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不戮高兴得直点头,又问:“你住哪里?”
小朝明道:“这花园后面有个小院,我就一直住那里。带着雪球和白鹿一起,好生舒服。”
温€€在后笑道:“小朝明想你得紧,到了这里第一天便要去找你。但我告诉他要给少爷个惊喜,请他帮忙带着工匠布置‘小南海’,就这么让他瞒着你住下来了。”
近日惊喜频频,金不戮被砸得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哪里还要思考是不是瞒着自己。只点头应着:“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和小朝明互相握着手,傻愣愣地看了会儿才想起问:“邕州那边、金家堡家里都还好吧?”
小朝明道:“都好。”
温€€笑了声,拍了拍金不戮肩膀,牵着他进了书房。
书房里也是一例地龙狂烧,小水车滚着。金不戮进去便脱了棉斗篷,只穿薄衫,好不舒适惬意。
来到书桌旁,可见三卷精钢简放在桌上。打开一看,正是金家堡的精钢账簿。一笔一划雕刻细致,乃老实方正的崔先生笔记所刻。
崔先生是爨莫扬帮忙物色的账房先生,为人正派,对事不对人,正适合记账这门子无私的事。当年金家堡一战之后就代替虎伯吕剑吾管账,到今已经七八年了。
温€€道:“阿辽每季都要回金家堡看账嘛。但现在相隔太远,来回不便。我便叫壬字堂的探子将账册取来了。阿辽看完做个批示,再叫他们送回给崔先生那里,什么都不耽误。”
金不戮连说什么都不知道了。垂下眼眸,一串泪珠掉在账簿上,滚成晶莹的一朵。惹得温€€又过来拥住他:“笨,日子都在变好了。哭什么。”
以往金家堡的主人本是不怎么管账簿的。但金不戮陪温€€去了邕州,离南海太远,便养成了亲自算账核账的习惯,每季一次回南海看账。
后来他留在明月山庄,名义上虽是做质,但金家堡的下人都是爨莫扬所选,看账这件事便没停止。爨莫扬每个季度都帮他将账册从金家堡取来,金不戮批示后再送回去。
是以,金不戮真正未接触金家堡的账簿,也就中毒外加到小五台山这半年的事。
半年未照顾家族生意,他心头又紧张又焦急,却怕扰了小€€,从不曾明说。而今拿到账簿,感激又开心,吃过早饭便在书房闷头对账。
温€€在书桌旁搬了把躺椅半歇地陪着,两条长腿搭在桌沿上随意地翻一本书。雪球窝在他胸前打着小呼噜,金秋的日光拖着长长的尾翼划过屋内,照在云蒸霞蔚的小水车上,泛起金黄的涟漪。
可喜可贺,这半年来金家堡的收入竟比之前又翻了一倍还多,直看得金堡主星眸瞪大,水都顾不上喝了:“诶?第二季怎么没有明月山庄的生意。也没三十二路山寨的?”
温€€“唉”了声:“爨庄主生我的气了。哈马立色日则跟着他一起生气。张七剑是哈马三当家下面的,自然也跟着生气啦。金家堡还能有他们的生意才奇了怪了。”
金不戮“哦€€€€”了一声,眼神黯下去。
明月山庄和金家堡做生意乃从金泰一代开始,持续了几十年从未间断。就连当年爨、金情伤,爨莫扬该发给金家堡的单子还是照常发,在商言商,从未受影响。
哈马立色日则带领的三十二路山寨那边更不用说,刚开始张七剑还找过温€€的麻烦,后来突然就偃旗息鼓,和金家堡的生意也是如常进行。金不戮何尝不知其中有莫扬哥之功?只是碍于小€€的面子,从未明说罢了。
如此牵扯羁绊,而今彻彻底底断掉。若说心里不难受,那自然是假的。
金不戮惆怅起来,豁地想起转醒前那个火烧连天的噩梦,心头一阵狂跳。慌张地去看温€€,却见小€€正笑笑地回望着他。
温€€起身拉住他的手,传过温热坚定的力道:“阿辽不要难过。毕竟事关少€€姐姐,爨庄主生气是难免的。等时间一长,这事自然就淡了。”
金不戮叹道:“少€€姐姐花一样的年纪那般夭折,怎么可能淡了……小€€,你后来又跟莫扬哥交代过什么没?”
温€€道:“我没能抽身去南边当面和爨庄主聊,先编了个理由,叫壬字堂的探子送上明月山庄去了。”
金不戮从没听说过这事,奇道:“什么理由?”
温€€道:“我就说再三问了鬼面小顾白,在嘎巴拉前那句‘是我害了你’,是指阿鹰死后没人去过问阿鹰的尸体。但那也不是你自己的意思,乃是师伯吕虎伯不准你去。你觉得自己没坚持反对,非常自责。”
金不戮一惊:“怎能怪到虎伯身上?!”
温€€安抚:“我们又没什么新鲜借口,怎好再找爨庄主?这回自然要说点新的理由了。
“你跟我说过,听了爨庄主之言‘向前走’,才没多问阿鹰下落。可细想想,‘鬼面小顾白玉尘’却没听见过这番话呀。他见了爨庄主几次都不多问同门之事,显然不合情理。这回便请虎伯挡一挡,自然些。若他老人家还在世也一定愿意帮你。”
金不戮内心复杂,一句话也说不出。过了许久,倔犟道:“我们总要对莫扬哥说实话的。”
温€€道:“那是当然。找到合适的契机我们便去同爨庄主聊聊。”
金不戮今日出奇地爱问,不放弃道:“那现在呢?你说了这些,莫扬哥信了几成?”
温€€叹口气:“爨庄主那么英明,还能直接信了?他听完也没给下文,倒是将嘎巴拉收了,给阿鹰下葬。”
金不戮听闻“下葬”,眼眶一热,流出泪来。
温€€赶紧将他抱在腿上,好生亲吻爱抚:“阿鹰已经入土为安,阿辽不要太难过了。”
金不戮哭问:“葬在哪里了?”
温€€道:“在南宁州的秦月寺,我派人给他烧过供了。”
又道:“阿辽一定还在担心顾前辈,表哥也一直注意着的。若顾前辈在江湖中出现,探子一定马上来报,阿辽不要担心。”
金不戮见小€€主动关心师父,心中宽慰。默默看着账,不再多言。
依账簿记录,六月、八月里,金家堡分别有两笔大进项,都是从维摩宗来的武器订单。这便是它断了和明月山庄的联系却仍然大赚的原因。
维摩宗开宗百年,自有一条渠道,习惯宗下己字堂、辛字堂亲自打造用具。还和幽云王等军方合作,却从来没从南海金家订过兵器。现在竟然给了金家堡两笔大单子,当然让金不戮好奇。
一算时间,这正是温€€掌了实权后的事。金不戮隐隐明白了什么,张了张嘴,但没想到该怎么措辞。
温€€看了看账簿就知道他想问什么,笑道:“怎么了?你男人当了右护法,偏袒徇私都不行?给我家阿辽两个大单,看把你惊得,好像这笔钱被你表哥直接贪了。”
金不戮指着账簿瞪大眼睛:“你不怕别人戳脊梁骨?”
温€€哈哈大笑,将他重新抱回怀里狠狠亲了亲:“笨阿辽。金家堡乃屈指可数的制造大家,江湖上谁不想跟你做买卖?只可惜我家阿辽身后的队排得老长,轮不着他们呢。我近水楼台从金家堡订点单子,谁能戳脊梁骨?”
金泰被尊为南海魔杰铸手,手下工坊名扬天下。玉尘剑、梅尘剑、七宝镰月刀,都出自他之手。
金不戮虽不喜欢兵器,可铸造技术并不输父亲,管事也认真。金家堡批量生产的兵器维持着江湖中首屈一指的品质,乃各门派争相订购的香饽饽。接维摩宗的单子,确实也没什么好指摘的。
可金不戮还是担忧:“你们原来的渠道呢?金家堡这算是抢了人家生意,岂不遭同行恶言?”
“€€,我家阿辽可操心真多。”温€€笑嗔了句,“这些年维摩宗萎缩得不行,所需兵器也没那么多了。现在表哥重振门派,不动老渠道的生意,再找金家堡开条新的进货渠道。怎么,不行啊?”
金不戮仍旧欲言又止,温€€却拢着他的肩膀道:“好阿辽,我知你还因孤山派和伯母的事对维摩宗有些看法。但上一代的仇怨都已了结,如今我执掌维摩宗,金家堡同我宗便是姻亲关系。你我做生意再正常不过,金伯伯和金伯母、顾前辈都不会介怀的。
“若你还在意,回头我们一起去金伯伯、金伯母灵前祷告。再向顾前辈面陈,好不好?”
金不戮给逗得有点想笑了:“瞧你说的,什么‘姻亲关系’。好像我和你们维摩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裙带关系似的。”
温€€哈哈大笑:“若有一天别人说阿辽色诱表哥搞裙带关系,你怕不怕?”
金不戮的倔劲儿全被激起了,不服气地扬起头:“在商言商!维摩宗敢朝我订武器,我便敢接你们的单子。金家堡行得直坐得正,怕什么怕?”
第383章 372. 大肚子之争
陪金不戮看完了账簿,温€€去小五台山上处理公务。
右护法本权责极重,但沈知行在职时不喜欢打理这些,他的事基本是简易遥代着一并做。现在温€€上位,章文棠碍于赵廷宴的事不再多管宗务,很多大事都往温护法手上堆。宗内争斗未平,四海敌人不休,每天简直是有山一样多的公文堆在那等着处理。以温€€之高,一坐进椅中,都差点被埋了。
温€€心细思虑多,事必躬亲,兢兢业业堪比他简师父。公文让小七初步分过类,摆成几堆,温护法从里面挑出各堂发来的旬报先看了。
颖川十三堂百废待兴,申请从小五台山支钱,虢夫人发来信报。温€€一扫便觉明细中几条写得不清楚,此事也不该让右护法处理。写了批文叫虢夫人补明细,告诉她下次发往伏虎堂。
温€€上位来逐渐重用伏虎堂,让其重新掌管维摩宗财政大事。耿烨不愿再出山,干脆辞职卸任。游一方敬重自己的亲师兄,也不想当要职,因此现在是耿烨的大弟子寥恒在堂内主事,游一方辅助。
颖川十三堂要钱的事便指派到寥恒那里了。
然后是壬字堂探报:万品楼楼主继承人相争,窦胡在维摩宗帮助下样样占先,本十拿九稳。可那个不着调的居然跑了,不知道现在去了哪里。
温€€皱起眉头。
万品楼财源被损,“药”的生意不得继续,元气大伤退出中原。喻修、左良曾给维摩宗添过堵,温€€打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又不想和万品楼结死仇,便暗中使劲让他们在门内不顺。喻、左二人留下了性命,但再也不能出人头地了。
万品楼因此后继无人,温想将其掌控,推自己的人上高位。可左选右选就那么两个可靠的,窦胡用毒、武功、谋略、和维摩宗的关系都算万品楼新一代里可圈可点,温€€便派人扶他做楼主的继承人。可窦胡的性子太不上进,三天两头出去浪荡,这回又不知跑哪去了。
温€€对着探报想了想,暂时压下未做处理。
另有一条公文,温护法好生关注:
皇帝给幽云王身边安了个将军“辅佐”。这位从京城来的将军长袖善舞,同幽云王老臣打得火热。可突然有一天跟一位老将的小妾通奸被抓在床,闹得老将要砍人。这位将军隐忍不做辩解,被幽云王找借口送回京中去了。
目前尚无邺京方面的消息,但想必皇帝一定是震怒。
温€€对着这条消息忖了片刻,叫壬字堂的探子过来面授机要,让探子朝幽云王、邺京两处发消息去了。
温护法将一条条公文、信件全部亲自看过、亲自批示,又口头问了许多不能白纸黑字写出来的东西。写好了汇总旬报,让侍者送给章文棠。其他已处理过的叫小七全部取走,发往各处。
小七现在主要负责壬字堂事务,在宗务上还担着一部分的右护法侍者职责。一直机巧善对,从未慌手慌脚。他进了书房,将批完的公文快速一扫,简单地分了两次全部拿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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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完了这一天,已到深夜。
离开小南海之前,温€€便知今晚可能没法同阿辽一起吃晚饭。夜里传了小杨过来,问金堡主的饮食诸小节,一切满意。他便叫厨房准备夜宵,打算独自吃过再回去。
侍者突然进来禀道,章小姐来了。
章小姐,章文棠的女儿章茹。
温€€亲自迎出去,见章茹挺着八个月的孕肚,手撑着腰向书房走来。
章茹的容貌颇像章文棠,浓眉大眼。她身量虽然娇小,却有股不好惹的气质,见了温€€连个笑都没,也不叫他搀扶,只道:“右护法日理万机,不敢劳您大驾。”
温€€笑笑,将她让进了门,拉出椅子请师姐坐。
章茹不坐,护着肚子在中央站了:“我会去和爹爹说,叫他禅让宗主之位给你。”
温€€亲手倒了一杯热茶,放在章茹身后的茶几上:“小茹姐姐言重了。章宗主人人爱戴,小弟辅佐师伯不胜荣幸,提什么禅让不禅让的。”
章茹冷冷地盯着他:“少来这套。你要是念着同门之谊,便叫纪佳木莫再找廷宴哥哥的麻烦!”
温€€扬起长眉,表示不解。
章茹上前一步,大肚子就要顶到他身上:“你是留了廷宴哥哥一条命,但他在左护法行止院过的是什么日子?纪佳木向他的饭食里掺沙子、掺屎尿。天气越发寒冷,她却不给火炭,还将粪水泼在他的被褥上!我爹去一次,境遇好一次。我爹一旦离开,她们癸字堂变本加厉,还念不念同门之谊?!”
温€€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那么,大师兄对薄长老和弘师兄下手时,乃至出手算计简宗主时,有没有念及同门之谊呢€€€€
“小茹姐姐,据说你小时薄长老还曾抱过你,给你买糖吃。你可知他在荒郊野岭被害,连棺材都没有一副?”
“够了!”章茹瞪住温€€,“你说得冠冕堂皇,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你小时候便用账簿的事激我夫君。长大又装作被害,拿同门做筹码。你在邕州暗自培植自己的眼线,挑唆江湖翻覆、挑拨两国交战,那一桩桩一件件事都光彩么?!”
温€€轻轻一笑,坐回右护法那高高的座位:“姐姐当心身子。”
章茹一掌拍在书桌上,桌边灯盏陡然摇晃,映得她的脸明灭难测:“信不信我将你这些龌龊事对江湖抖落出去?”
温€€朗笑几声,颇有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架势:“身怀六甲当保持心情愉悦。若骂温€€能让姐姐开心,小弟便送姐姐壬字堂探子三名。你想去哪里骂小弟,尽管让探子散消息便是。”
章茹无措至极,眼泪流了出来:“好,你不怕这些……那怕不怕北峰的事叫‘小南海’里的人知道?”
灯火豁地一跳,映得温€€双眸明灭不定。
方才谈笑风生的右护法,顷刻间已变作腊月的飞雪。温€€就着火光看住章茹,声音冷得比昼月斩的刃光还寒:“小茹姐姐若有本事近到阿辽身边,你想说什么便说。不过么,大师兄现在可还是‘活’着的。”
他不喜不怒,但身后似有冰冷的火焰,散发出一种四海皆不可冒犯的气势。章茹被那火焰烧得生生后退了几步,咂摸着话里的“活”字,忌惮又惧怕地瞪了温€€一眼,转身离开了。
温€€动也不动,在椅中寒森森道:“陆大哥€€€€送小茹姐姐回房。”
温€€上位,提陆衍做了乙字堂的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