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拜父辈的大礼。
他这一跪,身侧一阵抽噎,金不戮恸哭出了声。
温€€起身便冲过去,一把将金不戮按在怀里。胡乱擦他的眼泪,揉他的头发。如果不是师父在身边,真想好好亲亲他,哄哄他。
金不戮却不肯要温€€抱,轻轻挣着推开他。泪蒙蒙的眼里闪过惊惧和心虚,不由自主瞟向父亲棺椁。
阿辽一定也想起杭州肉馅儿果子的事了。
当时我害他破了戒,他说不生气。可是现在他的爹爹没有了。
他讨厌死我了。
温€€心里重如千钧,一寸一寸沉入绝望的谷底。直到师父过来,蹲下身,还是愣在当场。
沈知行摸摸金不戮头顶,拍拍他的肩膀:“可怜的孩子。苦了你了。”
他这一说,金不戮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
金不戮向来容易动容流泪。但温€€从来没见他这样伤心过,悔恨过,生不如死。
温€€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奇怪的念头:如果躺在棺材里的是我,阿辽会不会就不这么难过了?
爨莫扬一直沉默陪伴。见金不戮突然哭得如此之伤,揽过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代他答道:“谢谢沈护法。”
沈知行道:“若你不嫌弃,便也随不戮叫我一声沈叔叔,可好?”
他凭什么随阿辽一起叫叔叔。温€€腹诽。
爨莫扬微微一笑,借势将金不戮揽得更远,而后道:“多谢沈叔叔。二位下榻何处?旅途劳顿,早些休息。”
真不拿自己当外人。阿辽还没开口,他却要代人赶客了。
温€€早准备了一箩筐的话,准备回敬几句。却见金不戮从爨莫扬胸前直起身,浓着鼻音说:“不要走了,请虎伯收拾两间客房,沈叔叔便留在金家堡吧。丧期草率,还请莫嫌简陋。”
回头看看爨莫扬,又看看一直站在旁边的虎伯,似有恳求之意。
爨莫扬低头在火盆里填了一把纸钱。
虎伯则面无表情地去准备了。
&&&
临到晚饭时分,大厨从外进来,叫金不戮去吃饭。
金不戮恍若未闻,瞪着两只红肿的眼,盯住父亲的棺椁。
他有自己的讲究。除僧人外,要亲自为父亲诵读《地藏经》和往生咒。
爨莫扬见状,轻声道:“我们一路奔来,休息都不曾有过。现在去吃点东西,休息休息吧。我来替你读经。”
金不戮缓缓转过眼睛:“若说舟车劳顿,这一路上莫扬哥也未曾合眼。你先去休息吧,我想再陪陪爹。”
温€€师徒也一直守在旁边。但大厨说的是粤地白话,他们一个字也没听懂。爨金二人这么一交谈,他们才明白了。
温€€马上说:“是啊,爨少庄主先去休息。”
回过头,对着金不戮小心翼翼:“我来陪阿辽,好不好?稍后晚点,我们一起去吃点夜宵。”
金不戮并不看他,而是对沈知行道:“沈叔叔总不能饿着肚子。快去用饭吧。”
沈知行一拍大腿,斩钉截铁:“去!咱们都去吃饭!这边让€€儿看着便可。来之前,他刚吃了半个饼。”
金不戮一眼眼看父亲棺椁,似乎不放心。但金家堡人少,此时都在外面忙着接待和操持,并无其他人可守灵。
沈知行补了一句:“别把€€儿当外人。他拜金堡主,像拜自己的父亲一样呢。”
金不戮眼神轻轻一震,深深看了眼温€€。终于肯随众人一起去吃饭。
&&&
远远望着爨莫扬搀扶着阿辽和师父一起出去的背影,温€€一口老血闷在心里。
他四天四夜马不停蹄,半个饼还是中午在马上解决的。现在刚见了心尖儿上的人,就被实诚到家的师父,支成个真的守灵人了。
但守的毕竟是阿辽爹爹的灵,温€€还是非常郑重而严肃。
认真地跪好,端起经书,按照金不戮教的读法,认真诵咒。
以金不戮的要求,往生咒是七遍七遍的读。咒文不过几句话,七遍很快读完了。
温€€看了看在后专心读经的僧人,又看了看高高的金泰棺椁,突然想起一件事,起身走到棺边。
棺中金泰容貌安详,寿衣齐整,熏香幽幽,想是金不戮刚刚亲手为他整理的。
温€€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自己,向金泰一揖,暗道声金伯伯海涵。便悄悄伸手,撑开寿衣领口,凝目向其颈后端详。
未及看真切,有脚步声从外传来。温€€急忙整好寿衣领。
刚收手,听得一声暴喝:“你干嘛!”
阿鹰抱着一大捧白色鲜花,站在门口,怒目而向。
温€€一望他怀里还滴着水珠的花,道:“金伯伯鬓边的栀子花有些卷边了,我想掐掉。”
阿鹰当然不信。极其怀疑地看看他,又仔细端详主人尸身。确认没有任何异常,却仍然狠狠地道:“你最好别做些禽兽之事。”
温€€显出从未有过的严肃:“金伯伯是阿辽父亲,我像自己父亲般敬重。能做什么禽兽之事?”
阿鹰眼底涌起一种怪异的神情。瞪了温€€片刻,沉默地将卷边的花都换下,补好新拿来的鲜花,便跪在棺椁另一侧,再也不离开。
&&&
过不多久,金不戮独自进了灵堂。见阿鹰和温€€两人各据一侧,气氛诡异。过来跪在温€€身边:“快去吃东西吧。原来你根本没吃什么饭,都是在马上解决的。”
这是金不戮自姑苏一别,第一次开口正对温€€说话。语气中还有嗔怪疼惜之意。
千年冰霜倏然瓦解,温€€心中有种绝处逢生的暖意。眼圈几近发热:“阿辽心疼我了,是不是?匆匆忙忙吃过饭,一个人就来替我了。”
金不戮垂下红肿的眼,并不看他:“是沈叔叔心疼你。他不舍得你一个人在这里守灵,说你一路上风餐露宿,连眼睛都没合。”
“师父也疼你。为了让你安心吃饭,连我都扔了€€€€阿辽知不知道,师父一路都在说,他愿意像疼我一样照顾你。”
金不戮倏然抬起眼睛,似乎受到极大的震动。对上温€€双目,便无法移开了。眸光闪烁好久,才道:“你真的好憔悴……早点去睡吧。这里有阿鹰看着便好。”
温€€握住他的手,看进他红红的眼里:“我憔悴,是因为想你。”
两人这一对视,近半月的阴霾散去。
雪霁天晴,风息云散,南海花开。
第94章 93. 执网
夜已深,海波宁静。一派辽阔之中,只有金家堡灯火点点,彻夜不灭。
堡垒姿态森然,又谨然有秩。更尽巧匠之能,将规屿内部挖出若干精巧密室,在下方以山洞相连,曲折连绵。
金不戮的卧室,衣柜后层,便通着一个密室的入口。
他本人,正在密室里。
“爹爹想我离开江湖,又备下良田店铺供我生活。我却不听他的话,没有好好陪陪他,以致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金不戮越想越悔恨。潸然泪下。
“少爷。”虎伯握着他的肩膀,“老爷要是看到你这副憔悴样子,岂不更加痛心?”
阿鹰在旁起了身:“少爷,别的你都不用理,全部交给我们吧€€€€沈知行一路奔命,现在一定睡死了。温€€那小子也没什么可惧的。我和阿虎师伯去做掉他们,你就当不知道。”
金不戮也站起身:“可是现在动手,莫扬哥立刻就会知道一切。”
阿鹰冲动得厉害:“知道怎么样?大不了被明月山庄灭了。我们被灭得还少吗?”
金不戮压制道:“可师父还不知道。”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沈叔叔若有事,简易遥定然对我们警觉。再想对他动手就难了。”
阿鹰好奇地看着金不戮:“少爷沈叔叔长,沈叔叔短。不是把那个魔头真的当叔叔了吧?”
“……但小€€是无辜的。你在他眼前杀了沈知行,他怎能全身而退。”金不戮争辩。
一听温€€的名字,阿鹰气不打一出来:“他无辜?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他对老爷做了什么!”
金不戮震惊异常,不可置信地问:“他对爹爹做什么了?”
阿鹰其实并未看见温€€做过什么。被金不戮一问,不免语塞。
金不戮认真想了一圈,无法想通温€€能有什么歪心思。倒真觉得他是想替父亲更换鲜花,而阿鹰的控诉过于任性了。
阿鹰向来和虎伯一样疼爱金不戮。但今天也不知生的哪门子邪气,抓起手边一个茶杯砸了。
虎伯森然制止:“阿鹰,你在姑苏疏忽犯错,现在好了伤疤忘了疼?”
阿鹰在姑苏被爨莫扬打伤,最近刚刚痊愈。
他被虎伯一说,梗着脖子扭了句:“反正我不后悔。”
金不戮握住阿鹰的手,轻轻唤了他一声:“对不起,阿鹰。我知道你担心我,在姑苏也是因为我才疏忽了。放心吧,我不会被坏人蛊惑的。”
阿鹰这才被他哄老实了。
虎伯对金不戮道:“温€€狡猾嚣张,在讲武试艺小坛上已可窥见。他与少爷终究是不可能做朋友的。即便他来了这里,少爷也莫再信他了。”
金不戮神色不动,牵着阿鹰的手,却已经白得发青。惹得阿鹰回过来反握住他。
虎伯接着道:“魔宗的人已经到了金家堡,我同阿鹰必然不会妄动。少爷也要多加小心。”
金不戮喉头再次哽了:“丧期之内,我确然不想开杀戒。但我也会拖住沈知行,不叫他离开。接下来如何,便请师父定夺吧。”
&&&
这里是姑苏。
姑苏论道的最后一天,在罗园大宴群豪。大小魔宗的代表人物却全都不在€€€€简易遥和沈知行不知身在何处,爨莫扬也莫名其妙消失了。
但幽云王谢邕在。风姿卓雅,英武不凡。和众英豪谈笑风生,颇有笑揽天下英雄入彀的豪情。
萧梧岐毫不逊色。虽是江南文士出身,坐在群豪当中却也能手抓蹄膀,举坛饮酒。拉着刚到姑苏的平安治少卿,和群豪大行酒令,打成一片。
姑苏知府欧泽林坐在一旁讪笑不已,怎么也学不会朝中大员那随随便便撸袖子的豪放。
萧兰卿却跪在萧园戒堂中眼冒金星。
他想要南下去找爨莫扬,因此和哥哥大闹一场。如今被罚不准吃饭,觉得自己异常英勇,正在进行一场自豪的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