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李宴上了劫掠来的马,感受到那孩子的四肢渐渐冰冷,心脏就要跃出胸腔,除了不断地喊小宴这两个字,什么都做不了。
李宴昏昏沉沉,偶有在颠簸的马背醒来。
他环着章璎的脖子,唇瓣发青,脸色越来越白,“章明礼,我好像要死啦。”
章璎疼到麻木,睁着眼睛淌着泪,一摸竟沁了红。
“我们还没有去阿里图,那里是禁地,辽人不敢来。有我在,你不会死。”
“他们说我是个傻子,但你看,傻子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我知道。小宴才不是傻子呢。”
“嗯,小宴才不是傻子。”
世人眼盲心瞎。
章璎纵马狂奔,听他在背上又一次沉沉睡过去。
举目四顾,茫茫戈壁,哪里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大央城有一位年轻俊美的神医。
神医从不轻易看诊,即便是央都的陛下亲自前来,也要看给不给得出他要的诊金。
他要的诊金千奇百怪。
有时候是寻常百姓腿上的一块肉,有时候是姑娘头上带着香气的发簪,也有时候是王孙贵族府邸收藏的珍本。
但凡他看过的病人都痊愈了。
神医的名字叫祝泠子,约莫二十余,漆眉白发,唇似丹朱,额心生一尾青痣。身边跟着个捣药小童。
这一天外头甲胄包抄,兵戈不绝,祝泠子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嘱咐药童正是多事之秋,需得早些打烊。
药童在外应声,却没有关上门闩,祝泠子正欲出去踹他一脚,却看到医馆里来了位不速之客。对方是一名受了重伤的青年,背上背着个孩子,腰尖的刀还在滴着血。
小药童讪讪道,“我本准备关门,他忽然进来,我看他可怜,也没有声张。”
祝泠子挑起眉头,目光落在青年身上打量了一圈,“你是来问诊,还是来杀人?”
他听到对方哑着嗓子,身形已经支撑不起来,却还护着背上的孩子,一字一句地说,“问诊如何,杀人如何?”
祝泠子拍手笑了,“问诊,就得留下我要的东西,杀人,你得看杀不杀得了我。“对方闭了闭眼,”问诊。你想要什么?”
祝泠子眨了眨眼,“我看你行举落魄,现在要的东西你或许没有,也可以先欠着,等我想要了再给。”
青年点头,“好。”
祝泠子又扫了他一圈,“救你还是救他?”
“救他。”
祝泠子一身白袍。也不嫌弃这两个人一身脏污,伸手将青年背上的孩子抱起来放在榻上,即便是见多识广的祝泠子,在撩解开那孩子的衣裳时候也不免倒抽了口冷气,旁边的小药童见那一身可怖的伤痕直接尖叫哭泣起来。
祝泠子听到那青年破铜锣似的从嗓子缝中重复了两个字,“救他!”
祝泠子想,他不能保证能不能把人救活。
但他看着对方漆黑绝望的眼睛,半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第135章
药童瞥了眼角落里的黑衣青年。
他抖的像筛糠。
沙哑的嗓子已经说不出来话,脚下淌一片血洼,看不出来伤到哪处,只一双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师父,全身透露着沉默的痛苦。
药童上前想查看他的伤势,却被对方摇头推开。
龟裂的唇瓣,爬满伤痕的手臂,与泥土汇聚一堂的冷汗。
这个人要是得不到救治,或许会死在他背来的小孩前头。
祝泠子放下帷帘,伸手把脉,神情从惋惜到归于平静。
他是医者,已经见过太多生离死别。
“西木,去拿些纱布。”
药童听到祝泠子在喊自己的名字。
他犹豫去往药房,带着纱布回来的时候却看到祝泠子的银针原封未动。
西木大惊,扑上去质问,“您为什么不救?”
祝泠子雪白的头发披散在脸颊上,声音似从幽冥地狱来,“我能救的了活人,却救不了死人。”
西木震惊地看着病榻上与他年岁相当的孩童,原来他进这扇门的时候,便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他转头向角落蜷缩的青年看过去,见他似乎在缓慢地用自己的头脑消化事实,握刀的手泛起可怖的青筋。
祝泠子走到他面前,接过西木手里的纱布,发出一声叹息,“他死啦,既然没办法救他,就只能救你了。”
祝泠子耳边传来一声困兽般的悲鸣,闻之且断肝肠,尚不知发出这声音的人此刻又作何心境?
“小宴没有死,你这庸医!”
黑衣青年从喉咙缝隙中挤出来破碎的一排字,刀架在祝泠子的脖颈上,他拿着凶器,却用着几乎跪下来恳求的语气,“你救救他,你救救他!”从他进来这间医馆说的最多的便是救他这两个字,但他终究不能如意了。
祝泠子摇头,他是医者,最擅长说实话。
“你来的再早半刻钟,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你来的晚了,你背着一具尸体踏进医馆的门,怎么能指望大夫来把死人救活?”
救活人是大夫的事。
救死人却是阎王爷的事。
祝泠子看着那双漆黑的眼中光明骤灭。
他在每一个失去病人的家眷身上都看到过,盛开的希望如昙花般凋零,,剩一片死寂的灰。
于是他说出了对每一个家属都会说的两个字,“节哀。”
但这两个字显然无法安抚眼前的青年。
祝泠子能从他们的衣着打扮推断出二人应是逃亡而来,今夜街面戒严,兴许便与这二人有关,再加上这孩子身上的伤势,少不得是宫中的人作孽,他只能猜度到这里,明白再多便保不住命了。
青年面白如雪,神情执拗,他推开挡在面前拿着纱布的祝泠子,并不领会对方的好意,而是将病榻上的孩子抱起来,亲了亲他冰冷的脸,“小宴,我带你走,我们还有最后要去的地方,你乖乖睡着,到了那里再醒来。”
他自己一身伤,却执意要背一具凉透的尸。
祝泠子见他疯魔,也不预备多管。
抓捕他们的人或许两三日便要上门来,明哲保身为先,本答应要救人,奈何这两个人,一个死了,一个一心求死,他空空一身医术无处施展,索性将方才与青年约定的“诊金”一笔勾销,“我既不能救你二人任何一个,便离开此处罢。”
青年恍若未闻,将那具小小尸体艰难背在背上,手中的刀还在往下淌着血,一瘸一拐地推开医馆的门,月亮高高挂在天上,照亮深巷犬吠与人间悲苦。
祝泠子看那一大一小的背影被光线拉长,扭曲,而后消失不见。
恍惚觉得是两团鲜红的血,经年透着腥气。
他摊开了手,“我做的不对吗?”
西木歪着头,他不知道师父做的对不对,但他知道那两个人实在可怜。
“过几日,咱们便往阿里图去吧,这仗打的没完没了,什么时候战事歇了,再重新出来。”
祝泠子这样打算。
他是医者,却自私自利,一心避世,但仗着一身医术,无人苛待他,即便是那辽人的禁地,也要举起双手来欢迎他的加入。
那两个人出现在医馆像一处插曲,本以为再无交集,祝泠子收拾好离开的衣物带着西木跨上自己的毛驴时候,应该往城西走,却鬼使神差地走了桥洞处,于是在桥洞下重新看到了那两个人。
大的抱着小的,小的早就不会喘气,光裸着一双苍白的脚丫子,大的却还留着一口气,但若是再没有人管,想来也是要死的。
他们像生来就要在一处,死的时候也要在一处,桥洞底下就是家,荒草树木是祭品,一时让人不忍打破这份宁静。
祝泠子的毛驴停下四蹄子。
毛驴拉的板车上西木放声哭,“师父救救他 !”
祝泠子挠了挠头,帽檐下扎眼的白发被挠开。
老天让他经过这里,让这个人在他眼前还留着不多不少的最后一口气,罢了,便捡了回去,反正要去的地方没有辽人敢踏足。
心思定了,祝泠子翻身下了桥洞,见那青年沉沉闭着眼,怀里搂着一具小小尸体,那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发臭,却穿着新衣裳,脚边堆积着许多孩子们爱吃的冰糖葫芦。
原来离开医馆的这两日,这个人背着一具尸体,还当活人一样养着,买了新衣裳,买了冰糖葫芦,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最终在这桥洞下倒下去,若非遇到祝泠子经过,恐怕就要死在这里了。
但祝泠子不知,章璎生来便是桥洞下花翁养育的乞儿,如今死在桥洞下,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神医与章璎,他们本便是同路,要一道往禁地去的。
祝泠子轻飘飘将一人一尸捞起来放在板车上,皱眉往尸体上撒了一把防腐的药粉,虽不会一直起作用,但起码能撑到他们到达禁地,重新挥起了鞭子,毛驴奔开四蹄。
此一行,一个白头发的年轻医者,一个八岁左右的小童,一个伤重的漂亮男人,一具行将腐烂的尸体,便如此堂而皇之招摇过市,一路竟也无人问津,平安抵达。
第136章
章璎做了一个昏沉跌宕的梦。
梦里李宴死了。
不大的孩子,脸色苍白,气息奄奄地趴在背上,胳臂上都是淤青。
“章明礼,我好像要死了。”
旁边一个白头发的大夫一脸冷漠地说,他死了。
大夫救不了死人。
他背着李宴从医馆出来,一路往桥洞去,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沿途看到卖糖葫芦的小贩,也有产衣裳的布坊,他用仅剩不多的银钱兑换过来,替小宴穿上了新衣裳,鲜红的糖葫芦递到嘴边,却再也张不开了。
章璎出奇的平静。
他笑了笑,自己咬了一口糖葫芦,一边吃一边掉眼泪,对着小宴的嘴哺过去,却还是没有用,但他还是不死心,不断地和小宴说话,摸他的脸,亲他的额,擦干净瘦小身子上的污垢,他没有脸见死去的崔€€,也没有脸见死去的暴君,只能抱着同自己一样可怜的孩子蜷缩在桥洞下,一块破布裹着一人一尸,风声飒飒,雨声不绝,恍惚似当年花翁死去的夜,丧失希望,孤立无援。
章璎不知道李宴死前在想些什么。
没有人知道。
他生来是皇子,也是父母乱伦生的孽种,不受喜爱,也不招待见,这短短七八年的一生宫中受尽虐待,宫外颠沛流离,最后死在他乡,尚不知道埋骨何处,世道造孽,人心脏污,容不下一个干净的孩子,也容不下一个遍体鳞伤的阉人。
章璎扶着树干呕,想着小宴身上的痕迹,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
即便那二人已经被剁成碎肉尤不能解恨,成年人的污浊恶欲如何对着一个手无寸铁的孩童,章璎想不明白,他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