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衍也站了出来。他不会多说,便以事实振奋人心:“各地已陆续返回消息。幽州、云州、乃至中原各分堂并无受损。这次突袭未动我宗九牛一毛。”
游一方、叶子恩等都跟着高喝,振奋人心。
欧阳千代本坐在一棵枯树下养神,现在也沉沉地站出:“我亲自与山外敌人交手。知对方固然狡猾,却仍是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根本不经一打!
“我维摩宗打胡虏、力平中原武林尚且不怕。这些宵小岂能动我分毫?!”
小七是新一代的宗主心腹,欧阳千代是骑墙却能干的老一派人尖儿。经这几人带头一呼,维摩宗上下皆跟着雄心暴涨。
小七继续带头高喊:“贼匪难以撼我!”
立刻地,宗主安止院内的众人跟着呼和:“难以撼我!难以撼我€€€€!”
这呼声仿佛投入死水的巨石,又如暗夜的流星。如波纹般飞快扩散,令小五台山五座山峰荡漾在豪情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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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来临。
为大婚准备的吃食,在之前的轮番休息中便被拿出来犒军了一次。现在还有不少,温€€叫人全部抬出来,在岗哨架起大灶就地用餐。
宗主大婚的食材都是极佳的上品,更有不少从南海运来,由专聘的粤地大厨亲自掌勺。如今虽是狼烟萧萧,但大厨手艺仍在,食物之美丝毫不减。各哨岗、大厅一时间饭香袅袅,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虽是一场劫后余生,但人们仿佛迎接大庆。连夜的担惊受怕、争战之疲渐变为淡淡的慵懒。维摩宗各路弟子们围着大灶,有席地而坐的,有瘫在椅子上的,有喝酒说笑的,有眉飞色舞说起自己前几天多么英勇的……
战斗暂时平息,人们都太累了,开始了稍稍的放松。
唯有温€€一如既往地警惕。
他是宗主,肩上的担子比天重。越是别人休息时,越是他该打起精神的时候。哪怕重伤未愈,哪怕刚刚经历情伤,也要扮做一切从未发生,他正如日中天。
温€€将几位长老按照远中内三路依次传唤,了解各峰最新动向。为表同甘共苦,他也不去最暖和的屋中,只在院外铺上大毡席地一坐,就地讨论。最后问道:“章宗主在何处。”
宗内大乱之时,赵廷宴带着妻儿离去,章文棠一并跟着后退。后各路人马分工,温€€亲自安排苑平派人保护。
苑平闻宗主相询,回道:“我亲见章宗主、大师兄陪同小茹师姐和孩子回了左护法安止院内。已经留丙子堂人马保护……”
话未说完,忽然听见婴孩啼哭。下一刻便见一名丙子堂弟子护送章茹走进院中。
章茹披头散发,眼中尽是仓皇,怀中女儿赵思宴哭得极惨。一见温€€,她又恨又焦急地问:“廷宴哥哥呢?!”
不仅温€€吃惊,就连苑平都失声道:“大师兄不是和小茹姐你在一起么?”
章茹大哭出来:“什么和我在一起!阿平刚走,温€€便叫人传他出来拒敌。他都出战了一天了!”
苑平大惊,却不太会说,只道:“没啊,宗主没有叫他。”
骆承铭默默站到苑平一边。
温€€眼神一跳,面容却平静,护着章茹和孩子往宗主安止院内走:“小茹姐姐不必担心,我这就传人去寻大师兄。你和孩子先休息……”
话未说完,章茹突然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冲着他的腰眼便刺。
章文棠认为,女孩子挥鞭力量不够,不如学些取巧的功夫。是故,他不教亲生独女用鞭之法,而是教那贴身的阴狠招数,以求对强大的敌人一击即中。
章茹学得极好,毕生绝学全用在了温€€身上。因和他的距离近,亮出匕首的角度刁钻,刺出的动作极其阴柔缓慢,既无破风生响也没有征兆。温€€在前方带路,根本看不到有人暗算自己。
其时骆承铭跟在温€€身旁,匕首寒光正好射入他的眼中,激得他大喊:“师兄小心€€€€!”
一声衣衫被刺破的轻微声响。
一阵孩子爆哭的声音。
当啷€€€€
章茹的匕首已掉在地上。
千钧一发之际,温€€好像脑后长眼,在匕首尖端贴到衣服时猛地转身,一把扭住了章茹的手。
可是他的左臂已被划破了大道伤口,一条深深的血线贯穿全臂。
第408章 393. 终于清算
一众人呼啦啦将章茹围在中间。她不叫不闹,反而大笑起来,不像是有天大的仇恨要报复,倒像是故意制造混乱。
温€€看出了她在拖延时间,暗知有更糟糕的事将发生。不及手臂伤势,立刻吩咐左右道:“将小茹师姐护送回章宗主处,贴地搜寻赵廷宴。”
忽闻主峰下方杀声起伏,不久便有丁字堂、戊字堂各一名武士浑身鲜血地来报:“有人潜入小五台山!已经打到主峰边了!”
此时大战刚过,小五台山上获得暂时的宁静,就连欧阳千代和陆衍都去墙根吃饭了。哪里来的小股人马,还捡如此鸡贼的关头闯入?
是原先的敌人躲着等发难?
还是另有其他闯入者?
欧阳千代正赶来,喝问道:“来犯者何人?”
座下武士回:“是左护法侍者赵廷宴和一股不明来历者。”
全院大哗。
来者是维摩宗内的人,已让人足够吃惊。更何况现在是温大宗主的天下,即便赵廷宴生了反心,却哪来的人马助他?
欧阳千代又问:“贼人从哪里潜入?”
戊字堂武士回道:“不明。好像是从小五台山内突然冒出来的。”
欧阳千代再问:“可见章宗主?”
武士回:“未见。”
谈话间,已可闻杀声尽在咫尺。
温€€站在一旁听属下对言,心中暗暗明白这是赵廷宴和章茹布了个局。这厢章茹制造混乱拖延时间,那厢赵廷宴已率人偷偷叛乱。
此时维摩宗众人困马乏,各位长老被温€€派至诸峰安抚弟子,近前只有饭都没吃好的欧阳千代、陆衍、骆承铭、苑平等,连小七和游一方都不在。赵廷宴专挑这此时发难,还让妻女出来打头阵,不可说算计不精准。
不用问,那“传”他出去御敌的事自是他自话自演了。
章文棠呢,是否知晓此事?若他知晓,断不能让他藏在暗处……
思忖间,忽见章茹发狂,一通狂打狂踢。
苑平在近前,他不想伤了师姐,更怕伤到她怀里的孩子,一个没防备叫她打中肩头。章茹顺势跳出三尺抢回匕首,接连刺伤几名甲子堂武士,抱着孩子向外跑去。
骆承铭赶紧去护苑平,温€€则沉声喝退诸人:“不必追她€€€€欧阳长老护住主峰,陆大哥速叫支援前来,阿平和承铭快去请章宗主!”他自己只率几名亲卫迎着赵廷宴攻来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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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廷宴小股作战,行进极快,已经杀到拜山大祭场附近,身后跟着几十人的队伍。灯火幢幢间只见他们皆着黑衣,功夫却乱,不像来自统一的平安治或者万字行。
黑衣人为首者小巧玲珑,身姿灵活,手持一对双刀将维摩宗武士打到悬崖之下。
大祭场处于主峰最高处,四处峭壁如若刀削,极难有抓握之地。那可怜的武士身上带伤,哀嚎一声,再也上不来了。双刀黑衣人得意地一转脸,野性娇媚的面容显露无遗,赫然是久违的前平安治勇士,双刀蝶灵应葱葱。
赵、应两人一见温€€,立刻唤人杀来。招招直杀要害,更欺负温€€臂膀有伤,处处打他那只伤手。
温€€内力未复,不去硬碰硬,以巧妙身法虚晃几下,拔剑锁住应葱葱双刀,直直地拔地而起躲过赵廷宴一鞭。
甲子堂亲卫跟着迎敌,将其他黑衣人挡在宗主身外。偏此时章茹也到了,手持一把不知从谁那里夺来的剑,抱着孩子加入战团。温€€因她怀抱婴儿,不便下狠手。其他人也不忍且不敢乱来。章茹因此得了机会,招招阴狠。温€€一有反应想要还击,她却将孩子往前一送,逼得温€€向后一躲,屡次差点失足。
这一场打斗不公平又极危险,维摩宗众人看得屡屡惊呼。温€€却沉着,不表露出丝毫不支。其实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已经有内伤复发之征兆。
不久章文棠赶到,见女儿竟以外孙做盾,痛心大呼:“茹儿!廷宴€€€€你们做什么?!”
苑平和骆承铭紧随其后,一见形势如此危险,立刻指挥手下聚拢。应葱葱渐渐寡不敌众,被扣下了。可赵廷宴和章茹夫妻同心,又抢夺下最险的要地。
章茹哭喊道:“爹爹,若你还心疼我二人便将温€€杀了!”
此刻陆衍也带人赶到,正好听见了这一句,马上吩咐暗影武士将退路全围了,只留悬崖一面。他自己则不动声色地站在章文棠身边,名义上是守卫,其实是防章文棠爆起伤了温€€。
温€€明了此事和章文棠无关,边战边喝道:“章宗主,此地危险,先护孩子!”
此句是真心也是知人,喊了一句先护孩子,告知章文棠不会伤他孙儿,要他知道轻重缓急。章文棠果然不再上前,眸光急闪似天人交战。最终看了眼女儿怀中的赵思宴,深深叹道:“茹儿,你过来。难道你想伤了小思?!”
赵廷宴见师父不肯帮助自己,哈哈大笑。他已无路可退又不愿束手就擒,拉着章茹躲到悬崖边,冲温€€唾了一口:“你这阴险小人,用我女儿离间师徒亲情!”
陆衍看不下去,道了句:“廷宴兄弟,是你们自己将孩子置于险地。”
苑平没想大师兄连孩子都不顾了,跟着笨嘴劝道:“不要伤了孩子,不要伤了小茹姐!”
赵廷宴勃然大怒:“你这叛徒,还有脸教训师姐?!”
苑平被骂得脸上大红,骆承铭看不下去,将应葱葱交给手下几个丙子堂的人看守,来到苑平身边轻拍他的肩膀。赵廷宴见状更加愤怒,指着骆承铭又骂:“你这两面三刀的东西!勾我师弟,要不要脸?!”
他不说这句还好。一说这句,骆承铭立刻想到自己那耻辱的过往。啷地拔剑走到前方,和温€€并肩而立。
温€€站在离悬崖远一点的位置,同赵廷宴、章茹成三角对峙,实在不能多容下一个人了。他示意骆承铭停步,独自以剑指着赵廷宴道:“大师兄,若说‘里通外敌’,你还从未对宗内有个交代€€€€当日是谁帮着外人送我师父的酒壶和战书上小五台山,害简大宗主心神不宁?又是谁杀害无辜又毫不设防的薄长老及癸字堂诸位师兄弟?
“再往远算,是谁串通当年的兵部尚书裴则曦,暗害三十二路大当家岩祝,害得他同白祉身死黑龙峡?”
章茹凄厉地笑了起来:“怎么,你还要替岩祝和白祉报仇?!自己家的大师兄还比不上土匪了?是不是想再叫人毁一次婚,让天下人看笑话?”
温€€被说中心事,胸口一紧。他垂了眼睛,可很快便又抬起:“岩祝一事的是非曲直暂时不提。自那之后,我师父断臂、简宗主受刑,这些账是不是宗内的?!
“宗主和薄长老早已知晓大师兄罪行,却对他一再包容,师兄却是如何回报他们的?”
又一指应葱葱:“现在外人来袭小五台山,大师兄里通外敌证据确凿,这又怎么算?!”
因为有伤在身,温€€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可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山风吹起他的衣摆和长发,更让他显出难以侵犯的威压。身后维摩宗众皆听得义愤填膺,恨不得上去将赵廷宴撕了。章文棠则沉默不语。
赵廷宴被提及欺师灭祖的罪行,恼羞成怒地甩着长鞭再次攻来。温€€抬剑相迎,哪想章茹身体一晃就要掉下山崖。温€€离得最近,转身去拉她,赵廷宴趁机冲他后心就是一鞭。温€€纵身一跃,在半空中继续扶向师姐。章茹却翻身跳离悬崖边,对着温€€也是一剑。这一剑同赵廷宴的鞭遥遥呼应,极刁钻、极恶毒。原来她先前的摇摇欲坠只是虚晃一招,做局刺杀温€€才是真实意图。
温€€不是莽撞之人,救人之前已给自己留出了十足的余地。纵然章茹偷袭,他却还有办法从容应对。躲闪之际身形交错,偏听见她小声说了句:“听说你就是这么抓住爨莫扬的€€€€这是报应。”
霎时之间,温€€脸色煞白,连动都不知道动了。
当日箭射爨莫扬,温€€借用了其对金不戮的关心和高傲。而今章茹算计温€€,也是利用他身为宗主想要在众弟子面前救人的复杂心情。两者皆是攻心,何其相似。
温€€的那一番设计,是今日遭遇之开端。这一回的情伤直将他打回原形,让他顿觉自己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孤儿,遭至亲抛弃。二十年前还有师父护他,现在他却要强忍一口心头血护人。偏又被人戳中伤处,真比剜心还痛。放眼四顾,那个答应永远护着他、永远为他营造一方退路的阿辽,他的亲人和爱人,已弃他而去了。
维摩宗众人听不见章、温二人低语,只见温宗主突然发愣,不知他中了什么邪。怅然间,温€€的后背被赵廷宴的鞭稍扫中,前胸被章茹的剑划了道口子。
所有的人都在大叫,再顾不得人质不人质一说。骆承铭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拦住赵廷宴。陆衍、苑平、乃至章文棠和刚刚赶过来复命的欧阳千代都往过跑。
混乱之间,赵廷宴承受不住骆承铭旋风般的剑法,一脚踏空摔下悬崖。章茹仓皇地扭身去看,脚下一个不稳也向崖下滑去。她怀里还抱着赵思宴,腾不出手抓握,瞬间已摔落丈远。
温€€遭了偷袭,闷声喘了喘气便听闻章茹惨叫。他定睛看了一瞬,跟着跳下山崖。
众人皆惊呼着扑到山石边,正见黑黢黢的无底崖间温€€伸手去拉章茹。章茹下落的速度不及赵廷宴,急得大哭,温€€来救她她却冲人家挥剑。温€€被逼得拿昼月斩格挡,章茹的剑被格开,她却因此被震得更远,完全没有再上来的希望。
飞速坠落之间,也不知章茹心里是个什么意思,将孩子向上一递,往温€€处送去。
温€€救人不成立刻抓住身边崖石,正要上行却见婴孩抛了上来。章茹就在下方,死死盯住他,眼神里有愤恨、有不甘,却也有无限的哀求和恐惧,是一个母亲临终前突然的绝望和顿悟。
她想让他救孩子,又生怕他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