝不向中原吐露半个字,等辽人铁蹄踏破汉宫,温蓝必将毫发无损。

这保证对少帝而言算不得什么重大抉择。

他有一百种方法让温蓝死,还不教陆奉怀疑。

但他们初衷是不让中原人得到剑阵用来对抗,骨右刺杀温蓝失利,于少帝而言却给了他发动战争的理由,倘若温蓝当真能从酷刑中保住剑阵,此人是死是活反而是其次了。

他倒是乐于做个顺水人情。

如今战事已起,汉国皇帝已醒,再要刺杀或者营救温蓝都已不现实,只要自己刀刃锋利,便无惧它东西南北风了。

少帝将小宴带进了大央行宫的一处废舍。

陆奉知道他们不会对小宴如何,也便放手任其处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他还是懂的,经常去陆奉处看望小宴的萧山忽然有一日找不到人,四处打听也没有章法,以为从此就要失去他的小伙伴,却没想到有一天因贪玩误入大央行宫的废舍,正见到了被幽禁的小宴。

李宴是个痴儿。

却有一副顶顶好看的容貌。

像他的娘。

他今年八岁了,和萧山差不多年纪,脑袋却不是很灵光,连自己的衣服都穿不好。萧山探头探脑地看过去,正见几个守卫的士兵踢了他一脚,嘲笑他脑子有病。

李宴连别人骂他脑子有病都听不懂,他将自己蜷缩起来,一直念念不忘一个名字。

章明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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