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生从来不肯把事做绝,但旁的人对他却不肯留着生路。
他昏昏沉沉忍受冷雨浇身,只盼这冷雨似箭将肉身扎穿,也好过鲜活感受锥心之痛。
暴君身边的光亮日子尤在眼前,如今却一卷薄席在林中的桥洞下,耳听山涧涨水,似有滔天山洪摇摇欲坠。
若能淹没这罪孽的人间,也是极好的。
这是章璎的最后一个念头。
他不人不鬼地活了许多年,被人利用被人抛弃,喜爱的人无法靠近,珍重的人早早离开,到最后依旧孑然一身赴死,回顾前尘如荒唐一梦,不知今是何夕。
“小宴!”
章璎嘶哑着嗓子喊了声,忽而像从棺材中醒来,眼角淌出红色的血滴。
他在什么地方?
是人间还是地狱?
他梦到小宴死了,他在桥洞底下奄奄一息,梦中的自己也在做梦,梦到前尘往事,梦到章家旧人,也梦到章珞含泪的双眸。
他从惊蛰的梦中醒来,不知自己现在是否还在做梦。
耳边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我救治了你一路,如今总算醒了,可耗我不少心神。”
章璎抬头看过去,见那梦中的白头大夫赫然眼前,手中拿一根银针扎在自己的脖颈上,他睁着眼睛,断断续续地呜咽,终于发现梦中的一切真的发生了。
李宴死了。
他的世界天崩地裂。
第137章
“这是在什么地方?”
“辽人的禁地,阿里图。”
白头发的年轻大夫低声说。
章璎昏昏沉沉再度闭上眼睛。
汉辽两国的战事如火如荼,辽人的禁地静谧安宁。
听说中原不力,屡失城池,听说闻名朝野的小西河王受了伤,听说辽军中新出了一位名叫祝蔚的猛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被对面的汉军大骂卖国贼,祝蔚听得耳朵起茧,“尔等非我衣食父母,又何须辱我骂我?”
辽宫丢了中原的二皇子却秘而不宣,暗中派人四处找寻苦无结果,荻青发了好一通脾气,到底还是作罢。目前的局势李宴不能握在他们手中,也绝不能落入汉人手中,那个孩子听说遭遇非人的折磨,即便被人救出去,也未必能活。李宴是他与萧让计划中重要的一张牌,但没了这张牌,也不是不能赢。
为了防止节外生枝,他没有把这件事告知前线的少帝与萧烈。
渐渐时日长久,辽宫撤回寻找二皇子的人马。
他们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这场举国之力的战事中。
章璎刚清醒过来的几日不言不语,抱着李宴的尸体喂他吃饭,替他穿衣,恍若疯魔,滚烫的粥从李宴干涸腐败的嘴角淌下来,章璎睁着眼睛,只能从嗓子里发出困兽似的悲鸣。
祝泠子替他治好了在辽宫中受的刀剑外伤,然而替他把脉,却发现这个人的身体犹如老树,早已损坏的七七八八,更别提又服下提升武力的禁药,到现在还能有一口气已是奇迹,他还能有多少日子,便是祝泠子也说不好了。
他没有救下李宴已经心存愧疚,如今章璎尚有一口气在,说什么也要穷尽毕生所学和阎王爷把人抢下来。
章璎身上最棘手的便是他身中的禁药。
若能把这一身禁药解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希望渺茫,解毒艰难,若当真能办得到,他祝泠子也要名垂药学千古了。
明知前路艰难,祝泠子还是准备竭尽全力,倒也不全为章璎,他是个喜欢挑战的大夫,天下经纶尽在腹中,寻常庸医不放眼中,反倒是这一次章璎的身体激起他的好胜心。如今章璎身上的毒虽未解,但祝泠子还有些办法能让它稍微缓解,只要他日后不要轻易动武,勉强活个三五年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要说什么长命百岁,在解药研制出来以前,便全是笑谈了。
李宴在章璎醒来后的第八日被埋葬在阿里图的群山脚下。
彼时章璎蓬头垢面,眼似灰烬,祝泠子上前说,“让他安息吧,这里没有人打扰他。”
章璎肩膀猛地一抖,终于撒了手。
一€€黄土覆盖住李宴的尸体,也盖住他的脸,章璎喃喃自语,“下辈子不要再来这藏污纳垢的人世了。”
祝泠子叹息,“人世也不全然藏污纳垢。”
章璎歪着头,“可我们为什么看不到?”
“人生总是如此,你以为已经到了低谷,却会遇到更低的谷,能怎么办呢?死亡不是解脱,是逃避,上苍不怜,自己总要争气。”
章璎哑着嗓子,“你我非亲非故,你却为我竭尽全力,是否是我时来运转?”
祝泠子笑了声,“我只是一个大夫,能救你的身体,却无法救你的心,人要擅长自救。”
章璎闭了闭眼,“多谢。”
彼时雨湿青山,羊群踏过山苔,水流过,发出哗哗的响声,蓬勃的朝气在暮色中绽放,章璎在恍惚中看到小宴在同自己告别。
他回到暴君的身边,在空中挥了挥手。
暴君的脸一如多年前死去的模样,“累了这么多年,该歇息了。”
章璎从幻觉中惊醒,眼前哪里有什么小宴,哪里有什么暴君,只有一座孤坟茕茕孑立,坟前盛满他刚采来的山花。
“该走了。”
祝泠子的头发在风中摆动,白的晃眼。
章璎多嘴问了句,“怎么是白的?”
祝泠子满不在乎道,“当时年纪小,跟着师父学药,自己拿自己试药。”
章璎想,他遇到的人不尽然都是恶人,也有痴人。
小西河王是痴人,这祝泠子也是个痴人。
那死去的暴君又何尝不是个痴人。
第138章
燕平三年初,汉宫收到了一封从阿里图远道寄来的信。
信寄的隐蔽,辗转半年多才由经商的生意人带来汉宫,没有惊动辽人。
无人知道那信是什么内容,直上汉国天子案前,汉国天子捧信,当殿嚎啕哭泣,史官未见奇景,一时忘记提笔,此事竟也成后世揣测的谜团。
除夕刚过,汉天子李徵大病初愈,面容憔悴,瘦削下来的脸庞与自己的父亲如出一辙,他从阴暗的角落中出来,身边的侍卫统领朱衣替他掌起宫灯。
他把信从怀中揣进去,轻轻咳嗽两声吩咐道,“咱们也该去看看那位福州王世子了。”
朱衣大惊,“陛下?”
他的陛下登基也才两三年,天下却与当年暴君在时截然不同,可惜辽人虎视眈眈,汉国不胜兵力,否则怎么不是一个太平盛世?当真时也命也,注定做不得中兴之主,空空一腔报负,如今也要付之东流,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皇帝人还年轻,心却老了,像一条困倦的龙,盘踞在无尽的深宫中,被党争,被辽人吸魂夺髓,早已失去当初的满目神光,好似这即将末日的王朝,这即将衰朽的江山,异族的铁蹄就要踏上来,他的筹谋策划在武力之下不堪一击,宫殿就要染红,死亡即将从前线的将士变成深宫的女人。
而就在这样的时刻,一封远道而来的信重新给了他希望。
李徵带着这封信去见了李勉。
他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温蓝,是福州王的儿子,自己的兄弟。
但皇室的人最擅长自相残杀。
宫殿的门被打开。
这还是几年来皇帝第一次纡尊降贵来到此地,朱衣提着宫灯守在外面,他的影子被昏黄的光拉长。
他的兄弟如今变成了哪般模样?
李徵亲自点起了烛火。
烛火映着满墙的血红面具,面具旁边,站着一个人。
他穿着粗布衣衫,身体像自己的影子一般单薄,旁人一根指头就能穿过去似的。
脸色白的像鬼,唇色却鲜红,长久的幽禁让这位曾经的福州王世子变得神经衰弱,不能见光,抬起胳膊挡住刺目的烛火,良久才习惯下来,迟钝的思维缓慢聚拢,晃了晃脚上的铁链,撩开的衣袍还能看到伤痕累累的腿,咧嘴一笑,用低哑的嗓子吊儿郎当地问,“陛下这是又想到了什么新鲜折磨人的法子?”
他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自己的执念。
他的执念有三个字。
章明礼。
李徵用了几百个日子折磨都没能让这个倔强的人开口,但他知道今天,不用任何刑具,这个人都会开口。
他与这双棕黄色的猫眼对峙,一字一句地说,“你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我放你去见章璎。有他的下落了。”
温蓝讪讪没有说话,似乎在回忆有关章明礼这个人的一切,他终于捂住脸,透过耸动的肩膀,李徵听到他低哑的哭泣声。
被幽禁的这数百个日子有多难,只有温蓝自己知道。
他的腿断了再接,接了再断,他的手指被一根根钳折了,他的视力也越来越差,每天都有许多人变着法子来折磨他,大多数的刑罚他都撑下来了,全身没有一片完好的皮肉,他想着一个叫章明礼的人,白天想着,晚上也想,疼的时候想,不疼的时候也在想。
遭遇更多非人的折磨都没有落下泪,却在从李徵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溃不成军。
李徵神情复杂地看着温蓝。
他手中的信轻飘飘落在地上,被温蓝颤巍巍捡起来。
那是章璎的字,甚至用了些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的小时候的文字暗号。
李徵没有骗他。
“温蓝吾兄。”
时至今日,章璎依然愿意用这般亲密的称呼。
他对他做尽丧天良的恶事,但却从未后悔过。
“边关战事频繁,若能得阴阳剑法作为威慑,应能暂时止战平乱,百姓无辜,万望垂怜,倘若能将剑法告知陛下,明礼不胜感激,流亡禁地,静候君来。”
这封走了半年的信,原只有这短短一行字。
章璎说了,他在等他。
可他真的会等他吗?
他会等他的。
温蓝想。
“现在,你可以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