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盏江湖 第429章

虔诚叩首三次之后,便如开弓的箭般坚定不回,飞速下了小五台山。

&&&

幽州城跨长城南北,分为两部分,长城以北主要用于屯兵所用,维摩宗所处的上谷郡便在其中。

长城以南则是普通百姓生活之地。南城门外可见河川平原,再过两条小河便是一片广袤的松林€€€€

正是爨莫扬消失之地,也曾是谢邕同平安治军对峙的缓冲地带。

谢邕的兵叫北府军。同朝廷开战之后北府军如若闪电,远在尉迟飞雁还在路上时已迅速击穿平安治军大营,攻占了松林镇。后一路奇袭南下夺蓟州、沧州,甚至踏过了结冰的黄河。

尉迟飞雁的平叛大军随后赶到黄河岸边,又将谢邕的前行军赶回黄河以北几十里。

冬天的黄河周边只有冻土,实在没什么好守。谢邕令大部囤在北岸周边,他则独自率先锋军寻找时机,欲抢占济南。

北府军的铁骑正在修整之时,温€€独自来到谢邕大营。一身黑衣短打,后背长剑,绕过岗哨,融入无尽的深夜,悄悄潜如帐中。

没有任何一个外人知道,幽云王谢邕的大帐内,维摩宗温大宗主正和王爷展开着一次决定数百万人生死的密谈。

温€€望着谢邕孤注一掷的英俊面容,叹道:“无论如何,维摩宗定然追随王爷。但王爷若愿退一步海阔天空,晚辈也愿倾尽全力。”

一声“晚辈”拉近了距离。再不是大宗主同一位藩王的密谈,而是长幼两代忘年的朋友。或许还在彼此心中共同缅怀着一位不能轻易提及的故旧。

谢邕的眸光中有嗜血的冷峻,更有不可一世的倨傲:“谢烨弘欺人太甚。再说,战事一起,怎是说退便能退的?”

温€€不得不承棘手:“王爷当然兵强马壮,可尉迟飞雁手下也拥兵数十万。九门驻军、皇城御林军加起来也有十万之重,全部听谢烨弘一人调遣。更有南部近百万军队还未调动。一旦开战便是经年累月,王爷登上皇位容易,却只怕平息后事非一日能结束。”

谢邕冷道:“如此更该打快。一路奇袭先杀入邺京,其他后续再平。”

温€€诚恳发问:“王爷可曾想过,在此拉锯战间北部异族该当如何?”

谢邕眸光闪过血色:“现在也顾不得了。”

温€€殷殷切切道:“晚辈年少,未经过大事,但曾听简师父说过追随您抗击北国异族之事。”

听到“简师父”三个字,谢邕的血色眸光顿见柔软,看向温€€时面色上没了金戈铁马的杀伐戾气,却涌上一丝追忆的柔情。

温€€诚恳地望着他:“简师父教导过晚辈,说朝廷曾一度削弱兵防,雁门关外陷入动荡。当时北国曾有四十万大军侵入我中原数城。

“敌人凶残,邀战功用的是我朝将士的带发头盖骨。不少士兵人还活着便被地生生剥皮削骨,折磨死了。

“胡虏肆意屠城,为防民众反抗,将高过马背的男子全部坑杀,将妇孺全部充作奴隶,肆意奸淫残害。对金银财宝更是随意劫掠,孔庙书院焚烧殆尽。他们每过一城,那城便沦为鬼城……

“所幸后来北府军重建,击退胡虏数百次,北方这才太平下来。简师父道,他年轻时曾随您一起逐狼草原。北国异族一听幽云王爷大名,吓得不战而逃。后派最强悍的勇士潜入营中刺杀,却被您生擒了……”

“不是被我,是被你简师父。”谢邕终于开口,纠正了这个在他印象中鲜活如昨的细节:

“当年是你简师父,赤手空拳擒住了那异族刺客,以自己风采感召其归入维摩宗麾下。那异族刺客后来便是你们的尔朱锡睿长老。”

谢邕轻轻闭上眼,十几岁的简易遥冰眸浅笑,宛如眼前。

温€€的声音轻了下去:“王爷胸怀天下。假设您是北国可汗,听闻中原内乱会怎么做呢?”

那还用问?

北国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新王拓跋瑞麒登基后就没消停过,前几年还因为维摩宗偷盗皮子的事叽叽歪歪。

任何一个有见识的国主,都不会坐视一块肥肉露出最软弱的部分。一旦中原大乱,拓跋瑞麒必将趁乱发兵。届时就算不被他侵吞整个中原,屠光几座城镇、抢上一笔也怕是难免。

谢邕何等见识,当然知晓这些,听罢温€€所问却闭口不答。

温€€动容:“王爷仁厚。几代先王用鲜血捍卫的土地,怎忍见落入敌手?”

谢邕森然看向他:“这话该对谢烨弘去讲。”

温€€丝毫不躲闪他的目光,带着豁出一切的坚毅:“若王爷不嫌弃,晚辈愿代您去向他讲一讲。”

&&&

正月十六这天,皇帝谢烨弘来到邺京北的皇家祭坛洒扫。

这天本不是惯常祭拜的日子,但过去的这一年并不平静。

谢烨弘血气方刚又手腕超群,自登基以来亲政、平息党争、处理每一桩大小事务样样出色,只待四海升平。

可北部藩王强大,是帝王心中永远的忌讳。谢烨弘清楚记得先皇临终时曾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道:“我儿尚幼,一切可倚仗你的小皇叔。但需记住,养虎在侧固能令百兽惧服,却也时刻将自己置于虎口之下。”

如今谢烨弘终于做了这件事。借一场江湖纷争,通过平安治的手,对叔叔谢邕落下那命中注定的一刀。

他的刀€€€€尉迟飞雁,是个新人,却有耿耿的忠心。聪明、热切,可惜经验不足。之前尉迟飞雁曾奉命安排人监视谢邕,却被不清不楚地扣了个通奸的帽子遣返回来。现在真刀真枪地打起来,尉迟飞雁到底能不能一战?

可若不让尉迟飞雁出战,还有谁是皇帝亲自调教出来的武将呢?朝廷武将不少,却只怕跟谢邕更亲吧……

等一等再说?

如此宝贵时机怎能一等再等。

北府军在草原练就了闪电速度。削藩的时机好容易出现,若这一回放弃和等待,下一次恐怕就是在邺京开战了。

若不开这一仗,可能不可能?

可能。却是要谢邕再北缩几百里,否则帝王怎能放心?

那个家伙,一不高兴便擅离封地,还曾偷偷向南潜入过邕州,不知偷摸做些什么。这样的藩王会老老实实自己北缩?

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王爷,哪个君王敢留他?

若不打算留他,不在国力最强的时候果断解决。难道要留到下一代,下下代?留到其他乱子起后、再无退路之时?

此事唯求祖宗保佑了。

谢烨弘默默盘算着一切,接受宫人伺候沐浴完毕。按照规矩,独自在中和殿内修整。

祭天前一晚需斋戒。不沾荤腥、不动情欲,等待朝阳升起之时举行祭典。是以现在他独自在殿内读书。

皇帝有些口渴,唤了声:“乐时€€€€”

乐时是贴身太监,比谢烨弘还小三岁,从小便陪着还是皇子的他一路走到龙座之旁。

谢烨弘知道内臣不可轻信,也从不对乐时多言一句政事。但若说现在还愿意给谁一个真心的笑,也只有乐时配得上了。

吱呀一声,殿门打开。没过多久,一捧热茶奉到帝王手边。

谢烨弘拿手一碰,不是自己最喜欢的温热。却没发脾气,而是轻声嗔笑道:“真是越发胆大了。这么烫便端来给我喝?”

一个声音回道:“臣知错。这便去换一盏来。”

好听。流水一般温润,空旷清冽却又中气十足,真是个好听的年轻男子声音。

可这样的声音不该属于一名小太监,更不属于乐时了。

更何况,乐时怎么会自称“臣”呢?!

谢烨弘从书中抬起头,便见桌边站着条颀长挺拔的身影。宽肩窄腰,四肢修长。比例那般的完美,配上一张玉面,是帝王也难见的美人。

可今天帝王并不想见美人,更不想见一个未经宣召便穿着太监衣服、腰间挂着剑、背后还背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美人。

这位美人见谢烨弘抬头,立刻跪下,用清澈的声音恭敬道:“臣温€€,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425章 410. 一场交心之谈

谢烨弘静静看着跪倒在地的温€€,没有惊慌大叫,也没有恼羞成怒,反而轻笑着将书放下了。

他稳稳地向龙椅中一靠:“怎么做到的,说说吧。你轻功独步天下?来见过朕几次便记住守卫布署了?还是宫里有人与你串通。”

彼此都是聪明冷静的人,这让温€€很省心:“启禀皇上,臣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半个时辰内,谢烨弘就算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应他了。

御前守卫、宫女太监,不知道昏了还是死了,反正现在偌大的祭坛神庙中不会有人来护圣驾。

谢烨弘扬眉,露出帝王的姿态:“说吧,你想威胁朕什么。”

“臣怎敢威胁皇上?臣是来为皇上护驾的。”不待谢烨弘露出嘲弄的眼神,温€€便从后背取下了一个长条黑布包。

打开布包是一方精致的锦盒,打开锦盒内有个水晶方条。那方条是个保护,内封着根人巴掌般的硕大的羽毛。

那羽毛纯金颜色,中有翠眼,根根分明,在辉煌的皇家灯光之下反射耀眼的光。

温€€双手托着金羽毛高举过头:“皇恩浩荡,赐臣金翎羽。臣日夜不敢相忘,更是粉身碎骨不敢妄动。今日非常之时,臣感念圣恩,以此圣物求皇上一事。”

金翎羽。皇帝谢烨弘曾因温€€少时的一场“万国来朝”而一时兴奋,赐予他的嘉奖。许诺不论何事,只要温€€拿着此物来求,一定有求必应。

现在,谢烨弘看着自己亲口许出去的诺言,没什么好后悔的。他冷静而嘲弄地笑了笑:“想干什么,一次说透了吧。”

“谢主隆恩!臣恳求皇上收回万钧之命。请尉迟大人退兵,同时饶恕维摩宗失礼之举。只要尉迟大人兵马一撤,幽云王承诺立刻撤兵退回幽州以北。”

“大胆,利用朕的许诺,竟帮反贼求情。”

“幽云王忠心耿耿,绝非反贼。”

“妄动军马连袭多城,还不算反贼?”

“幽云一脉镇守北关,战功累累都是血泪铸就。是否反贼,皇上自能明察。”

“若朕撤兵后北府军一路打过来呢?!”

温€€没有再答,而是静静地抬起头。

他所跪的位置较低,灯光照耀不全。但挂在左腰上的那柄剑却寒气森森。宫内太暖,剑鞘外凝结了细密的小水珠。

谢烨弘将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温€€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就能成功地刺王杀驾。他能做到这样程度,却只请求皇帝收回成命。这既是一次气势汹汹的兵谏,却也是一次诚意十足的协商。

若谢邕的反意足够,这次进来的就不会只是温€€一个人了。

为什么?

为什么谢邕不再狠一点?

因为他真的不想做皇帝?

权利如此迷人,他有何理由不想?

谢烨弘静静地看着温€€。温€€也静静地望着皇帝,澄澈的黑眸里满是冷静和理智,又有拳拳的诚恳:“幽云王此次南行,全由鄙宗派内务所致,臣已深深自罚。但北府军镇守国门,百姓向来安稳。若因削藩而引得北部异族蠢蠢欲动,我天朝岂非得不偿失?”

接着,如对谢邕承诺那般,温€€真的将北国袭来的惨状原封不动又给皇帝讲了一遍。

末了道:“皇上千古第一明君,比肩尧舜禹汤,时刻为万千子民操劳。敌人虎狼之心不可不防,臣只求以微薄之力助皇上护我大好河山免于战火蹂躏,故称‘护驾’。”

谢烨弘静静听完,语调变也不变:“你想替维摩宗求情,只求朕饶了你们串通谋反之罪便是。何必绕个大圈子替反贼说情?”

温€€轻叹了声,像和老朋友说起私房话一般道:“其实幽云王别院的玉如意另有由头,和‘反’字万无任何关系。但属臣房中私事,臣汗颜,哪有颜面向皇上多言半句?”

话音一转,又是振聋发聩:“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臣若只顾自己小小宗派,却置北部河山安危不顾,如何配做皇上的臣子?更有何颜面去见开山先祖谢二将军?”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