爨衡更是修书一封,道爨夫人身体不适,他本人不便远行。责令儿子陪金不戮办妥一切,风光慰藉老友在天之灵。
爨莫扬还用叮嘱?要不是金不戮拦着,差点没把麒麟镇都挂白了。
还有来者,恭敬上香后,专门绕过来看一看姑苏名声大噪的温少侠。搞得温€€只能下规屿守着,将无关人等全都赶走。
这一守,见阿辽的机会就少了许多,搞得温€€心中好生憋闷。一天到晚垂眉毛耷拉眼。
好容易葬礼如期举行,萧兰卿和一波维摩宗弟子又先后赶来。
萧二公子这一来,惊动了当地长官。就连南海郡守,都在葬礼尾声露脸了。
金不戮不得不大开流水斋席,招待来访宾客。
他本打算在葬礼之后,做四十九日闭门读经道场。现在干脆将道场并牌位安置正堂,山门大开,来者不拒。请爨莫扬和温€€轮流帮忙接客,并请沈知行坐镇。
如此一来,知名人士全都在正堂排排坐,访客想看的干脆一次看个够。金不戮自己则跪在一旁读经去了。
其过程之复杂,安排宾客之繁琐,金不戮全部初次经历。却仍能于心思烦乱之时,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爨莫扬纵然有操持姐姐丧事的经验,后期却并没帮上多少忙€€€€他在道场外守着呢。
至于温€€……不是看守道场,就是到规屿下面赶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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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当夜,夜阑人静,南海碧波上空徒留诵经之声。
金不戮再次来到地下密室。
一条挺拔身影负手背立。身着书生长衫,腰间系一条白腰带。
金不戮看见这条身影,心中一恸。胸口分明有万般话语,却一个字都说不出。空洞地张了张口,眼泪都不敢流。
那人转过了身。
是仇先生的面庞,却双目盈亮,神色大不同于以往。
他一见金不戮苍凉的模样,上前抚住他的肩膀。开口,声音如玉箫般动听:“乖孩子,想哭就哭吧。在我面前,又何必强忍着。”
一听这温柔好听的熟悉声音,金不戮喊了声“师父”,哭着扑到仇先生怀里。
仇先生目光哀伤,也已蒙上一层水雾。无声地抱着金不戮,任由他在自己怀里哭出从不敢哭的泪,说些从不敢对外人说的话。
仇先生轻揉徒儿头发,安慰道:“葬礼我去了,辽儿做得好。很坚强,很周全。今后,你便是可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
而后一叹,扬首望向辽远之外:“只是我不便露面,未能为金大哥上柱香。望大哥与滢滢姐在天有灵,原谅小弟能力微薄。我一定当辽儿视如己出,保他一生周全。”
金不戮自师父怀中抬起泪眼,忧心忡忡:“这几日金家堡强敌环伺,师父也要保重才是。”
仇先生一笑,有哀伤浮现:“再强的强敌,又能比得上十年前魔宗屠戮我师门,害我门派被灭?”
他见金不戮更担心了,又道:“师父定会小心行事,辽儿照顾好自己便是。只是,自今日后,为师不便随时见你了。”
五年多来,师徒两人本也不能随时相见。金不戮懂事地点点头。疑惑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以往萧大人离不开师父半步,今次为何允师父陪兰卿哥前来?”
仇先生负手踱了两步,道:“萧梧岐知道兰卿的武功废了。”
金不戮震惊异常。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才好,愣了半晌,问出众多疑问中的一个:“师父……师父也知道兰卿哥他……”
仇先生道:“萧兰卿失足于纪佳木,武功全废,此乃私仇。维摩宗违抗皇命、亲近藩王,此乃公事。讲武试艺小坛上爪牙毕现,功高震主,威胁皇权。私仇、公事、皇权三事齐发,萧梧岐已经连夜写万言奏疏,请准筹建平安治军,并调拨眼线对抗维摩宗了。”
金不戮还沉浸在上一个震惊里,怔怔地问:“萧大人责罚兰卿哥了么?他为什么还允许兰卿哥出来?”
仇先生道:“萧梧岐人中龙凤,岂会被愤怒蒙蔽双眼。兰卿追随爨莫扬,正好拉拢向来难联盟的明月山庄。”
金不戮依旧双眼迷茫。
仇先生解释道:“我们在姑苏连环部署,都被魔宗逃开。虽有损我元气,却大可不必气馁。这一串连环事发,正好有利于筹建平安治军。”
他顿了顿,进一步解释:“有明月山庄与魔宗抗衡,此乃我王牌之一。魔宗气焰嚣张,乃当今新帝亲政的大忌,本次平安治军申建定得应允,此乃我王牌之二。简易遥虽然未接圣旨,但已与萧梧岐打过照面,后续发雁翎信传召于他便有了口实。平安治可以朝廷征用之名部署繁杂任务,引其内耗,此我王牌之三。有此三张王牌,远超我派单打独斗,假以时日,魔宗必然没落。”
说到此,仇先生陡然目光一变。似看到山花凋落,有恸色划过。连忙转过身去,在徒儿不注意处捂住胸口。
金不戮有所领悟:“平安治军一筹建,我们藏在杭州、姑苏的所有人,便可全部编入平安治名下。任谁都再也查不出来了。”
仇先生面露欣慰之色:“辽儿如此聪颖,为师便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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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见师父一桩桩部署,冷血异常又缜密异常。大多数安排自己虽能猜到,但如今听他说出,仍然不免震惊犹疑。
可他见师父对自己仁爱慈祥,又忍不住留恋。新近丧父之痛,在师父身上找到补偿,一时间注视着仇先生的脸,欲言又止。
仇先生从小看着金不戮长大,知他心里所想。柔声问:“想看看师父?”
金不戮懂事地摇头,垂下眼睛。
仇先生怜爱地摸摸徒儿发顶。伸手探向衣领深处。似解开一连串什么纽扣锁结,再一拉。从胸口深处开始,拉下个连着半身的头套。
头套一落,英姿毕现。
相貌平平的仇先生之下,是丰神俊朗的仙家容颜。
一言一笑,是清风拂水,九霄凤来。这样一张脸,才与那清澈的目光、与那玉箫般好听的嗓音,般配无两。
唯有一头长发,不知何原因,一色银白。与俊朗容颜相照,无尽沧桑。
金不戮凝望着师父的脸,想起沈知行在姑苏的不羁风姿。突然觉得,果真只有他才配得上与师父为友。
畅想二人当年相交西湖之上,箫声悠扬,饮酒舞剑,定然是一幅高山流水的画卷。若非一笔仇恨,怎会落得好友反目的下场。
不由说:“沈……沈知行还在。”
一听到这个名字,仇先生立刻别过脸:“那个人的事,辽儿不必再管。”
金不戮没得到想要的答案,继续试探:“魔宗又来了几个小弟子,但人不多。若我们现在出手报仇,想必也无甚威胁。”
“不。”仇先生干脆地拒绝,“本次未及准备,动手必惹爨莫扬疑心。有损你和他的交情。”
“……徒儿和莫扬哥,还敢谈什么交情。”
“辽儿。”仇先生弯下腰,稳住徒弟肩膀,“爨莫扬为人重情重义,又武艺高强,更有明月山庄后盾,是你唯一可依靠的人了。其他的,莫要再提。”
金不戮听师父言语间尽是诀别之意,大骇:“师父呢?师父,虎伯,阿鹰,你们才是徒儿可依靠的人!”
仇先生肃起神色:“这便是今日我来的原因。辽儿,自今日后,到魔宗覆灭前,你我莫要轻易再见。复仇一事也再与你无关。阿虎、阿鹰,都当做普通仆人对待,我也不准他们再和你谈论半句无关之事。”
魔宗覆灭,想来就悠远漫长,更加万分凶险。如此一说,几近永诀。
金不戮豁然明了:原来师父陈述计划、温柔安抚、露出深藏多年的面容,全不过是一笔诀别之信的前言。
他刚刚丧父,又要承受与师父永诀。震惊且恸:“徒儿错了?请师父责骂!”
仇先生摇头:“不,是为师错了。你一个翩翩少年郎,长年伪装残疾,错过多少可爱天真之事?金大哥溘然长逝,你更是没能见到最后一面。如今金家堡只剩下你一人,为师坚决不允许你再涉险半步。天大仇恨,自有我在。”
金不戮脑中空白,只是茫然地拒绝:“不,不。徒儿不要。”
“辽儿。”仇先生深深望着他,“你是金家唯一的后人,也是阿鹰之外,我派唯一弟子。好好活着,是你如今的责任。将来我两门,要靠你来光大门楣。”
听到“唯一弟子”,金不戮内心升起疑惑:“兰卿哥他……”
仇先生道:“兰卿和爨莫扬交好。明月山庄与平安治全部和魔宗有隙。离间大小魔宗的事,你不必再管。知己难得,你与爨莫扬,便像两个普通的年轻人那样相知相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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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仇先生肃然警告:“为师不轻易见你,却不是不管你。沈知行的大徒弟今次一起来了,还装模作样替你爹爹穿了孝。你安排他在外看守道场,甚好。今后也莫要受其攻心之计所蛊惑,与他重建了联系。”
金不戮早想与师父论论此事,今见提及,马上说:“小€€他……”
“你叫他什么?!”
金不戮从未见师父如此严厉,急忙改口:“温€€他,在姑苏救过徒儿。”
仇先生的声音里带了从不曾有的森然冷意:“施人以惠。你在杭州送了一次断剑,连这个道理都没明白?!”
“温€€不是施舍恩惠。姑苏江宅凶险异常,他是真的……”
真的什么,金不戮已经说不出来了。
一声脆响,一句惨呼。
仇先生甩手一掌,结结实实掴在金不戮脸上。
第96章 95. 一纸断头
金不戮对师父全无防备,仇先生又用足了力气。这一巴掌,将他打得歪倒一边,额角撞在石壁上,磕出血来。更兼嘴唇被牙齿磕破,鲜血顺着嘴角蜿蜒流下。本就不大的脸,半张全肿了。
耳中更是嗡嗡作响,几近失聪。
金不戮从小到大,连重话都没听师父讲过半句。金泰怜他幼年丧母,又受过重伤,更是将儿子捧在手心里。别说打了,就连责骂都没有过。
他今日突遭如此重罚,见师父如此暴怒,一时间惊恐异常。捂着脸上肿起的地方,直直地发愣流泪,爬都爬不起来,更别提说出一个字了。
仇先生打完徒儿,自己也大恸却怒。
他指着徒儿,手指都在颤抖:“那个温€€,别说是沈知行的徒弟,单看他品性也恶劣异常!小小年纪便学会玩弄人心,心狠手辣。他在姑苏是怎么当众报复景氏姐弟的,是怎么对付群英灿抗议的群雄的,在杭州又是怎么对你的!你全都忘了?!”
又恶毒地诅咒:“去年你在孤山救他,一如当年我救沈知行,已经不可理喻。若再信他,就如我信沈知行!万丈深渊等着你!”
言尽于此,突然心头狂跳,全身筋脉大乱。如在姑苏那般,哼都哼不出一声,直直向后倒去。
金不戮惨呼师父,奔上去扶住仇先生。让他缓缓坐下,防止他磕到后脑。
金不戮记得爹爹曾提过,当年师父将自己和虎伯、阿鹰送来南海时,也是这般心脉大乱。放下他们三人后便倒地不起。在金家堡闭关调养了一年,才完全恢复。只是出关之时,一头乌发尽数变白。
由此,金不戮一直认为师父是为救自己耗费了心神。今见师父气得旧伤复发,难过又内疚,慌忙为师父输送真气。
良久,仇先生才缓缓恢复正常。脸色仍然煞白,好在能自如活动。
抬眼,金不戮一张脸还肿着,血泪斑斑,凄凄惨惨。却只是关切地望着他,丝毫没表现出被打被骂后的愤恨与不服。
仇先生心知这徒儿从小便是如此心性,深深一叹:“辽儿。你这般性子,日后免不了重重考验。切记保护自己。”
说罢,也不多做告别。戴好头套便走。
纵然还有稍许踉跄,却拒绝金不戮相扶。
金不戮望着师父一步步远离的背影,知道诀别已是必然。
他只觉整个世界都已远离。日后风行万里,水漫流沙,却都只是自己一人了。
两行清泪流下,声音却不再波澜:“师父。还有一事,恐难避免。”
仇先生站住脚步,却不回头。
金不戮望着师父的背影,目光依恋。声音却已冷静:“沈知行此来,定会找徒儿要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