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盏江湖 第341章

顾白别过脸去,再无多言。

沈知行凝望着顾白孤单的背影,却笑着对温€€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儿,我还有一套剑法没教你。”

这节骨眼,学个龟毛剑法。根本是交代后事。

温€€完全不给师父机会,连连摇头拒绝:“现在宗主大伤未愈,顾前辈也累了。我们赶紧送他们去疗伤休息……”

“€€儿€€€€”沈知行打断徒儿,扶着简易遥坐在树边。他自己则起身到顾白面前,小心地伸出手又缩回,往复几次,最终还是紧紧握住顾白的。

顾白轻轻挣了一下,沈知行却不肯松手,诚恳又渴盼地道:“我想教€€儿那套剑法。”

顾白倏然抬眸望向沈知行,眼中晶莹闪烁,又快速地看了金不戮一眼,眸光中情绪翻涌极快。

手,却再也没挣开了。

金不戮也感觉到了异样,担心道:“师父,沈叔叔……”

沈知行冲他笑了笑,莫名其妙道了句:“孩子,你也很好。”

再不多做解释。走到前方空地,以左手两指为剑舞了几招,对温€€道:“€€儿,你同鬼面小顾白是朋友,为师很高兴。”

温€€一听,这都什么跟什么,急喊:“现在徒儿心思好乱,看不清也学不会!”

沈知行目光慈爱,满满的全是鼓励:“师父的话你自是信的,对不对?€€€€自打你小时,师父便知你是不可多得的良才,再难的剑法看一遍也就会得差不多了。”

温€€哪里要看?眼睛拼命躲闪:“不,徒儿没心思学!等一切都过去了师父再手把手教徒儿吧!”

沈知行鼓励地笑笑:“师父知道你早就记住招式了,今日便连口诀一起传你。”

远处还有阵阵喊杀声,滔天巨浪般一波接着一波。近处的金不戮在啜泣、温€€在乞求、顾白在急促地吸气,就连简易遥也在轻声叹息……

这一切明明那般鲜明,近在咫尺,沈知行却将他们全部摒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他独臂舞剑,便将自己封存进另一个境界。纵然右臂不在,手无真剑,但沈知行一旦开始挥剑,这天下便是他一人的舞台。

他旋起身体,身姿犹如幻花,那剑法绵绵又如一幅画。似乎有天下至美就在眼前,更似一手歌谣,惋叹这十多年来的爱过悔过与落拓。

沈知行边舞剑边念剑诀,如流水缠绵,更似温婉的情歌,一字一句落入温€€的耳中。温€€也是爱剑好强之人,见了师父天人身姿,忍不住越看越认真、越看越想模仿,既而开始跟着比划学习起来。

温€€极其好学,天分又高,沈知行的精髓全被他学会。这师徒两人身形也相似,动作更是如同一人,一样的凌厉却温柔,一同的矫健如惊鸿。

舞剑到绝妙处,沈知行念着剑诀,自胸腔中发出长啸:“往事深,剑长生。白云尽处波不平€€€€”

金不戮在一旁听得震撼,吃惊地想:这不是那年中秋,沈叔叔在金家堡怀念我师父所舞的剑法么?

原来《碧波流云》的词句便在这剑诀里。

小€€说,每次沈叔叔等师父时都会舞这剑法,难道这便是……

金不戮偷偷地去看师父。

顾白凝望着舞剑的两条人影,自然能分得清哪条属于沈知行。他早已看得泪流满面,目光却又那般缠绵,似看到最美好的自己盛开在最美好的一刻。

一套剑法舞完,沈知行回身问徒儿:“记住了么?”

温€€反擎昼月斩,长身玉立。因受剑法所感,诚实道:“记住了。”

密林外依旧喧闹,可沈知行浑然不理,赞许却严格道:“再练一遍。”

温€€本担心外面,得了师父教训便暂时将琐事置之度外。师父要他再来一遍,他便刷刷刷再舞起剑。一套新学的剑法行云流水般使出,丝毫没有凝滞。学艺之快,令顾白也眸光微动。

沈、温师徒二人就这般一个教、一个学,哪管四周时空如何。

连续教习了三遍,等温€€完全练熟,沈知行眸光里突然涌起了无牵挂的洒脱之意。似有什么东西已随着剑法递交与传承,他则再也无憾了。

温€€碰见师父的目光,心头突然急跳,小心地问:“师父,难道这剑法是……”

沈知行的话是回答温€€,眼睛却深深看着顾白:“不错,这正是师父毕生最爱的剑法€€€€‘温柔小剑’。”

原来这就是师父为顾白所创的剑法!

其实温€€早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沈知行断臂之后,曾有数次说有套剑法还没传给他,催着要温€€学。那时温€€便想到,师父每年等候顾白所练的那套剑法还没教过自己。

那套剑法,小时候温€€曾自己偷学,沈知行还不准。断臂后却突然要传他,显然不是什么好迹象,温€€便一直推辞不学。现在他听了往事,知道了“温柔小剑”的来历,对一切的认知顿不同于以往。剑法一学,连心境都与师父有所相通,温€€心中突然升起万般柔情,不自觉地冲“白兄”看去。心想:白兄会不会这套剑法?

正好,“白兄”也朝他看来。眼神朦胧,含情脉脉,似落入一个梦里了。

温€€对上那目光,心头一跳,赶忙躲开。心想着:白兄又这样看我了。

他看我时眼神总那般像阿辽,今天更像了……

白兄怎么可能像阿辽呢……

哦,是了,一定是因为我练了温柔小剑!

温柔小剑乃师父心怀爱意所创。我练剑后心有所感,将对阿辽的心思转移到白兄身上,才有此错觉的。

想到这里,温€€努力稳定心神,看紧去看别处,正看到师父朝顾白走去。

沈知行走到顾白面前,单手刷地一扯。胸前衣服敞开,坚实精悍的胸膛露了出来。迎着月光,如大理石一般光洁而神圣。心窝附近有条又窄又薄的淡淡疤痕,显然便是顾白当年刺歪的那一剑。

他将胸膛挺起,让那疤痕完全袒露,似将自己的一切尽数剖出。嘴角挂着个满足的笑,声音温柔而宠:“小小白,这回可别手软刺偏了呀。”

温€€顿时将一脑袋胡思乱想全抛了,跑着上前阻拦师父寻死。

金不戮也跟着抢到顾白同沈知行之间,生怕二位前辈里的谁一时激动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

顾白全程一动不动,只静静望住沈知行英俊中带着决绝的脸:“你要替你师兄死?”

沈知行眼中毫无将死之人的怆然,只有满满的爱恋和愧疚:“小小白,我想好了。一切皆由我而起,也由我而终吧。”

顾白的眼圈渐渐泛红,最后突然急急抽了两口气,大声喊道:“我要杀你,何必等到现在?!”

这话一点不错。顾白若想杀沈知行,莫说机会千千万。就当年给沈知行那一剑,下手再狠些,便全了结了。

这些年顾白是在报仇,可何曾真的伤害过沈知行分毫?

沈、顾两心相印,这些缠绵悱恻的隐情沈知行怎能不懂。他听顾白当众喝出此言,再也憋不住,又叹了声:“小小白……”

喉头已哽。

沈知行垂头缓了一阵,再抬眸,回首看了眼简易遥。

简易遥远远地靠在树上,已经不太能说出话了。可能眼神也已不好,只是冲沈知行的方向摇头。往日波澜不惊的眸光难得柔软,仿佛又在说:莫做傻事。师兄不想你没有日子。

温€€上前向顾白恳求:“顾前辈,晚辈虽然身份尴尬,却仍想斗胆说一句€€€€我师父已经断臂。简宗主中了鲸梦红已饱受折磨,之前还受过黥刑。我的师伯薄长老走了,同门更是死伤无数……

“当年之事,顾前辈也是被逼复仇。如今双方皆伤亡惨重,冤冤相报何时了。”

顾白连温€€看都不看,只越过他同金不戮,牢牢地看住沈知行:“今我确认简易遥是罪魁祸首,便只找他一人算账,对维摩宗其他人不做计较。简易遥已中鲸梦红,不论以后是否能解毒,都是他自己的造化。”

沈知行一怔,眼神中有稍许喜色,也有不少的困惑和犹豫:“那即是说……”

顾白打断他的犹豫,补充道:“最后说一遍,鲸梦红没有解药。此事已了,现在我要离开了,你随不随我走。”

温€€心头大急,本能地不想让沈知行走。却又怕师父性子直,搞得大家互相说些气话、绝情话,将好不容易好转的形势闹僵,便一个劲地打岔:“吕前辈送到小婕那边也有段时间了,不知进展如何。”

故意不去看顾白,反而看着“白兄”,喃喃道:“哦,窦胡和苏梨也同在一处的。咱们是不是该一起过去看看?”

沈知行却根本不受徒弟引导,而是犹豫地看了眼简易遥:“若没有解药,不知我师兄医治是否能……”

他一时渴望而爱怜地看着顾白,一时又心疼而担忧地去看简易遥。来回变换眸光落处,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金不戮见沈叔叔又耿直乱说,简直要急死了。这一急就生了不属于自己的智,努力扮惨道:“孤山只剩下我师父一个人挑大梁了!我,我们孤山派怎么这么命苦呀……”

温€€一听:这不自己教的,要顾白在师父面前撒娇耍赖装可怜?

这个白兄,早不上道晚不上道,偏偏这时候瞎开窍,在我师父心绪如此的时候乱撒娇!

回头一看,沈知行果然朝鬼面小顾白看去,神色更加犹豫,看向顾白更显得动摇,似乎下一刻就要拔腿跟着孤山师徒走了。

温€€又急又气,拍拍金不戮肩膀:“白兄哪里话,还有我嘛!吕前辈不日即可痊愈,我也可全身投入孤山派,以后就脱离维摩宗了。咱们这么多人一起重振孤山,还怕比不过维摩宗?”

沈知行听了徒儿所说,果然又有动容,严厉地瞪了温€€一眼,不要他在此节骨眼胡说八道。

金不戮好怕师父气急犯病,赶紧又补了几句。无非是我也没用,温兄弟也是个偏心的,没什么大用,我师父一个人太命苦了。

两个晚辈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起来,极尽阴阳之能事。只是金不戮头一回干这事,比温€€差了十多年功力。过了一会儿便说不过他,急得眼泛泪光,看得温€€心软想哄他,一边哄还要继续阴阳之大计。两个人吵吵闹闹,小孩子一样。

顾白黑眸中全是通透,完全不似沈知行左右两难。看了会儿两个后生的着急模样,静静地望回沈知行脸上:“你如此拖拖拉拉,是想要将这事传到下一代?”

沈知行猛摇头:“不,我们今日就了结。不要再传到下一代了!”

顾白点头:“好,那我最后说一遍€€€€孤山派与维摩宗之仇到此就算结束,我再不追究其他。你现在就随我走,以后我们便永远在一起,再不提往事。”

沈知行听了这最后通牒,浑身都轻轻一震。

十多年来,他日思夜想的不就是“再不提往事,永远在一起”?如今美梦就要成真,令他如沙漠中的极渴之人,看到绿洲就不由自主向前迈步。

他这么一迈步,再不同方才,眼神都决绝起来。不仅金不戮骤然收声,就连温€€都不敢再多说一句,屏息凝神关注着师父最后的决定。

沈知行便这样,一步步向顾白走去。

可又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着。每往前一步,他便要往后看一眼,目光粘在苍白将死的简易遥脸上。

简易遥也知此刻关键,却无任何反应。只静静靠在树边,唇角挂着个洒脱的微笑。眼睛轻轻闭着,似在做一种神圣的祈祷。

沈知行远远望着自家师兄,走得越发没有潇洒之态,最后努力尝试道:“小小白,要不……你也累了,要不,休息下?”

顾白的眸光透彻而坚定:“你是想要我休息,还是想等简易遥解毒。”

沈知行终究是不会撒谎。挣扎地默了一会儿,忽然捂脸哀呼:“对不住!小小白,对不住……

“遥师兄还这样子,我走得不安生。既然没有解药,我便想亲眼看着他解毒。等过两天,过两天咱们再一起离开,你说这样好不好?”

突然之间,顾白笑了。

他是笑着,眼中却涌出泪水:“我已经答应不继续追着要仇家的命,你却还要我等他痊愈?”

沈知行似预感到了什么,紧紧扯住顾白的袖子,仿佛挽留残春的最后一朵花瓣:“不是的,不是要你等。是我等!小小白,你等等我好不好?等我办完了事,我们便永远在一起。”

顾白静静地望着沈知行,仿佛站在一生的彼岸那般通透而遥远:“你怎么还是不明白?我等了你十多年,你何时真的为我彻底离开过。”

这一句声音不高,却如若雷击。沈知行被打得僵在原地,再也没有动作。

第320章 309. 素光同

瞬息间,一切已定。

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恨情仇,持续十余年之久,牵扯死伤无数,竟在沈知行一句话之间,于小小的密林内戛然而止。

金不戮在旁眼睁睁看着,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大恸着明白:沈叔叔已经选择了。

临到最后,他竟然选了陪简易遥!

沈叔叔离开我师父要难受死了。可他宁愿那么难受着,也不忍心放下简易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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