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沉住气往下坠了一截,长手一伸捞住婴儿。他将孩子牢牢抱在怀中,另一手却再也抓不住崖边,只能用昼月斩死死扎进崖壁,激起一阵火花,黑暗中格外刺眼。
章文棠扑到崖边挥动人骨鞭急捞女儿,可章茹下坠已远,再也没法捞住。他痛心大呼,又往下探了一截去捞温€€和外孙。温€€跃起去抓人骨鞭,可因为身受重伤力道不足,眼见手指触碰到鞭捎,他却呕了口血向下坠去。
下落间,温€€再用昼月斩向崖边一扎,又要往起跃。奈何一手抱着孩子用力不及,接连跃起又坠下两次,皆上不来。章文棠大声呼救,其他人也已涌到崖边,探身可见宗主晃晃悠悠地挂在峭壁面上,好不凶险。
若扔了怀里的孩子,温€€还可腾出手自救。但他全程未松开一分一毫,将小女婴牢牢护在怀中。章文棠担心他在生命危机的最后一刻放弃孩子自保,其他人也紧张宗主安危,全都跟着大呼。婴孩又惊又吓,更是大声哭泣,山崖上下一片混乱。
陆衍快速脱下衣服卷成绳子,接长章文棠的人骨鞭却仍是够不到温€€。陆、章等人皆向后大喊:“快找绳子,越长越好!不停地找€€€€!”
找绳子是个多么简单的差事,可一时半会儿手头哪有?人们慌手慌脚地跑去找绳之时,却听崖下温€€吼道:“都退后€€€€!”
这一声发自生死关头,凄厉如若长啸,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和凌空一跃的决心,生生将所有人喝退了。
只见温€€一手抱稳婴孩,另一手紧紧抓住插在崖间的昼月斩默了一默。接着,一声暴喝之下,红光冲上夜幕之中。
温€€还穿着他的喜服,不曾脱下,如此凌空一跃直若暗夜长虹。若非有罗手素心经的至高内劲支撑,断无如此可能。
他冲上悬崖,身姿竟然高出地面一丈多。轻飘飘回落地表时一个踉跄站立不稳,又要向崖间栽倒。陆衍、骆承铭等人早都守在四周,一把将温€€抓住,快速拖到安全之地。
从死地边缘走了一遭,又伤又累的温€€仍然牢牢抱着孩子。他缓了一缓推开旁人,来到章文棠身边。
章文棠亲见女儿女婿坠崖,又见外孙女九死一生。温€€落地的一刻,他便身体一软跪在崖边。现在更是盯住崖下老泪纵横,一时间连话也说不上来。
崖底黑暗莫测,借着月光依稀可见赵廷宴缩成一个小点,再无生还可能。章茹则扑在他身边,成了另一个生死相依的影子。
温€€走到章文棠身边蹲下,将赵思宴捧到他面前。
小小婴孩的襁褓已被温€€胸前的鲜血染红,可她完全未受伤,更不知自己经历了什么劫难,只用肉肉的小手拽着温€€的衣袖哇哇大哭。看见外公便去拽他的胡子,慢慢地又安静下来。
这正是小外孙最爱同外公玩的游戏。自赵思宴学会了抓握之后就喜欢抓一切东西,最爱的还是外公的长胡子。章文棠每每抱她,她便紧紧拽住外公的胡子,一边拽一边被胡子扎得咯咯笑个不停,将外公也逗得大笑,祖孙天伦好不快乐。
今日赵思宴再次扯了外公的胡子,没多久又咯咯笑起来。章文棠抬起老泪纵横的眼看住了外孙女,目光中有了些活气。
他又看了看面前的年轻人。风雪并未完全停止,月光从云间洒落,衬得温€€周身一片晶晶莹莹。胸前的深褐色血痕也染上了瑰红的温柔,苍白面容近乎神圣。
温€€将赵思宴完全放进章文棠怀里,轻声道了句:“章宗主€€€€山势太陡了。但孩子无辜。”
第409章 394. 儿时的秘密
小五台山遭袭的第三日,风雪已完全停止。一轮红日跳出碧空,温暖犹如阳春。
人们似乎度过了一个艰难而漫长的冬天,从噩梦中醒来见到天高气爽的秋日,这才想起€€€€现在只是中秋时分啊。
赵廷宴不愧是曾经的首徒,最后一次算计也透着阴狠毒辣。制造的混乱规模虽小却稳准狠,选在大婚第二日的夜间,卡着维摩宗最薄弱之时,差点要了温宗主的命。
此事和萧兰卿、万遗攻小五台山并无关联。也就是说,就算今日温、金照常完婚,也会在新婚燕尔之际遭到偷袭,被打个措手不及。
维摩宗经过一个晚上才剿灭了所有杀手。白日又严密排查许久,终将赵廷宴和应葱葱留在暗处的眼线余孽全揪出来。
正午时分,赵、章夫妻二人的尸体得以取回。他们摔在山底,取回难度不小。陆衍遣暗影武士吊绳索下去,发现尸体震得稀烂,用木板收敛后托着才能完整地吊上山。
章文棠一代枭雄,伤心却豪气不减。亲自跟下山收敛女儿女婿、主持两个黑发人火化,将骨灰装入一个坛子里。他这白发人左手抱着一坛灰,右手抱着外孙女赵思宴,轻装下小五台山去,再不打算回来。
温€€亲自相送。
因温€€是沈知行之徒,章文棠自他小时便有提防,即便关爱也是生疏的。后为了宗主之位相逼,再为了护婿而做足功夫,章文棠没少在这年轻人身上用手段。而今回想往事,章文棠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何必”的感慨,虎目含泪。
回眸看向身边,温€€似玉雕一般安静。他仍是小时候的轮廓,却有了全不一样的眼神,站在那里有种澄澈的恬雅大气。因为经历过一桩刻骨铭心的婚事,眼底有一层淡淡忧郁。
便是他了,廷宴和茹儿之死固然和他相关,小思这小小婴孩活命也全仗他。
章文棠望着这个年轻后生,知道江湖已是他的,一时百感交集。
温€€拱手道:“章宗主可在此长住。”
章文棠深吁了口气:“我不会再回来。也不会叫孙儿回来。将来我教小思读书写字,雇人教她经商和女红。想学什么学什么,就是不会叫她再学这江湖的打打杀杀了。”
蓦地,温€€脑中突然响起师父转述顾白的一句话€€€€
“江湖凶险。缘尽缘散,谁知道什么是幸事呢。”
眼前浮现出顾白那丰神俊朗又带着无辜的脸,眼眸璀璨如星辰,逐渐和金不戮合成一个。
再回神,章文棠已经走远。魁梧背影显得略微伛偻。跟过他的人已不多了,因温宗主亲自出面,全都追随而来。
小七、陆衍等人也在后跟着。游一方因小时候烧账簿一事同赵廷宴结仇,更因为师父耿烨被排挤对章文棠一并仇视。但今天他也来相送,远远而沉沉地看着,没有多言。
温€€送到山门口便停步,其他送行的人也渐渐停下。追着章文棠继续往山下送的,只剩一人。
听闻身后脚步未停,章文棠吃惊地回头去看,竟然是昔日最小最不爱说话、还跟大师兄默默对着干的小徒弟苑平。
他细细看了这最小的徒儿几眼,欣然道:“平儿不必跟着了,你也回去吧。”
苑平还是那副静到有点笨拙的样子,不会多说,也没打算表现什么,实诚道:“师父有事随时叫徒儿。”
章文棠怔了一怔,突然放声大笑,抱着赵思宴和骨灰坛大步离去。
温€€负手站在高处,将一切全部看在眼里。
送行之人开始€€€€€€€€往山上走。唯有骆承铭等在道旁,静静望着苑平。温€€笑着将他一看,也不多问,径直回到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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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章文棠,温€€向刑堂走去。
昨日串通赵廷宴杀上小五台山的是应葱葱。她的手下皆江湖草寇,都尊应葱葱为大姐,喊着叫着要为“仇先生”报仇。
应葱葱曾潜伏十多年为夫报仇。如今潜入小五台山给“仇先生”报仇,不稀奇。稀奇的是她怎么来的。
她带的人从南峰与主峰之间的甬道进入。甬道内的第三个洞口通向一处活水,与外界相连,他们便是泅水从外面进来。在此之前,整个维摩宗竟没人知道有这样一处地方,是以完全没有防备。
这秘密入口如此隐蔽,应葱葱是如何知晓的?
主管刑罚的庚字堂彭四炎彭长老重新归来。他的刑房向来精细,灯火通明,好叫主审看清犯人的每一个痛苦表情,在恰当的时机切入其灵魂最薄弱之处,快速挖得真相。
应葱葱在这过于明亮精致的房间里,被捆在一张精致的铁椅上。手脚、脖颈都套着铁链,孤零零一副身体显得娇小单薄,却并不污浊。
因为没有上过刑。
温宗主亲自叮嘱彭四炎,不要给她上刑。应葱葱不知道这些背后的事由,也可能是过于硬气,见了温€€便啐一口,给他一记仇恨的白眼。
温€€也不起恼。屏退旁人,在应葱葱对面落座:“应姑娘,或许该叫你一声前辈。我知你早已不在平安治效力,没想竟然和赵廷宴狼狈为奸。”
极好的待遇并没给应葱葱极好的脾气,却给了她极好的精力来骂人:“赵廷宴也好,你也好,不过魔头罢了,我只是利用你们,算什么狼狈为奸?我就是要见你们内斗方才痛快!”说罢仰天笑了起来。
温€€也笑了:“姑娘为何恨我至此?”
应葱葱恨道:“为何?贼人害我仇先生早已忘了么?我却还记得!”
温€€生生一愣,旋即扬起入鬓长眉:“仇先生若知道你们以这个理由攻打小五台山,一定生气。”
应葱葱不屑道:“少跟我来这一套。”
温€€静中含笑:“仇先生安然无恙,已同我宗下再无瓜葛,这件事早已说明。你等执迷不悟,实在辜负了先生为平息江湖而远走的苦心。”
这番话应葱葱以前也没少听过,但她从来没有信过。而今温€€再提,语调中透着一股沉稳与大气,望着应葱葱的眸光更是诚恳。
她蓦地觉得对面这个年轻人的话语有几分可信。安静了片刻,态度已没有那般地难缠:“为何仇先生再不露面,任我等苦苦寻找也不肯相见?”
因为世上本就没有“仇先生”。
因为他是阿辽的师父。
阿辽的师父走了,阿辽……阿辽也走了……
想到顾白离开的那个夜,金不戮扮做鬼面小顾白,星亮的眸子向温€€一望,千山万水化作咫尺。
温€€心中刺拉拉地一痛,失了神。
他仿佛分成了两个。一个留在遥远的当年,追思昔日之甜。一个冷静地抽离,对应葱葱道:“当年和赵廷宴在上谷郡谈条件,叫他在小五台山放战书、乱我简宗主心思的,是你。”
应葱葱没想到被问及这件遥远的事,略微一想便爽利地承认:“不错!”
温€€问:“你是得了‘仇先生’命令?”
应葱葱冷笑:“先生为平安治鞠躬尽瘁,纵然曾对小五台山有所算计,也怪你们叛徒众多,算不得什么。”
温€€点点头:“章文棠可知此事。”
应葱葱眼中有狡黠闪过:“你说呢?”
这个女人真是狡诈,临到如此还想着虚晃一招。
可她这般表现,便是章文棠真的被他徒弟蒙蔽了。
温€€也早查到此情,今日只是做个最终的确认。淡淡地“哦€€€€”了一声,再无多言。
多年追查,终将所有的证据合拢。赵廷宴承认了,应葱葱也承认了,恶人终于付出代价。薄长老,邵弘师兄,癸字堂的无数的同门……乃至阿辽的岩祝三哥和白祉哥。
都请安息吧。
只是不知阿辽现在何处。他会不会在小五台山留了眼线,知不知道这些事的发生?
若阿辽知道伤了岩祝和白祉的罪魁祸首终遭清算,心里不知作何感想。
若阿辽知道我受伤了……他会心疼我么?
温€€有一丝的游离。默了一瞬,接着问:“你们潜入小五台山的那条密道,是谁告知的。”
应葱葱冷道:“自然是你的好师兄赵廷宴。”
温€€摇头:“赵廷宴在小五台山得严密看押,这你一定也知道,不可能亲自同你密谈这些。必有个身份尊贵的人代他出面与你筹谋,这人就是章茹,对不对?”
应葱葱不置可否。
其实此事已经他人招供,就是章茹出面为赵廷宴游说各方,想趁温€€大婚来个出其不意。贵为前任宗主之女竟瞒着父亲帮着夫君颠覆小五台山,令人唏嘘。
温€€一转念又想到金不戮。他的阿辽向来温柔少言,可动起手来竟然比赵廷宴还要凌厉果断。赵廷宴就算使阴谋诡计都比不上别人迅速,真是可悲可怜。
温€€神思一再飘远,又经努力拽回。他追问道:“潜入小五台山的密道自然是章茹告诉你的。但是谁告诉了章茹?”
问此句时,他的语速明显变快,让应葱葱捕捉到了其中的焦躁甚至恐惧。她娇艳地笑了,仿佛沼泽深处的毒花:“那我可不知道了,兴许是任何一个叛徒吧。维摩宗冷血无情,屡遭背叛,这是你们的命运,是报应。”
听到“背叛”二字,温€€知她说自己大婚之事,眸光中一下子带了血色。饶是应葱葱老辣,一碰见那目光还是不免心惊。
可温€€最终什么都没有做,默默站起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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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完应葱葱,温€€回到宗主安止院。其他人都散了,只有小七在卧房里为他热药。
这卧房本是简易遥的,极其简单朴素。章文棠上位后讲究排场,做了扩建,将这里和旁边的会客小厅打通,成为富丽堂皇的一间。到了温€€这代,为了大婚重新布置宗主睡房,床换过、陈设换过,就连窗棱都重新换过。一派喜气阔达,又有符合金不戮喜好的南国情调。
而今一切结束得仓促,红绸匆匆取下,装饰都被拿走,还来不及摆上替换之物,新房多了不少凄冷之气。
下人侍者们也全都被遣走。最机灵懂事的小杨本安排了伺候金不戮,大婚出事那日他便守在宗主安止院,因此也没伤着。而今阿辽离开,温€€不爱见故人,吩咐小杨到右护法行止院做侍者领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