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盏江湖 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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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被师父一巴掌打得十多天才恢复。期间因为脸上手印肿着,根本不敢出屋。对外只称操持丧事外加丧父之痛,需要休息。这几日只在屋内潜心读经,连道场也不去了。

阿鹰不明少爷被打的原因,大喊不服,要找大师伯理论理论。也被虎伯来了一巴掌,罚去刷洗全规屿所有净室,并倒所有房间的夜香。才老实了个把月。

这段时日,着实苦了温€€。

刚和阿辽摸过手,互相说过几句体己话,却又见不到人了。

曾有心潜入卧房偷偷找他,又担心惹他再生气。只能远远地望着少堡主独院所在的高高斜坡,暗自嘀咕:

阿辽住得这么高,连个台阶都没有。每日上上下下,该有多麻烦。难怪他动不动就呆在屋子里不出来了。

现在,温€€唯一可做的事,便是按照金不戮的嘱咐看守道场。每天还照例为金泰读一遍经。

他记性好,读一遍之后就会背了。几万字的经文顷刻背完,一代宗师都没他倒背如流。

看守到场,是和爨莫扬轮班。

期间没少领着维摩宗弟子和明月山庄的人横眉立目。终是双方都念着身在金家堡,另有沈知行压阵,各自忍让,没有动起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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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行不是个严苛的长辈。除授业解惑之外,也不多管小辈闲事,任由孩子们折腾。只一句叮嘱:“不准在金家堡闹事。”

闲来无事,他便独自跃上一株榕树,遥遥望着远处碧波出神。

沈知行来南海,固然为了看望金不戮,也是为了追踪梅尘断剑。却更有个心思暗暗萦绕,让他紧张不已:

金家于“他”曾有铸剑之谊,又曾派独子去杭州帮“他”送断剑。而今金老堡主去世,“他”都不来祭拜的么。

那么善良,笑起来那样好看……

“他”,一定会来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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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温€€轮班休息,未去道场。照例一边背佛经,一边抻着脖子,朝金不戮的小院张望。

远远地,就见院门打开,金不戮出来了。

他拄着拐杖,艰难而缓慢地下坡。虎伯跟在旁边,慢慢一同下来。

原来阿辽是这般上下的。温€€心想。

这虎伯真是不中用。那么高的坡,也不帮他。

若我在旁边,定然天天抱着阿辽。不要他自己费力走一步。

温€€如此想着,却飞快地往佛事仓库领香处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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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刚朝外走了没几步,就见温€€捧着一大把线香,冲道场的方向走。

温€€依旧一身素白,头发一条麻布扎着。是和金不戮一样的重孝打扮。

道场本在另一个方向,金不戮慢走几步便能和温€€错开,无需打照面。可架不住温€€走得快。没几步,两人还是走到了一条路上。

出门之前,金不戮已做万千准备,却没想撞见小€€后,满身盔甲还是马上碎了一地。

他心里一慌,站立不稳,蹬蹬后退了好几步。

温€€赶忙跃过来,一把搂住他。毫无罅隙地贴近了,把温凉贴成炽热。稀罕又小心地看他,好像在看丢失多年的宝贝:“阿辽一个人在屋子里天天哭,是不是?”

金不戮挨打之后,的确没少哭,双目红肿得桃子一般。生怕被温€€看透什么,轻轻地推开他。

可温€€是什么眼神,早看见了他额角的伤:“这是怎么了?!”

金不戮道:“太累了,也不想吃饭。跪着读经,猛一站起来便摔了。”

温€€将信将疑,认真地端详。

只见金不戮消瘦之外,神色更加哀伤,甚至透着股深深的绝望。

温€€在心中暗暗盘了一遍金家堡内各色人等,谅也没谁敢动他。又不想把阿辽惹毛了,便没有追问,姑且信他是一个人难过极了,自己摔的。

金不戮不想叫他再看。转过身去,掩饰问道:“今天你看道场?”

“不是,只是去看看香够不够。”

金不戮小声地,却真诚地说:“谢谢你。”

温€€觉得他今日异常生分,佯嗔:“阿辽同我还道谢。”

金不戮眸光慌乱:“我……我要去找沈叔叔。”

“阿辽找我师父做什么?我可以同去吗?”

金不戮想了想,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我要把这个交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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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怀中的信,交到了沈知行手里。

平整的信封,一方素笺。信纸墨色不旧不新,是一年内的痕迹。

信封上几个大字,沈知行不会认错。

棱角尖锐,犀利分明,一笔一划如刀的瘦金体,是顾白独特的字迹。

上写,“金堡主泰兄亲启”。

这是顾白交给金泰的信。

是去年,顾白委托金泰将梅尘断剑交给沈知行的信。

信的内容,如去年金不戮在月白楼上所说。梅尘断剑,不必再熔。

因为顾白不要了。

寥寥数语,十分地轻快无所谓。顾白言,剑熔不熔,对他来说已不重要。有个人,却更加需要。

那个人便是沈知行。

一柄断剑,昭示一段断了头的过往。斩断了十多年光阴。

光阴以外,全是留白。

困在那段光阴里的,只有沈知行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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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行看完信,半晌无语。喉头一动,最后只剩下笑:“‘他’,没来么?”

金不戮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想顾大侠不论身在何地,定然都已为我爹爹哀悼了。”

沈知行捏住信:“谢谢你,不戮。”

说罢,装好信,原封递还。

金不戮一怔:“沈叔叔不留着么?”

沈知行也一怔:“此信算令尊旧物。我可以,我可以……留下么?”

“当然。”金不戮点头,“爹爹倘若在世,定然也愿将此信赠与沈叔叔。”

这句一出,一切立刻不同。

似乎有风暴在头顶吹响。

沈知行的目光顿时深成旋涡,百般情绪流转其中。仓皇之间,他掏出怀中酒壶,猛灌了好几口。却有一半洒在胸口。

金不戮一见,也是内心风暴翻涌。深深注视着沈知行,想看透他内心真实所想。

这样的他,天下无敌快剑。怎么会手刃好友师门上下,怎么会让好友伤心?

今日如此伤心,当时又何必出手?!

为什么。

沈叔叔,当年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金不戮在心中大喊。

一时间想到自己被罚,一时间又想到两派如今势成水火。他自己也被卷入这混乱的情绪风暴之中,哀伤不能自抑。

直到手上被人轻轻地握住,才缓过了神。

温€€握着金不戮的手。脸上笑笑的,眼神却透出些心疼和担忧:“阿辽,《地藏菩萨本愿经》里,有几句经文我不太懂,不知断句断得对不对。你帮我听听?”

金不戮被他牵着,怔怔地点头,随他往出走。

到了门口,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沈知行依旧坐在那里。

坐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

背对门外,狂灌烈酒。唯有捏着信的那只手,不曾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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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少年离开沈知行客房。

金不戮靠在一棵荔枝树旁,目光空空:“沈叔叔是真的想念顾大侠。”

温€€笑道:“我师父待人极真诚。但上一辈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阿辽不帮我听听经?”

金不戮望着他一身素白:“你不必为我爹爹穿如此重孝的。”

温€€一愣,而后瘪瘪嘴,似乎要哭了:“阿辽知道,我没有爹爹的。”

金不戮心里大恸,不由走近了几步。靠在温€€身前。

纵然温€€智计百端,可此言此语却发自肺腑。拥住金不戮,一张口,喉头已哽:

“我想将阿辽的爹爹,偷偷在心里当做自己的爹爹。阿辽准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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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之后,金不戮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仓皇逃回房内的。

也不知道自己答了小€€没有。怎么答的。

更没看到温€€在身后情绪翻涌,却又欣慰喜悦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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