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光风霁月 第68章

少帝掷地有声,横挡在辽国大将军的面前磕的头破血流没有丝毫退缩,相似的绿色眼睛被猩红的血渍浸透,宫人惊呼一声想要上前,却被他推开了,旁观者缄默无声地看着血脉相连的舅甥二人对峙,此刻天迹乌云涌动,浑似列祖列宗降下来的诅咒。

这对萧烈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章璎的请求尽管让萧烈左右为难,但他还是陪着章璎来了。

耶律德让说的这些他并非没有想到,萧烈是重诺之人,他受章璎救命之恩在先,若无章璎他早已殒命在汉国宫墙外的桥洞下,又哪里来的今日?是他对不起辽军将士,待战事结束,他自会用性命来偿还,今日来此已做好将来面对一切反噬的准备,以为会看到耶律德让暴躁如雷,但却没有想到耶律德让搬出他的姐姐,搬出辽军的将士,在他跟前跪下磕头,用自己的命来阻拦。

耶律德让跪下便不肯起来,一直在磕头,青砖碎瓦上的血已从鲜红变成深红,让萧烈简直以为自己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但他知道自己被这精明小子算计了。

一直安静站立的章璎却出来说话了。

他本可以一直安静,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他没有。

从进入大央,便四处传着中原皇帝重伤的消息,章璎虽然对此错愕,也从骨左处探出些消息,骨右不见踪迹,应该是去了长安,骨右去长安是为了什么?刺杀温蓝还是刺杀皇帝?或许两者都有。辽国当真等不住了吗?大战一触即发,他身处敌国腹地,又能为百姓做些什么?

他悲哀地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他连小宴都要不回来。

章璎看穿萧烈的心思。

萧烈是重诺之人,也是爱兵之人,若非要让他在两者之间择其一,这痛苦不亚于让他当下去死。罢了,好歹当年也有过授业之恩,尽管如今已经两方磨刀霍霍,不日或许真的会成为仇敌,但至少眼下战争还没有开始。

辽国少帝有胸襟谋略,也懂以退为进,把他的亲舅舅架在公义为名的悬崖上,假以时日定是一方雄主,中原汉国将来要如何在这夹缝中求生?章璎想了很多,汇聚到嘴边却只有一声叹息,“陛下起来罢,或许可以等到两国纷争结束之后,再行决定李宴的去留,但请您一定要吩咐下去,不让他们伤害李宴分毫。”

萧烈与耶律德让均抬头看他,相似的绿眼中有震惊和探究之色。

章璎并没有对萧烈失望,萧烈有他的职责,尽管辽人很少在他跟前讨论时局,他也感受到了风雨欲来,今日又见耶律德让口口声声不离将士,若真的开战,即便萧烈出尔反尔也很正常,更遑论如今萧烈还在想着替自己争一争。但萧烈争不来结果,他再是喜欢自己,也无法踏过少帝的尸体,倒不如假装自己先放弃,免得被这君臣二人疑神疑鬼。如此才好暗中行动。

萧烈靠不住,他就得靠自己。

他不能让小宴卷入这两国战争的漩涡之中,没有时间了。他要找到小宴,打探中原的消息,温蓝还在宫中,若是能说出阴阳剑谱用来制衡止戈,眼下时局尚可有一救之力。

还是跪在地上的耶律德让先回过神,从地上爬起来,忍不住想拉章璎的手,笑嘻嘻地,“我就知道你最心软。”却被萧烈一脚踢开,“说话就说话,别动手脚。”

耶律德让捂着满头的血咬牙道,“舅舅要弑君不成?”萧烈没有理他,愧疚地看着章璎,“你不必如此,我……”

章璎却摇头道,“大将军不必左右为难,本便是我强人所难。”

萧烈发出一声叹息,这个人到这一步还在替他这个过去的师父考虑。

汉国是怎么把这么一个人逼迫到走投无路的?

章璎平顺跟着萧烈回到大将军府邸,也没有再提李宴一次,萧烈对他心有愧疚,越发善待,却并不知道这纸片似的人心口不一的打算。

若是知道,即便是做千夫所指的叛徒,也一定把李宴带给他。

这世上没有人能明白李宴对章璎意味着什么。

没有一个人懂。

等明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第124章

耶律德让来见过章璎一次。

他来的时候穿一身短打,三两仆从,不像帝王样子,更似在鹰嘴山地牢中叫他维依的萧让,一进门就问,“你是不是怪我?”

章璎披着衣服,脸色被风吹的有些白,身上飘来一股药香味,“我不怪您,也不怪萧烈。”

耶律德让嗅到药香味,眉头轻轻皱起来,“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他说着又看了章璎一眼,惴惴不安道,“我那天磕头磕的头破血流,不是在做戏。”

这便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他见章璎不吭声,紧锣密鼓地,“我们只是立场不同,我为我的国家,你为你的李宴,你如果生气就打我,我不会还手。”

辽国少帝心有谋略算计,却也赤诚坦荡,磊落可爱,若中原也有这样的明主,何愁天下不兴?

他便想到了中原的李徵。

李徵是什么人?

刚愎自用,多疑多厌,越是手握权柄,便与暴君越是相似,连偏执都如出一辙。

诚然中原的皇帝有自己的本事,他能筹谋多年推翻暴政已是不世之功,但人是会变的。

当年那个在寺庙中剃干净三千发丝的孩子,早就变了。

他居住高位,已经忘记初衷。

章璎微微叹息一声,耶律德让靠近他,像是想亲他,他伸手推拒,却被禁锢到怀里,年轻人毛手毛脚的,力气还大,嘴里嚷嚷着,“你本来应该是我的人。”

“陛下,我不是谁的人。”

章璎摇头,推了耶律德让一把,“走吧陛下。”

耶律德让抱着他细细的腰肢,委屈的像被拔了牙齿的的一头小狼,“不是我的人,碰也不给碰了?”

章璎对耶律德让的耐心好像对着不懂事的孩子,“你现在还小,终有一日会明白现在的一时起不过是头脑发热。”

他说的很是委婉,就差说他精虫上脑。

耶律德让显然听出来了,他不开心章璎对他的评价,也不认为自己被欲/望左右,见章璎实在不肯,耶律德让收回了爪子和凑过去的头,盯着那花瓣一样的嘴唇舔了舔舌尖,忽然猛地按住章璎亲了口然后远远蹦开,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章璎愤怒地擦破了嘴皮。

什么情情爱爱,乱七八糟,他早就没想法了,这辽国少帝有时候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有时候又阴沉的可怕。

后来,章璎很少见到耶律德让了。

辽人忙了起来。

连萧烈也忙了起来。

他们忙着欺压他的故土,忙着分裂他为之付出一切的山河,忙着将中原的百姓炙烤在不见天日的泥潭中。

平息几代的战火终于重燃了起来。

战火重燃的那一刻,无论是耶律德让还是萧烈,都从旧时候的朋友变成敌人,尽管他们前一刻还在有说有笑。

这便是人注定要付出的代价和需要背负的命运。

新汉书记,燕平元年十二月十五,辽军少帝亲自率兵趁夜偷袭边城江临,汉军因君王遇刺军心不稳屡屡败北,小西河王犯了旧疾,在战场上吐了血,有传闻说发作的时候根本不像旧疾,倒更像是中毒,但没有人知道真相,辽人的军旗猎猎在江临城楼上飞扬,汉军从江临退守朔方。

江临一战成为汉辽战争的起点。

战事已起,和盟难续,中原没了休生养息的机会,只能硬着头皮迎战,这一战便如火如荼,生灵涂炭。

章璎已有自己的打算。

他准备从辽人口中套出小宴的下落,拔除体内的锁链,自己救小宴出来,然后回到中原劝说温蓝说出剑谱以制止兵戈。

他左右孑然一身赴死,但小宴还年轻。

中原不能留,北辽不能留,天下之大,当真就没有这个可怜孩子的故乡?

章璎留在大将军府邸,身边被留了几个人伺候,萧烈总是外出打仗的时候多,兴许怕他泄露机密,看守他的人格外多,在这里他甚至不是一个自由人。

萧烈走的时候说,等打完仗回来和他拜堂,用汉人的礼。

但即便用汉人的礼拜了堂,他依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男妾。

是个玩物,是个笑话。

章璎在大将军府邸的日子有时候会翻看一些书,他是聪明人,刻苦认真地学下去,辽语慢慢通读,对辽国内部多有了解。

这辽国行制仿汉,但与中原不同的是,他们从部落起家,刀山火海中拼出来这才统一了草原,但草原有一个叫做阿里图的部落,阿里图兵强马壮,地势险要,土地肥沃,更有传闻说阿里图是他们的神明降生之地,若让神明降生之地发生战争,将面临亡国灭种的危险,由此阿里图部落并不在他们的势力范围。

章璎忍不住在自己收藏的地形图上画了一个圈。

这里,相当于契丹人的禁地了。

若他身在中原,绝不会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

倒不如救下小宴后往阿里图去。

如果他幸运地能把小宴救出来,那时候想必已经活不了多久。而小宴却可以放在阿里图找个好人家养着,没有人敢动他。

中原皇帝想要阴阳剑法,他这活不了几天的命就给了温蓝,让他放下执念,说出阴阳剑法的下落来止战平乱,天下太平,小宴可安,他完成了对崔€€的承诺,死后也终于有可以有脸见的人了。

至于中原的一切一一

那个他在水牢中高高举起的孩子,那个一声声叫他哥哥的弟弟,还有用鲜红的衣袍包裹他,亲吻他的姐姐,他盼他们得偿所愿,一生平安顺遂。

戚寒舟。

他曾经每想一遍便心脏发疼的名字。

他这样想,又叫了一遍。

这世上哪里有回头路?他自做他的英雄,他自做他的阉宦,此生不复相见,将来在史书的黑白文字里碰头,他必然一身狼藉,而他清风朗月。

他们两个人,有一个干干净净就足够了。

第125章

章璎大将军府的日子平静而安宁。

除了不能出门,无法传信,萧烈不在的时候他几乎就是主人。

萧烈有个八岁的儿子,名字叫萧山,生的虎头虎脑,单纯可爱,扎满头辽人的小辫,好奇地往他住的地方跑过来,又不敢靠近,远远看着,像懵懂无知的小兽。

这让他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也让他想起年纪相仿的小宴,他冷不住脸,萧山便大着胆子靠过来,看他看过的书,喝他喝过的茶,茶叶是他没见过的文化,辽国的孩子们不饮甘霖,只喝羊奶,身上带着淡淡的味道,旁人总以为他要露出獠牙,但露出来得是软乎乎的肚皮。

章璎很喜欢这个孩子。

他没有孩子,这一生也不会拥有自己的孩子,总是想着把小宴当作自己的孩子, 如今看到一个与小宴年纪差不多的,便也卸下了防备。

他与萧山越走越近的时候,还不知道萧山会给他带来多大的惊喜。

萧烈偶尔回来,对前线的战事口风很紧,章璎被变相软禁在这栋大宅子里什么都不知道,骨左依然跟着他,像他从汉宫中带出来忠心耿耿的侍卫似的。

但他知道或许骨左也在监视他,把他的一言一行报告给少帝,虽然他不明白自己有什么被收集的价值。

很快便到了除夕,中原的除夕。

除夕夜下好大一场雪,雪覆盖了山脉,覆盖房屋,也覆盖死亡的血腥味,恍惚间章璎像是嗅到了长安城的烟花味道,再嗅过去便知道是错觉,哪里来什么烟花,那是枪支火药。

还没有等到燕平二年,天下已然战火纷飞。

新君登基才三百个日子。

从他被囚禁在布满兰花的宫殿到现在,竟觉得过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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