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打得这姑娘无力动弹,成就最便宜的兽行。
就在他又要踢上一脚时,背后传来了笃笃的声音。紧接着,他狠狠挨了一下子。
他大怒,转过头,看到一大汉跟着一少年,少年瘸着腿。
刚才撞了自己的那对。
少年冷着眼看他,没什么表情。大汉的身姿看不清楚。
因为带头的这人已经扑倒,脸着地被踩住。他艰难地去看身边同伴,无一不被人打倒在地,哭喊做一团。
那少年站定,双手叠在拐杖上,黑夜之下,身体挺立如标枪。
“你很喜欢欺负人?”少年的声音铿锵,带着寒气。
他色厉内荏地喊:“管你鸟事!”
少年点点头,表示听到:“你欺负她,是觉得自己比她厉害?”
小姑娘兀自呻吟,站不起身。
少年继续道:“看来是这样的了。不觉得她比你厉害,怎会冲她挥拳头?比如现在,你便并未对我挥拳头。”
不,他想挥,可那狰狞大汉的鞋底踏着他的脸。
冷风吹来,酒醒一半。他发现了形势的诡异。少年一瘸一拐走到跟前,神情还是那般冷静,手里却多了把家伙。
“现在我也比你厉害了。不如,我也对你做做我喜欢的事吧。”少年的声音不大,却似修罗道来。手里捏着的利器反射月光,是柄三棱刺。
明光一闪,他痛彻心扉地尖叫€€€€
先是一凉,然后一热,液体从右侧脸颊汩汩涌出。耳朵不翼而飞。
“虎伯。”那少年认真地说,“我不要这四个人的命。只要他们没法再祸害姑娘们。”
江南的风卷起温柔寒凉的水汽。没有人会嗅到阴暗处原始的凶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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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伯从巷子里出来的速度极快。金不戮刚站定,他已跟上。手里提着个布包,有叶尖轻轻颤动。
金不戮望着他,眼神在确认。
虎伯道:“按照少爷的吩咐,没取那几个畜生的性命,但已让他们这辈子都没法祸害姑娘了。连他们自己的老婆也祸害不了。”
金不戮好像不很明白,但仍是信任地点头,问:“那卖花姑娘呢?”
“送到一家叫济春堂的药铺前面,敲了门,放了银子。”说罢举起布包,“花长得好,姑娘一定让我拿几束。”
是水仙。敞开包裹,月光下花苞娇羞。
金不戮又点点头。沉默着。过了片刻,抬起头:“仗着自己厉害便祸害别人的,都应该教训,对不对?”
虎伯知他有所指,疼惜又慈祥:“少爷,不早了,是否要回去休息?”
“我没做错。”金不戮是个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即便他是一个厉害的人,是一帮厉害的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对不对?”
虎伯弯下腰,扶着金不戮倔强的肩膀:“少爷不必多想了。过去的,便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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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到回程,又有人影一闪。如上次在济南所见,鬼魅般倏忽不见。
再无顾虑,金不戮喊了声追。
虎伯追去,时间很久。回来时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那厮脚下功夫太好,被他溜了。”虎伯咬着牙,有恨意,“是冲着少爷来的?”
金不戮正低头抚弄留在地上的几枝水仙。听虎伯所说,停了手:“在济南似乎见到过一回。”
虎伯闻言皱起眉头,谨慎打量四周。
“虎伯都追他不住。看来只能等他现身了。”金不戮站起身,望向高低错落的屋檐。它们隐在黑暗之中,如未知的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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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间的小五台山,众弟子还在为冬腊试炼而勤奋联系。
有资格来年去姑苏的弟子,将从冬腊试炼合格的弟子中遴选。能否在今年的试炼中拿到好名次,对维摩宗弟子来说,显得更为重要。
进入十月中,师兄弟们听闻木清风医术高明,温€€的眼睛已可感光。
一时间猜测纷传:右护法一支今年真的有可能派人参加冬腊试炼。
温€€甚“自觉”。虽然仍旧蒙着白纱行走各处,但到练习场来的次数明显减少。
是夜,右护法行止院内,温€€与师父并肩站立。
沈知行手拿树枝,在地上画出三条竖线:“众所周知,冬腊试炼面向全维摩宗的所有弟子。你要面对的,不光是在试炼场见过的师兄弟们。还有那些常驻在外的,未曾好好交手过的。再过几天,常驻外地分舵的弟子便也要上山来受训。知己知彼固然重要,但临战之前总有穷极。学会处惊不变,见机行事,方是上策。”
在师父面前,温€€除却白纱。一双明亮里藏着幽深的眸子,仔细端详沈知行在地上画出的轮战图。
沈知行说:“十一月遴选,首按年龄分三组,各组内随机抽签确定比试顺序。如运气不佳,一开始便要入场。按你现在的身手,若抽到了这种签,光是十一月内便需从第一轮一直打到最后。”
维摩宗试炼,不论轮空,不论体力支撑,抽到签便打,如果一直能赢,就要从第一场打到最后。
甫一开始便入场交战,与临到中期才轮值入场,所需方略各不相同。沈知行将对策全部呈现,边划边讲。
温€€支颐思考:“参加遴选的目的是拿到上西峰的资格,进入‘修罗场’去登顶。至于遴选名次,有资格入场即可。徒儿不贪第一。”
沈知行诧异:“为师以为你必然要争拔头筹。”
这孩子鼓足了劲儿想争取来年去姑苏的机会。一听宗主说必须通过冬腊试炼,便又装瞎、又偷看,还来问自己对敌之术。这不是想稳踏踏地赢么。
现在竟然说不贪第一,真是奇了怪了。
温€€微微一笑:“徒儿当然有心力争上游。但上有诸位师兄,徒儿头一年参加试炼便妄求一举夺魁,未免自不量力。今年的名次够去姑苏便可€€€€师父,来年会选几人去姑苏小坛?”
沈知行答:“冬腊试炼,最终能进修罗场的是五十人,前二十登顶西峰的便算通过试炼。如果能进前二十,不论如何,宗主都会同意你去。只是你自己要想清楚,去姑苏是为何。”
温€€的眸子漆黑不见底:“别人对师父下了战书,徒儿怎能缺席。徒儿要去拿回属于师父的梅尘剑。”
沈知行望着他:“说句大不敬的话,历代宗主都是从左右护法和两堂长老中擢选。可护法一职,却没有因师沿袭的。”
温€€心头一跳,望向师父。面容透露出一闪而过的惊诧,转而便如水落深潭,隐藏得很是巧妙。
沈知行道:“为师知你志向。只不过,这一踏上修罗场,以后的路可要自己走。”
沈知行很清楚,徒儿自然是想为自己拿到梅尘剑的。
但在拿剑之外,彰显手段、获得宗主欢心,也是温€€心中所慕。这孩子年纪小小,便有一番报复,做师父的怎会不知?只是两人都不曾明说罢了。
今夜,乃是师徒两人,第一次提到这样的话题。
维摩宗大宗主,择优选定。全宗争夺,毫无师徒因袭关系。
因此,每一届宗主,都层层选拔、多方角逐,并需在左右护法或降龙伏虎两堂长老的位置上经过执事能力考验,最后才角逐出来,堪称人中龙凤。
踏上修罗场,是最基本的考校,也是一名弟子可堪大任的开始。历代长老宗主无不是自一场场比试爬到顶端€€€€江湖宗派的大家长,头脑要清楚,武德也要堪服人。
这一代的大弟子赵廷宴,固然武艺计谋都可堪任重担,是颗新星。可和爨莫扬一比,胸襟智计都尚有可追的余地。
温€€年少,却心思缜密、低调能忍,于无声无息中得简易遥青眼。争夺未来宗主的人选里,必然有他。
他今年一旦开始参加冬腊试炼,便意味着真正投入到这绵绵无绝的争斗当中。
小孩子们也明白这层道理,是以尚未出茅庐,便开始明争暗斗。大人们都是从这条路上过来的,怎会不知晓。
赵廷宴对温€€的欺负。温€€对其的回击。沈知行不说每次都了然于胸,也知道十之八九。
简易遥更不必提,对这些事更加司空见惯。不然,如何能比沈知行先知道温€€装瞎?
沈知行一向无意于争斗。虽然剑术无双,却对至高权势没什么兴趣。他自己的右护法名头,与其说是因武艺赢来的,不如说是简易遥因私偏袒来的。
可为了得到这右护法一职,却付出过沉重的代价。简易遥亲自设计安排,拿孤山派满门性命做了投名状。
而今前人鲜血未干,他见到自己的徒儿已有意沿着旧路往上爬,内心只觉得疲惫。
十年前过往犹如历历在目。在他心中,如一切能回转倒流,护法高位又算什么?
温€€不知师父心中所想,只是大惊跪下:“徒儿尚年幼,只想为师分忧。其他不敢妄想!”
不敢?只怕你妄想的不少。沈知行叹口气:“€€儿,你还记得庄爷爷的转转糖么?”
温€€伏地的肩膀,轻轻一动。
转转糖是一种麦芽糖,和了面粉后韧性非常,可以扭成各种形状。正是流哈喇子的小屁孩们边吃边玩的最爱。
因小五台山寒冷,转转糖扭转不灵,每年只有盛夏一季可卖。
山下有个庄老头,手里的转转糖不仅形状多变,而且自带玫瑰香味,是小小天地里一绝。维摩宗便在每年盛夏六月请他上山,坐台主峰饭堂一个月,专门给宗内的小孩子做糖吃。
温€€甚爱转转糖,又是执拗性子,认准了这一口就不动摇。于是,每年一到六月,便天天央求沈知行给他买一块。吃了以后,还把糖柄小木棍攒起来,放在一个小木匣内,秋冬春偷偷回忆。
六岁那年,鉴于新一代弟子内功根基不稳,维摩宗号召宗下闭关练功。撑够五十天的,得鎏金曼陀罗铜牌一枚,以资鼓励。
温€€小小年纪,刚会背心法口诀而已,哪会闭什么关。沈知行劝他不必参加闭关比试。转转糖一期一会,错过可惜;而闭关,等真有内功根基后再闭不迟。
但少儿组鎏金铜牌实属稀罕。温€€向来是默默好胜。嘴上不说,还是报名闭关了。出关后果然以定力最强拿到奖牌,也生生错过了当年的转转糖季。
他打小就有主意。觉得自己虽然无比难过,可仍然愿意承受这代价。转转糖没了,大不了来年再买。
不想,到秋天就传来噩耗,庄老头年事已高,挑水时摔了一跤,自此一病不起,不久便仙逝了。
可怜温€€最爱的转转糖,最强记忆也只是去年余味。今年连庄爷爷的面都没见到,就成永诀。
他听说这个消息后大恸,狠狠哭了一场。一块无用的鎏金铜牌,再也换不回最爱了。
最后,他把鎏金铜牌一并放在盛糖柄小棍的木匣,埋到后山树下。童年挚爱,就此结束。
此事虽小,却已成不可磨灭的印记。沈知行和温€€两师徒,每每提及无可挽回之事,都用转转糖指代。
温€€见师父又提及此事,一言不发。伏在地上聆听教诲。
沈知行怜爱地摸摸他的头顶:“€€儿,踊跃参加试炼本不错。你如此上进,为师当然愿全力助你。但如果永远只为了拔得头筹向前走,不择手段,未免错过身后最美。”
便如沈知行自己。错过的,岂是转转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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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州海口之外。舟行海上。
金不戮坐在船里,对着舷窗端详卖花小姑娘赠来的水仙。
鲜艳明黄的蕊,似喝饱了一轮中天的日头。喷了水上去,有欲滴的鲜意。似一个美好的梦,又像飘出诗的仙。
他将它举高,透过它看太阳映在花瓣上的纹路,似乎在端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