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摩宗众人已消失许久,张七剑尚不可置信:“他们就这么走了?!”
爨莫扬因邕州乃他的地盘,消息比别人拿得快些,这才知道简易遥到了洗砚谷山洞。对于维摩宗来此的细节却不甚清楚。因此,他并不贸然回答张七剑的问题,只道:“张大当家,我们姑且再等等。”
张七剑明白自己只是来帮忙的。只要爨少庄主不多说,他便不多问。干脆横棒守在山洞口,随着爨莫扬的目光,戒备地盯住维摩宗一行人消失的方向。
又等了一阵子,爨莫扬确认简易遥真的已经走远,便单独进了山洞。让张七剑等人远远守着,莫要靠近。
刚在山洞里走了几步,还远未到尽头。眼前突然一花。沈知行已经挡在前方。
沈知行的目光里有些许伤然,却没什么敌意,也没拿剑。抱拳道:“爨少庄主何以到此。”
爨莫扬开门见山:“沈叔叔,晚辈受兄弟鬼面小顾白‘玉尘’所托,来保护顾前辈。请问顾前辈怎么样了?”
沈知行一愣,眼中已生警惕。
爨莫扬见他不轻易信人,便快速将自己怎样见了“玉尘”,为何叫他“玉尘”。自己受了玉尘什么托付,以及如何赶来邕州、如何碰见温€€等全说了。
沈知行听闻温€€也来了,激动地问:“€€儿没事吧?鬼面小顾白那孩子又怎么样?”
温€€当然没事。
他不仅没事,还新晋了维摩宗代右护法,好生春风得意。
爨莫扬想到温€€总拉着金不戮做些莫名其妙的,心中略微升起古怪。面对沈知行,却不想将这些传给他,只道:“温兄弟很好。玉尘也没事。”
沈知行却追着问:“他们两个孩子的伤都好了?可有好生医治?有没有遗留什么症状?”
爨莫扬略有困惑:“温兄弟不曾受伤。”
沈知行急道:“他们不是在邺京坠谷了?爨少庄主可知此事?”
这是多久前的事了,现在才拿来问。
爨莫扬听“玉尘”交代过一二。脑中飞转,马上明白:沈叔叔已经被顾前辈封锁消息多日了。
这么一想,心中略有打抱不平之意。刚想说句什么,却听洞内深处传出个熟悉的低沉喑哑的声音:“爨少庄主,久违。”
“仇先生”负着手,施施然从洞内走出。
这是听闻孤山派真相之后,爨莫扬第一次面对“仇先生”。
他知道面前的人便是孤山派的前代掌剑弟子,将江湖与朝堂玩弄于掌股之中。他更知道此人和阿姊被害关联着千丝万缕。
他本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可两相照面的瞬间,一桩桩旧事还是难免浮现心头。亲姐姐爨少€€的音容笑貌。兄弟岩祝、白祉的极力回护。乃至爨莫扬自己千里急行去给萧梧岐送渔舟的人头……
这些并不全是顾白直接所为,却都和他有关系。
爨莫扬心思涌动,默了片刻。
但一想到和“玉尘”并肩作战,再想到兄弟亲口解释的一切,豪义心起,便再不介怀。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句干脆利落的问候:“顾大侠€€€€顾前辈。”
沈知行眼神一闪,已移形换位至顾白身旁,是个全心回护的姿态。
顾白听闻自己身份被道破却不过分吃惊,低头忖了片刻,向沈知行一望,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转而扯掉头套,露出原本的面容。
顿时,蒙尘明珠现世,封存碧玉再出。整个山洞似乎都亮了亮。
顾白容颜憔悴,一头白发,在山洞内随便一站,却依旧璀璨无双。即便少年英雄如爨莫扬,见到他天人般的容貌,也不禁微微一怔。
爨莫扬缓了缓神,又喊了声:“顾前辈。”
这一次语调中多了亲切与柔和,少了些硬邦邦的礼数。
顾白点头,算是应答。而后深深一揖。
爨莫扬赶忙相让:“前辈莫要如此。我同‘玉尘’€€€€鬼面小顾白,乃是兄弟。您贵为长辈,何必行此大礼。”
顾白听闻“玉尘”二字,眸光豁地一闪,望住爨莫扬。眼神中有复杂的担心,还有忧愁的矛盾。
爨莫扬快速将刚才告诉沈知行的话同顾白也说了。道:“顾前辈莫要担心。有莫扬在,定护前辈同玉尘的周全。”
顾白见爨莫扬并未识破“玉尘”便是金不戮,心中宽慰。可同时更有矛盾的愧意涌上心头,用原本的好听声音道:“爨少庄主,孤山派对不住你。顾某身为前一代掌剑弟子,甘愿赎罪。”
爨莫扬潇洒一笑:“前事都已过去。玉尘同晚辈一起手刃裴则曦,乃是晚辈的好兄弟。如今,晚辈只为护着兄弟的师父而来。”
顾白露出惊诧与欣赏神情,片刻之后化作声叹息,悠悠道:“我那不肖徒弟任性胡来,没有福气。”
爨莫扬不太明白这句的意思,只是安慰道:“玉尘虽是孤山弟子,但并未做过错事。他侠义情怀,是个有情有义有福之人。”
顾白转开眼眸不去看他,片刻后道:“顾某也对不起萧大人和萧二公子。”
他为了报仇多次利用平安治军。萧梧岐辞官而去,牵扯算来,同顾白或多或少总有关系。
对于萧兰卿,顾白教他所花费的心思更远远不及对待金不戮了。
想到这里,顾白又道:“幸上天有眼,卿儿同爨少庄主是朋友。这乃是顾某最安慰的事。顾白无能,还请爨少庄主多多关照卿儿。”
爨莫扬听他这话好似诀别一般,不知有什么隐情。便看向一旁的沈知行。
沈知行一双眼睛全在顾白身上,专注且小心,柔声道:“哪里。我们的时间还多得很,萧二公子也还在平安治。你若喜欢,以后便继续扮做仇先生,我同你一起好好辅佐他便是。”
顾白只一笑:“我们出去吧。”
重新戴好仇先生头套,朝洞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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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顾两人径直向洞外走,并无其他人在后跟着。
爨莫扬心中有个疑问。想了想,暂时没有多说,也跟着往出走。
待三人都出了洞口,杨槿也已到了洞外。他是爨莫扬暗传消息来护“仇先生”的,瞒着封皓秦和萧兰卿先来此地。
杨槿对顾白一事全无所知,只知道维摩宗派了大批人马来搞事,因此对自家“先生”担心不已。心中焦躁同当年为了挚爱连灭十门时的感受竟然有些相通。
如今看到“仇先生”平安走出,他堂堂七尺昂藏竟然激动得不知所以。大步赶上前,话却说得不多,只是两声:“先生!沈大人!”
爨莫扬见杨槿忠义双全,心中敬佩。走上前去想和他打个招呼。朝他身后看了看,之前的奇怪感觉却更重了。
这一回他再无掩饰,直接言明:“杨兄,何不将平安治所有人马调来。仇先生在此,也好集中调度。”
杨槿也很奇怪,古怪地答了句:“先生调度即可。”
爨莫扬更觉得奇怪:“仇先生不曾调度。”
刚才他的疑问便是€€€€顾白和沈知行两人光光亮亮,一对走出,全家走出。哪还有人马可调度?
可传闻“仇先生”为了剿灭三升道,曾调度四千人马。现在杨槿手里没人,顾白手中也没人。至于封皓秦和萧兰卿,一路上和爨莫扬同来,手中更是没人了。
那……传闻中的四千人马在何处?
爨莫扬略微一想,突然明白了什么。大惊地看向顾白:“前辈,先生€€€€据说您手头有平安治军全数人马四千,他们都在哪?”
顾白清亮的眼眸中没有波澜,只有孤注一掷的冷与空:“在剿匪。”
与此同时,爨莫扬心头突地一麻。既而,全身也跟着泛起微微的酸麻。
第306章 295. 万般一雅
简易遥离开洗砚谷,向北往小五台山折返。一路上都是走小道,翻山越岭。他全程沉默独行,也不等人,走得极快。薄一雅尚能跟住,纪佳木等几个小辈在后面已追得有些气喘吁吁。
走了几日,简易遥突然停下,吩咐说不要任何人跟随。甚至下令探子传令给温€€等人,要他们从邕州缓缓回去,再也莫提和平安治对抗。
还吩咐薄一雅:“今日起一雅兄另走大路吧,我想一个人往别处走走。”
说这话时,简易遥还背着那酷似沈知行的木偶,由一层衣服包着。
他一路上都背着它,却没对任何人说起里面是何物。独守着这凄凉却隐秘的小东西,是最后的一个念想。
薄一雅并未奉命离开,也不抗议。只是风情地笑了笑:“这里景色正好,宗主何不歇息片刻?属下为您唱首曲子。”
他脱掉长衫,一副准备大唱几曲的架势。另一边却悄悄遣一个小弟子赶紧南下,通知温€€等人前来护驾。
又派了司徒皓、邵弘等弟子快速先行去开道路,避免宗主真的孤身独行。
这里可是明月山庄和三十二路匪帮的地界。传闻中,那“仇先生”调动了四千人马,不知现在何处。纵然简大宗主南北往返潇洒无拘,薄一雅却还不知他真心如何?
简易遥是带着一腔担忧而来,捧了颗稀烂的心回去,若那些仇家趁虚攻来可怎么办。
薄一雅想到这里,不等宗主阻止便捏出折扇轻轻挥动,拉起了架势。青山顿成布景,此地便是舞台,一朵花绽开了。
简易遥竟有些不忍驳他,干脆微微一笑,坐在青石上为他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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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一雅本出身秦楼楚馆。六岁即被人买去,是冲着才艺双全的小倌培养的。
别的孩子都知那地方不善,被罚被打也要逃走,十分抵触。他却冷着一张好看的小脸儿,让学身段便学身段,让学唱曲儿便学唱曲儿。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也不知他懂不懂自己入的是豺狼虎穴。
学艺一年后,他所在的馆子参加一场豪华盛宴,叫这些稚嫩的小孩子们上台唱曲子,提前周知诸位客官,本馆又进了一批新人。
薄一雅因其似笑非笑的表情,超乎年龄的冷冽和一身素衣裳,被两个人一眼看中。
那两个人,一个是维摩宗的老宗主,一个是前任癸字堂长老。
其时,两位高人隐藏了身份南下,正躲在远处的树上喝酒。癸字堂因其弟子长大后要修习采髓蚀心功法,选人极其挑剔。前代长老一眼便看中了卓尔不凡的薄一雅,当夜便将他偷走了。
薄一雅猛然落入个陌生男人手中,不哭也不怕。癸字堂长老递东西给他吃,他照单全收,依旧是冷静地吃饭睡觉。
老宗主觉得这小孩子有趣,笑问:“你不怕?”
薄一雅那时只七岁,笑起来已经带着些烟雾似的模糊:“小的人小力薄,怕有什么用。”
癸字堂前任长老问:“不怕我们对你做坏事?”
薄一雅不以为然:“那我更要配合,少吃些苦头了。”
癸字堂长老笑了:“那我不对你做坏事,而是要收你做徒弟,你敢不敢。”
薄一雅显出超乎年龄的成熟:“小的之前不也是个学徒?有什么不敢。”
癸字堂长老问:“你怎么看做小倌的那些人。”
薄一雅淡漠道:“若非迫不得已,谁要做那事?但既然做了,我自己的身体便要自己做主。我要最勤奋地练,吃最大的苦。将来方能有自由,自己挑客人。”
就因两句“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做主”“最勤奋地练,吃最大的苦”。小小的薄一雅顿时令前任癸字堂长老刮目相看。
长老摸摸他的头顶:“跟我去学不世出的武功。以后再不用伺候人了,永远都是别人伺候你,好不好?”
小小的薄一雅审视端详,并不回答。
这时,房间里出来另一个小男孩。看着比薄一雅小些,也是冷着一张脸,清清秀秀的,似个雪娃娃。
那雪娃娃小大人般,有副让旁人不敢小觑的姿态:“自己的身体自己做主,当然无碍。但若你甘居人下,那谁也救不了。”
薄一雅什么都不怕,却因被同龄人说中痛处,眼圈顿时有些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