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珞的绝笔被他揣在怀中,被热汗浸湿,复又干涸,被眼泪打湿,但无论如何,他须得把它带到章璎面前。
他得让章璎亲眼看看。
这封绝笔,是拯救章璎的灵药。
“世道不公,身为女子无法自救,我一生随波逐流,从未反抗,原心系小西河王,后姻缘错配,与周家结缘,以为完璧之身寡居,皆受家族安排,如同草木傀儡,提线木偶。”
“我空有一双眼珠却识人不清,错将亲弟作豺狼,妄将豺狼做恩人,悔恨常在,却无颜面再见他一回。”
“如今空负贵妃虚荣,却沦为皇室伤人利器,病痛之身,死不足惜,不如自毁以全明礼,也全一腔挣扎命运之心。”
“他日阿珩若能见他,请传阿姐一句,阿姐对他不起,但切莫自轻自贱,旁人如何阿姐不知,但在阿姐心中,爱也罢恨也好,章璎自始自终只有一人,血缘未必能抵朝夕相伴,若有来生,承蒙明礼不弃,你我便还做一世姐弟。”
这是个名叫章珞的孱弱女子一生对君权父权唯一的反抗,也是最后的反抗。
可惜因她身为女子,史书不会写,史官不会记,到最后落在布满尘埃的历史上,也不过某氏两个字,被冠以夫姓,轻薄如衣裳一般,连自己的名都不配有。
第146章
章珞或许为了章璎而死,又或许为了她自己而死。
但她终究是死了。
章璎毫无所觉。
阿里图的一场大雪后天气转冷,冬日似乎提前来到。
章璎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阿里图是个好地方,但来的人命不好。
祝泠子一身医术,在阿里图行医问诊很是受人尊敬,身边跟着叫做西木的小药童亦步亦趋。
也有不少当地的姑娘们对这个白头发的年轻大夫心生好奇,祝泠子弯唇对她们一笑,捧着鲜花的女郎们便个个红了面颊。
也有人会议论那个祝大夫家里经常蒙面的年轻公子。
相貌当是不错的,只身体太过清瘦了些,辽国的女郎们喜欢拥有刚硬轮廓的男人,却不喜欢百无一用的书生。
章璎对外头的流言并不在意,尽管他眼下看起来十分清瘦,自己却知道,或许是服用禁药带来的影响,他体内经脉顺畅,气息平稳,连两侧琵琶骨的伤口也不再作痛,上苍垂怜,让他无病无痛地度过最后安逸的日子。
若没有遇到祝泠子,他兴许只有数月可活,遇到祝泠子,平白能再多续三两年已经是从阎王爷手里赚了。
祝泠子能延长章璎的性命,却无法真正解开禁药的毒。
他知道这个被自己一手带到阿里图的病人已经疾重难返,但仍旧觉得不甘心。
他是个药痴,一心想把碎裂的瓦罐拼拼凑凑,光洁如新,但瓦罐本人却并无生志,缝缝补补续三年,倒不如痛痛快快活三月。
章璎在这里过的很快活。
他不是过街老鼠,也未曾人人喊打,身体不用承受病苦的折磨,每日还能看到透窗进来的阳光,跌宕一生,起伏一生,最后所求也不过这半尺光明。
有一天晚上章璎梦到了章珞。
如记忆中般穿着鲜红的裙子,明艳的面庞在风中似牡丹绽开。
“明礼,阿姐带你去看雪。”
章璎扑上去,女人却像风中的柳絮般被狂风卷动,卷到天边去。
章璎醒来,眼泪凉似冰雪。
祝泠子不允许他动武,便只能每天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舞动树枝,时间久了,这小小一方破落院,竟也像极了世外桃源。
他是谁?
是宦官,是逃犯,还是辽国将军的男妾。亦或是个一事无成的破落户?
当年在外人眼中意气风发的少年公子恍惚又从他的体内缓慢复苏,老死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他竟也开始期待阿里图的春天。
战争暂时停了下来。
到底用自己最后的一分力量为国家博了一分生机,往后的事,也非他力所能及了。
当你的生命只剩下最后的几年,还能做些什么事?
章璎回顾自己的一生,发现能做的事都做过了,除了小宴,竟也没有别的遗憾。
黄泉路上若小宴还能等住,他也能很快下去与他同路,不知死去的暴君在阎王殿又是什么模样?
那个人恶贯满盈,说不定下辈子只能投胎做畜生。
他的小宴下辈子,一定生在一户普通人家,父母疼爱,亲邻友好,长大高中,前途在望,佳人在怀。
章璎想着下辈子的事,竟也能笑出声。
祝泠子歪着头看,观察这个人已经许久。
他不知章璎身背的过去,但知他一身血泪,难得见他笑了,刻薄的大夫竟也因那笑容潮湿了干燥的心。
西木在心里头悄悄想,原来他的师父也是个色鬼呢。
阿里图的雪下的仿佛没有终止的一天。
落在祝泠子的白发上,也落到了鞋尖。
第147章
燕平四年初。
温蓝知道身后有人一路跟随。
他不想知道是什么人,在快到阿里图的时候,闪身将他们远远甩到身后。
阿里图是战争的禁地,但却是个好客的地方。
温蓝易容作异乡客的模样,讲一口通达的辽语,很快便在酒馆打探到当地有一名远道而来的汉人大夫,虽不知来历,但救许多人的性命。
“那大夫如此本事,却救不了他的身边人,看来医者不能自医,这话倒是没错的。”
“他身边跟着位公子容貌无双,可惜中了奇毒,前些日子那位大夫千金从汉国来的商队中购置珍贵的滕树根,但也只能用于拖延性命,无法真正救命。”
“那公子也不知从何处来?”
“我与他交谈过几次,说话文弱,似带着京城口音,容貌天下无双,可惜是个短命鬼,距当日一见一别几月,也不知道人是否还活着了。”
“也是,最近去祝大夫处上门求诊的人都没有再见过那公子,看完病的人出来说,大夫脸色苍白,似失挚友。”
又有人跟着说,“昨儿还有人见那大夫一人去上坟,想来那公子确实是没了。”
温蓝一字一句听,听的两耳嗡嗡作响。
京城口音,容貌无双,能来阿里图的,不是章璎又是谁?
上坟?
温蓝将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咀嚼,好像要咬碎似地。
没有经过他的允许,章璎怎么能死!
他发了疯,面白似纸,身形如鬼,剑招直出,就要扎穿对面胡言乱语之人的心肺,人群乱起来,有人慌张大喊,“杀人啦!”
温蓝剑尖淌血,双目寒星四溢,只见人人视他如阎罗,那险些被刺穿心脏信口开河的男人瑟瑟发抖。
温蓝提起他的领子,灼热带着腥气的呼吸烫过来,“你说的那坟墓,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
温蓝随着众人哆哆嗦嗦的指引去往他们口中的埋骨之地。
黑衣夜行,只有灯光,没有月。
荒野的风吹在干涩的面容上,温蓝感到自己的皮肤在一寸寸龟裂,正如他这个人一样,从内至外开始腐烂。
他生来就有病,见光才能好。
漫长的岁月中,章明礼曾像照进黑夜中的光。
他想握住光,让光永远留在自己阴暗的这一角。
章璎就是治他的药。
他为什么会有这种病?
他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
吃人的世道让人流血,让人发脓,让人变成腐朽的老树根,如果没有那一捆能救命的草,每个人都会像野兽似地哀嚎痛哭。
他沉甸甸的生命遇到章璎的时候开始轻飘飘地荡在云里,嗅到生命鲜活的味道。
可那些人说章璎死了。
他慢慢走近两座孤单的坟墓,风声飒飒,树影幢幢,新盖起来的坟墓像两个低矮的土堆。
土葬是汉人的习俗,事死如事生,坟前似有人来过,还有几坛未尽的酒。
在阿里图能有几个汉人?
温蓝看着这两座坟,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这里头埋着的,莫非一个是小宴,一个是章璎不成?
章璎带着小宴,从辽宫中出来了吗?
辽人丢了小宴,为了防止陆奉等人报复,又怎么还会重用他们,想必此时浮玉坊的残部也早已灰飞烟灭了!
温蓝手指颤抖,小心翼翼拨开墓碑上的积雪,果然见其中一块石碑上写着,“李宴”的字样。
另一块石碑却上书“无名氏”。
章璎到死的时候,已经不肯再带着这个由章家人赐予的名字了。
他生来无名,死时亦无名。
生不知来处,死不知归处。
第148章
温蓝捂住自己的心口,猛地一口血喷在了石碑上,正浇湿无名氏那三个字。
若碑上写着章璎两个字,他是不信的。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章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