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盏江湖 第346章

他看了一眼没够,又多看了片刻,目光闪烁,不可言说,似有千万年流过眼前。

回过头,看到遥师兄正默默地望着自己,眼神中全是耐心与等待。

对上师兄的目光,沈知行微微地一怔复又一笑,最后化成仰天的几声长笑。接着又是一声长啸,震慑寰宇,便揽着简易遥从窗子轻盈跃出。

沈、简二人跃出的方向,窗外青山皑皑。

清晨的阳光照着薄雾,飘摇回荡,仙境一般。

第324章 313. 白兄同行否?

温€€一日日等候简师父医治的结果,一日日没有结果。连觉也没心思睡,就在大树下凑合。

金不戮更无心睡了,被虎伯吕剑吾骤然去世的哀伤冲得没心思想别的。撕了条白带子系在腰间,权当替虎伯戴孝。和温€€坐在一排,脑中空空。

温€€见“白兄”心情低落,便安慰几句。可他自己也无法开怀,一时间担心两位师父,一时间又牵挂阿辽。他尚不知阿辽就在眼前,还秘传了探子去邕江客栈看人家,结果听说“金少堡主又去散心了”,急得不行。

这天早晨,忽闻一声长啸。不久之后,木范婕、窦胡、苏梨三人一起从农舍走出,神情一个比一个凝重。两个姑娘脸都哭花了,就连一向闹腾的窦胡脸上都是肃穆神色。

温€€听闻啸声,识得是自己师父,便已起身。见到三个年轻大夫出门,立刻几步跨上前去:“简宗主怎么样了?我师父呢?”

金不戮也被那长啸震得一凛,跟着上前去看木、窦、苏三人。

木范婕看看温€€,看看“小顾白”,哇地一声哭出来,抽抽搭搭地将一切全说了。

窦胡跟在后面,将沈知行对温€€和“小顾白”的交待也传达了出来。

温€€天生有种冷静的本事。遇事越大、内心越动荡,表面越是没什么反应。

他听了简易遥和沈知行的去向,心头澎湃如山崩地裂。脸上却平静,因沈知行的托付,便朝“白丁”瞟了一眼。

金不戮却不一样了,听了窦、木二人的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才悟到:

沈叔叔走了。

沈知行随简易遥而去。但简易遥终生不死不治,每月都要经受煎熬,连苦心孤诣抢夺的宗主之位都放弃。

那自是一种惩罚,乃为当年孤山一事所付出的代价。可也正因如此,以沈知行的心性绝不会让师兄独自涉险。选择与其一同离开,正是快剑的做派。

顾白呕心沥血十余载,终于让大魔头失去一切,可也双手染血,独自远行。

如此说来,顾、沈、简三人到底是个怎样结果?

简易遥看似惨痛,连维摩宗也回不去,可他那般性格竟甘愿忍辱偷生?

沈知行是选了随简易遥离开,可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那声长啸又是什么意思?

这些问题在金不戮脑中交相回荡。

短短几日,他的心绪如在绝壁与波浪中起伏。先是因师父提问而迷茫,后为师父单独离开而愤懑。再后来好容易决定以照顾同门为重,却骤然与吕剑吾永别,陷入深深的哀痛。而今再听闻沈、简离去,一时间只觉站得高高却一脚踩空,两眼发黑,胸口发闷。向后倒去。

温€€眼看着“白兄”站立不稳,赶忙以剑柄拦了对方后腰一下。哪知“白兄”异常敏感,被他一碰便跃地三尺跳了起来,跟被蛇咬了似的,眼神里老大受惊加羞涩的模样。

这让温€€简直哭笑不得。他自和金不戮有了肌肤之亲便极其洁身自好,不论男女,向来少亲近。知道“白兄”对自己的感情有些复杂,便更注意了,刚才拦人护人全是用剑柄,连一指头都没动。

哪想“白兄”还是屁股着了火。温€€觉得这人好有意思,又觉他笨得可以,满腔不知如何形容的心绪顿时没那么苦涩了,反倒笑着说:“白兄做什么。要飞啊?”

话虽调笑,但脚下没停,温€€白烟一般跃入简易遥治毒的房间内。

房内被褥未收,尚有余温,淡淡药味萦绕。

温€€站在当地,想到刚才师父的那声长啸,心中陡然升起一种莫名的孤寂与害怕。仿佛骤然之间变回了小小孩童,站在长街的中央,举目四望不见两位师父,不知此生能否再见。

倏然回身,看到大敞的窗子,他意识到那是两位师父离去之处,心底好一阵绞痛和不舍。掀开袍角就要跃身去追,却听窦胡在后劝道:“追不到了。”

是的,沈知行的功夫和脾气温€€岂非不知?简易遥更是决绝高傲。

这两位长辈打定了主意想躲人,又有谁能追得到?

温€€依恋而酸楚地又望了眼那窗子,回过身却语调平静:“宗主和我师父可有其他交代?”

木范婕、苏梨,乃至金不戮都跟在后面进了房。苏梨本一直在旁哭着,听闻温€€问话,抽抽搭搭凑到近前:“温€€哥哥……借,借一步讲话……”

温€€本能想向后撤,又觉得事有蹊跷,便端详起她来。

窦胡在旁气哼哼地瞪他一眼:“行了吧你。刚才简宗主单独叮嘱了我师妹几句。”

温€€将众人请出房间,又将苏梨带到一处安全且安静的所在,听她为简易遥传那最后的叮嘱。

苏梨擦着眼泪谨慎观察,确认四下无人才小声说:“温€€哥哥,简宗主要我告诉你,他对你放心,没其他交代的。只一件事要你注意€€€€提防赵廷宴。”

犹如被电光击中。“啪”地一声,温€€立刻明白了:薄长老亡故,和赵廷宴有关。

如此说来,早先送到小五台山上的小酒壶和战书,和那畜生是不是也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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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赵廷宴同薄一雅之死有关,温€€早已有所猜测。

前两日大战停后,躲在山洞里的司徒皓等几个师兄弟出来,说自己遵照宗主的吩咐藏在洞里。

这几人都是癸字堂弟子,乃是薄一雅为了保护简易遥从小五台山带来的。

当日,简易遥见了司徒皓,听他说了遇见赵廷宴的种种,立刻判断邵弘已遭不测,更担心薄一雅安危,便立刻让这几名弟子躲进山洞,乃是为了防止敌人突然来犯。

这几个弟子智计平平,只有司徒皓功夫尚可。几人根本想不到自己一进山洞再出来,恩师已经亡故,宗主也不知如何,全部当场大哭。

纪佳木受薄一雅差遣去请温€€,走到半路便和欧阳千代等人碰见,后一直在外围相助,没有再回山洞附近。战后归来,一切已经如此。

当日她领薄一雅之命后马上去行事,匆匆离开,随口应了声“是”,没想竟成师徒间的永诀之词。如今再见师父,只剩一方小小坟茔,一尊血书木碑。这让她哭得当场昏死过去,醒来后立刻给了司徒皓一记耳光,骂他是个废物。

司徒皓一言不发,只默默跪在师父坟旁,扑簌簌地流泪。

纪佳木纵然伤心欲绝却仍能顾全大局,没有继续哭闹。在众同门面前用短剑斩断一簇秀发,发誓要找到杀师仇人,将其碎尸万段。愤恨地想来想去,决定将孤山派的“鬼面小顾白”列为头号仇家,要去将其活剐。

其时温€€也在,急忙将师姐拦下,说宗主交待过一句“薄长老不是顾白杀的”。鬼面小顾白到小密林比顾白更晚,和此事更无关了。

纪佳木听劝,即便含泪吞血也忍住悲愤,随温€€一起再问各同门、详细了解当日情形,最终锁定了赵廷宴。

赵廷宴来到韶岭山隘,曾和纪佳木打过照面,与司徒皓也提过要帮宗主传救兵。现在一切尘埃落定,他却还没回来,更没有救兵了。

不仅如此,就连邵弘等人也再没出现€€€€最后见过邵弘的人,也是赵廷宴。

纪、温姐弟盘问到此,猜到了八成:赵廷宴十有八九已成叛徒。

而邵弘等师兄弟,只怕已经不在人世了。

如果真是赵廷宴,他敢做如此大逆之事,一定与人勾连。不知勾连的是谁?

这样推想,章文棠知道不知道?章文棠交好的长老们知道不知道?

庚字堂长老彭四炎受宗主吩咐彻查酒壶和战书来源,查到了什么没有?怎么一直不报进展?

赵廷宴能预测平安治军行事,定然是同“仇先生”有联络。封皓秦这厢还单枪匹马来“剿匪”呢,他这位新任平安治卿知道不知道?!

不推则罢,一推想,此事竟牵扯到整个小五台山。甚至平安治内到底何如都不敢往下论断。

一对姐弟知晓此事极秘极重,遂藏在心底。温€€闭口返回去看简易遥和沈知行,纪佳木则只派人暗中寻找赵廷宴,这几日一直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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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温€€听完苏梨转告,再思前事,立刻推定:薄长老就是赵廷宴所害。

简易遥突然看开一切,要去做闲云野鹤,连宗务也不管,却独独将“提防赵廷宴”转告温€€。除了关心徒儿,还有一层意思€€€€

现在小五台上,是章文棠坐镇。

众长老表面上一团和气,实则没有一盏省油的灯€€€€若其中有一颗蔫儿菜,维摩宗岂能屹立于江湖最中央?

能压住这帮豺狼虎豹的,唯有简大宗主这般枭雄。剑术第一的沈知行执剑,一句“我是遥师兄的剑”,不只表面的意思。其中震慑之意,远超这句话本身。

如今坐镇的话事人换了,剑也不在,温护法还是个“代”的,实在需要小心行事。

木范婕常年住在小五台山,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小孩子。这等复杂的事,简易遥当然不好托她转告。

窦胡心计甚多,又不喜温€€。若将维摩宗内鬼的事告诉了他,不知他能对温€€转述成什么样。

只有苏梨。身份中立又一直钦慕温€€,心思却简单,推断不出那许多纷繁可怕的内幕。简易遥将赵廷宴可疑的话托给了苏梨,即便是刀山火海她也会带到温€€耳边,且不会继续多事。

温€€理清了这些,想透了简师父的用意,一时感慨简师父为自己想得周到,一时间更是暗暗地敬佩€€€€简师父与木、窦、苏三个年轻人相处不多,重伤在身仍能如此细致地观察人心,更是每分每毫都在替徒儿着想。

这样的简师父,日后却不知何时能再见了。

想到此,温€€心里又是一阵难受。恨叛徒是自然的,可念及两位师父,让他更有种雏鹰归山却见山洞已崩的失落和怀恋。

温€€强忍下心思,匆匆谢过苏梨,叮嘱木、窦、苏三人藏好,不可随意泄漏沈知行和简易遥远行之事。拜托“白兄”帮忙保密。然后立刻去见纪佳木,细细交代了全部事由,尤其说了赵廷宴乃残害长辈的真凶,要她赶紧回小五台山提防万一。

接下来又去见了师弟,哄了哄小孩子们,找个由头说师父和宗主在外修养。命三师弟叶子恩带着小七等孩子们藏好,不要急于回小五台山。

对其他人则隐晦交代简宗主轻伤疗养中,让各路人马按部就班地回山。对简、沈离去一事,秘而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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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完一大圈事,温€€终于可以停脚。再次回到简易遥解毒的房内,独自站在两位师父离去的窗前愣了许久。

许久之后,他就地跪倒,对着那窗外的青山与薄雾叩了六个头。

是跪拜师父的大礼。三个礼行给沈知行,三个礼给简易遥。

叩首抬身间,二位师父音容笑貌浮现,小时候被叫做“宝贝”的往昔如在眼前。

温€€只觉一身的支撑骤然离去。纵然他双翅已丰,却仍感到山雨骤降,雷霆万钧,雨幕重重之下,昔日宽厚慈爱的港湾倏然不见。

师父们还在,他却突然觉得,自己真正地是个孤儿了。

如在混战中猛然被流矢击中心脏,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喷发,顷刻间从伤口涌出。

温€€儿时喝羊奶的小瓶,一直被沈知行摆在卧房窗台上,即便他大了不再喝奶也未曾拿开。温€€给它插过一朵牵牛花,哈哈笑道:“师父,好看!”

沈知行对花花草草向来不感兴趣,却耐心笑着揉揉他的小脑瓜:“€€儿找了朵这么好看的花啊!”

简易遥踱步至此,正看到两师徒对着个小瓶子傻乐,负手轻轻一笑。

后来温€€成了“代右护法”,动都不曾动过师父的右护法行止院,更没动过那小瓶子了。有一日偶去师父房间寻找文书模本,发现那小瓶子里竟插着朵干花€€€€

小五台山冬日无花,便用干花插瓶。是谁插的,一想便知。

温€€小时候为了留住金不戮,曾一度装瞎。沈知行送他名器昼月斩让他开心些。

其实温€€早就觊觎那上古神器,想着哪日冬腊试炼得了好名次便跟师父求来。没想这么快就落自己手里,心中大喜却还要装难过,憋得没泄出个鸟来。

沈知行那时还不知温€€心中小九九,只当他真盲,心疼地宽慰道:“€€儿不急,木先生一定能治好你。到那时你亲眼看看这剑,那叫一个威风!”

那时简易遥也在旁边。温€€透过蒙眼的白纱朦胧看到宗主望向自己的目光,总觉得那剔透里除了会心,还有了然却不宣的笑意。

温€€又想到简师父于冬夜打中自己的小册子。想到知行师父在小密林中舞剑的潇洒身姿。想到简师父偶尔投来的看似冰冷、实则蕴含深深关怀的目光,想到他说“去做年轻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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