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金不戮马上看向温€€。
温€€也在为沈知行的选择而微微惊讶。但那惊讶和金不戮大不相同,里面还透着些暗暗的轻松和高兴,高兴里又有些许压抑。仿佛押了一场背德的赌马,终于开出了高奖,只能偷着乐。可那乐里又带着点同情和对后事如何解决的思索,闪闪烁烁的。
他全程没太多表情,但眸光忽闪不停。以金不戮对温€€的了解,早已将他心思看了个透。
宛如亲见一场好梦终于走到尽头,金不戮哀伤地想:小€€终究还是对维摩宗感情更深。
是了,维摩宗教他养他十多年,现在又无十足的证据说他便是我孤山的后人。小€€对维摩宗的感情,只怕和沈叔叔是一样的。
现在,师父只有我了……
金不戮早在对温€€表白前便下了决心,无论面对如何风浪也要与小€€携手应对,再也不瞻前顾后。甚至出发到邕州、面临大战,都不曾动摇。
可他万万没想到,那艰难的决断竟是沈叔叔亲自做出。小€€跟在自己师父后面做选择,别人能怎么办呢?
金不戮看看那边的维摩宗三人,再看看孤零零的师父,心中好生难受。他太知自己师父的性子,而今沈叔叔如此抉择一做,以师父之外柔内刚,只怕此生再不会有任何回转。
他只觉脑中空空的,想不通自己该做些什么。掐破了手心,最终万般哀怨地冲温€€道了句:“……小€€,保重。”
说完便含泪朝师父奔去。
温€€陡然对上“白兄”这样两道目光,还被叫了声“小€€”,宛如被当胸刺了一剑。
他怎么也不明白,“白兄”为何会这样看来一眼,隔着面具还能如此缠绵地叫他,不由自主追着问:“白兄€€€€?你去哪里?”
去哪里?自然是去陪我那可怜的师父!
金不戮蓦地停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好想回头再看一眼的,可看一眼又怎么样呢?小€€还是会回到维摩宗,沈叔叔也会去守着简易遥。
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只有他同师父相伴天涯。
金不戮脑中乱心中更乱,却只是咬牙不回头,在心里念着:不管怎么样,总之,我不能叫师父一个人。
小€€,小€€……他还有沈叔叔和简易遥呢。
等以后,我要写封长信告诉小€€这一切的来龙去脉,谢谢他的情义。
我……我好爱他……可我们……等我想到了解决的法子,再回来吧。
也许……
天下有那么多好姑娘喜欢小€€的。也许……也许不用我想到解决的法子,小€€便会像沈叔叔一样,选择别人忘了我了……
金不戮伤心之下胡思乱想,万念俱灰,更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只觉得鼻子里发酸,眼眶发热,却有一股热血往头顶冲,让他迈开大步继续去追师父。
顾白却毫不领情,一个眼神将徒儿制住,不叫金不戮跟着。
他早将徒儿的一举一动和眸光悱恻看在眼里,几不可闻地叹了声:“你跟着来做什么。”
金不戮只怕自己一开口就大哭出来,一句也不多答。只低头默默杵着,不敢再追师父,也不肯叫师父一个人离开。
顾白见徒弟这副难受样子,训斥道:“在旁看了半天,都学会了些什么?自己的事没想通便闷头跑,纵然跟着我又能如何?”
顾白平日教金不戮,历来都是让他观看万事万物,举一反三。若金不戮做不到触类旁通,顾白也不批评,只爱说一句“在旁好好看看”。搞不清楚前一步,顾白就不准金不戮稀里糊涂学后面的东西。
今天金不戮心里正乱,全凭一腔血性跟上,什么都没想明白。忽略了顾白一直说的是“孤山派与维摩宗之仇”,不涉及金家堡。
金家堡的事、金不戮自己的事,还是要金不戮自己想清楚,自己做主。若想不清楚,只怕前日之事再演。
金不戮听师父所言,明白了其中的责备与点拨之意。再对上顾白通透的目光,一时心里发虚,再不敢往前走半步。
这时间里,爨莫扬正好送完吕剑吾回来。刚一返回小密林便见人人沉默、顾白教徒的诡异局面,并不知自己错过了影响整个江湖的瞬间。
他听见顾白的一句“自己的事没想通”,不明白顾前辈为何开始怪罪起“玉尘”兄弟来,便问了句:“前辈?”
顾白冲他颔首,脚下却没停。雪落梅花般的孤山派轻功施展开来,转瞬已走出一大截。
金不戮担心师父气急犯病,不敢违拗师命强硬跟着。见了爨莫扬如见救星,便要冲他跪下:“爨少庄主€€€€求求你!我师父只有自己了!……”
爨莫扬快速琢磨了下这句“只有自己”,再看顾白那孑然一身的模样,立刻全明白了。他也略赶意外,却快速冷静下来,沉着地对“玉尘”兄弟点了点头,追着顾白而去。
顾白独自走到远处突然停下,回头再看了沈知行一眼,眸光里已多了些许出尘之意。
沈知行刚做出痛及一生的抉择,全身力气都被抽空,正颓废地坐在地上。见到小小白回头,又突然生出些渴望。可一对上顾白的目光却什么都明白了,只遥遥而心痛地对望,却再没勇气往前半步。
顾白抬头望向月亮,沈知行也随着向上看去。
两人眼前的是同一轮明月,脑中浮现的是同一个美好的黄昏。
那时,少年沈知行挑起一侧嘴角,扬了扬下颏:“我姓沈,叫沈白。”
顾白可爱一笑,眼中是流星般璀璨的光彩:“我呀,名字里也有个白€€€€”
第321章 310. 老家的龙眼树
小小的密林静地,再次陷入诡异的安静。
金不戮独自站在密林中央,怔怔地望着师父和莫扬哥远去的背影,心中一团乱麻,连动都动不了一下。
沈知行则空空地望着月亮,望着顾白离去的方向,许久没有说话。
现在,小密林中只剩下温€€一人是清醒的。
他本就对孤山派态度有所缓和,方才又见顾白的通透与果决,对其远去也有些感慨。但这厢简易遥生死未卜,必须先救人命,温€€便独自护着他起身,打算去找木范婕和窦胡、苏梨。
鲸梦红越到后期毒性发作越快,简易遥的眼睛已有些看不清了,去扶温€€的手时捉了个空,却不动声色地改捋自己的头发。这小小动作被温€€完全看在眼里,犹如一根利刺,在心底突地一扎。
回头再看沈知行,仍是没好到哪里去€€€€他人是健全的,可眼神全塌,跟瞎了也差不多。还在那直愣愣地对着月亮,仿佛亲见整个世界在面前毁灭、丢失,万劫不复。
温€€叹了口气,轻轻道了声:“师父,徒儿先陪宗主去疗伤。”
沈知行豁然梦醒,也发现了简易遥毒发更深。再次不舍地冲顾白离开的方向看了眼,便倏地转过身体,用独臂将简易遥扶稳。
离开小密林前,温€€有心同“白兄”打个招呼。可碍于两人的师父们如此结果,终是没有多言,只用眼神关照了一下。
徒儿的这些小动作皆被沈知行看见,他也惦记着顾白的徒弟还在这里,冲金不戮道:“孩子,随我们走吧。你师父还在气头上,以后总能寻他。”
金不戮原本因师父叫他“好好想想”,便真的站在原地去想,一时没想明白,整个人都呆了。而今听沈知行这么一说,突然又被一口恶气蒙住,陡然生起股孤零零的恨意,豁地拔剑拦在前方:“‘以后寻’?你们逼走了我师父,以为就这么结束了?!”
温€€将简易遥完全交到沈知行怀里,来到金不戮面前,温和道:“白兄,顾前辈已经放下了。”
金不戮怆然大笑:“你们都不要他,他不放下还能如何?!”
温€€问:“那白兄想怎么样?是不是也要刺我一剑才肯彻底放下?”
月光打在温€€的脸上,让他澄澈的双眸显得更亮。看向金不戮的眸光里全是真诚,并无争斗之意。
一时之间,二人耳鬓厮磨,怀抱温柔,往日的宠和爱历历在目,统统涌上金不戮心间。他明明在愤怒的,却忍不住手中发抖,连剑都握不紧了。矛盾又愤懑地对温€€道:“我刺你?你便乖乖让我刺么?!”
沈知行在旁沉声批评:“你们两个小孩子怎么也要你刺我我刺你的?看我们这几人还没够么,还要说这些伤感情的话?”
简易遥凭声辨位,将脸转向这边。却只静静听着,虽也有关注之意,神情却比沈知行放松很多,似已料到温€€会如何处理。
一时间,金不戮怒着,沈知行担忧,简易遥沉默,全世界都在等温€€一个答复。看他会不会如自己师父那般扯开胸膛,让“小顾白”来上一剑。
温€€也知道自己的回答举足轻重。环顾四周,无奈地笑了笑,语气却斩钉截铁:
“我不让。”
金不戮直接傻在当地。又羞又恼,过了许久才结结巴巴地气道:“你,你,你这耍无赖的坏人!”
温€€却全无戏谑之意,正色道:“小弟当然愿意陪伴白兄、让兄弟开怀。但不让白兄刺我,却是因为有个人还在等我。”
目光却似穿越万水千山,笑意温柔得如一道橘红的暖光:“阿辽还在邕州。他为我只身一人远赴邕州,我也答应他一定会平平安安地回去。今天若我出事,阿辽一定伤心。我不要他有一点点伤心,所以我要好好地活着回到他身边。”
这话无限温柔,却有力无比。似一支带着金光的箭,将金不戮的心刺了个透。
其实,若温€€真的扯开胸膛让他刺,金不戮便会下手么?
他内心诸事纷杂,理还没理清,更不会将现在的一切怪罪在温€€身上。温€€这样一说,更是让金不戮身体晃了一晃,再也没有力气抬手,只空洞地望着维摩宗三师徒,什么反应都没有了。
最后被沈知行劝了句,“孩子,随我们一起去看看吕大哥吧。”才想到虎伯不知怎样了,终是不由自主地迈腿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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爨莫扬在护送顾白离开时,通过张七剑辗转告知封皓秦和萧兰卿:平安治军重创维摩宗,并将简易遥击伤。至此,维摩宗再无可能威胁江湖。三升道没能做大,消弭于无形。“仇先生”功德圆满,直接退隐,云游四海去了。
萧兰卿一路奔来却只是闷头赶路,一件大事都没赶上。如今听闻师父突然离去,竟然连告别都不得,捶地大哭。
杨槿听闻“仇先生”突然隐遁,怔了半晌。而后朗声大笑,凄凉如哭。
应葱葱跟来得较晚。相比杨槿,更是连“仇先生”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她眼中含泪,娇笑几声,朝山中恨然一望,突然开始脱衣服。将平安治的皂锦质孙服甩了个干净,只着一身小衣扬长而去。走入深山之中,再不归队。
吴天等人也是震撼异常。最后沉默地望着天际,似有无限忠诚无处安放。
维摩宗一边,温€€得简易遥允许,也派人通知了欧阳千代和尔朱锡睿停手。
一场大战,牵涉近万人,朝堂江湖无不惊动,就此安静地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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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易遥被温€€师徒秘密护着,找到了木范婕、苏梨、窦胡三人,抓紧解毒。
三个年轻人听闻简宗主中了鲸梦红,无不大惊失色。第一反应均不是马上救人,而是找个安静、安全的地方€€€€这场医救不亚于方才的万人之战,将要持续多久,谁也说不清楚。
温€€以代右护法身份封锁了所有消息。遣人就近找了几户农家,给了大笔银子让原住户暂时外出半月。又请欧阳千代、尔朱锡睿安排亲信守在较远的地方,只道宗主轻伤需要疗养,再不说具体细节。另外派人飞速去小五台山和万品楼,秘密请木清风先生和柳万里前来。
其余人等全部遣散。纪佳木等癸字堂弟子留在薄一雅坟茔边。就连小七、叶子恩等小弟子,因为太小多留无益,也全部找借口让他们避在外围,不得擅自乱跑。
虽然两位师父与长辈们在前,但温€€行事部署极有章法,既无慌乱也不唯诺胆怯,言谈举止间已颇具执子天下的气势。
这些却都是属于维摩宗的井然有序。
金不戮一个孤山派的外人,身份尴尬。维摩宗越是行事周密他越内心复杂。
但沈知行对他关切异常,诚恳地挽留了好几次。温€€虽然匆忙,对他也毫不冷落,时不时会派人来关心一下“白兄”需要什么。
其他维摩宗众见到传说中的鬼面小顾白,自然免不了吃惊。但维摩宗纪律森严,右护法、代右护法未发话,竟无一人敢对金不戮使个不好的眼色。是故,维摩宗众人在金不戮面前来去匆匆,全部在沉默地忙自己的事,与他互不相扰。
如此情境,金不戮虽情绪复杂而身份尴尬,却没有什么不自在。去看了一次虎伯吕剑吾,简单交代了几句顾白同其他人最后的决断,便找个了清净地方自己待着,没有离开。
或者干脆说,他根本没想好若离开该怎么办。虎伯还在维摩宗地盘养伤,不能轻易挪动。师父临行前要他自己想清楚,不肯要他跟随。之前在小密林里的一桩桩事更让金不戮心绪纷繁,真是越想越焦急,越着急越想不清楚。
本能地,他又去看温€€。
温€€席地坐在简易遥治毒的房屋对面,在一棵树下仗剑守护,神色坚毅威严,眼神却偶尔会有些怔愣愣的,还时不时看看手里捏着的金锁片。
他自小是维摩宗弟子。吃维摩宗的,住维摩宗的,受到的全是来自宗内长辈的关怀爱护,外出长的也是维摩宗的脸。如今成为一代护法,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突然得知自己有五成可能是原先的“敌人”之后,恐怕任谁都会犯傻。
饶是温€€智计远非常人,面对“我究竟是谁”这个问题,也不免茫然。
方才形势紧急,温€€凭本能做了些安排,不敢去细想别的。现在一切安顿完毕,只剩等待,得了空,那些让他为难的事便又冒出来。
他仔细回想着,回味着从小到大的一幕幕,如一只孤独的牛犊独自躲在安静的角落将过往反复咀嚼。咀嚼之中,总感到有两道目光缠绵地望来。回眸一看,“白兄”正直直地望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