爨衡调转目光,等着万遗说下去。
万遗轻声回忆:“出发前晚辈便将那假山画好了,只是对莫扬哥哥的卧房没有把握。请爨伯伯帮晚辈瞧一瞧,看一看。看看莫扬哥哥的卧房画得对不对,好不好?”
儿子的卧房终成压倒泰山的最后一根小草。
冷面千夫所指也不曾皱眉的爨衡突然摇晃了目光,转身去看师父。目光犹疑,犹如身陷迷途。
性枯慈悲道:“万事因未开始而开始,因已结束而结束。空了,刑罚已经开始,你若觉得复仇并未结束,仍可继续行刑。不必理会旁人所言。”
忽而,他睁大了双眼,洞悉千年的眸光直直看进爨衡眼里:“但若心意坚定,你又何必向回看来?”
爨衡眸光大震,轻轻地后退了一小步。
这一瞬,很空寂。
山风轻轻地吹。月亮已要落下。此时是黎明前最黑也最冷的一刻。
寺前火把红光摇曳,将这世界照得如同在地狱又如同在极乐,呈现着一种不真实的光彩。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爨衡,看着跳动的火光,不敢发出一丝扰乱决策的声响。
爨衡看向金不戮那脏乎乎却坦然的蜜色小脸,突然觉得一切很遥远,又很亲切。
他想到自己的儿子曾对着这张脸皱眉或大笑,心疼或释然,感到一种恍惚的不真实。
再看师父性枯,再看金不戮和温€€,再看万遗,再看火光……满腔复杂汹涌的奔流难以抑制,化作仰天长啸。
四周树叶沙沙摇动,苍山响起遥远的回音。
扑拉拉,远处的山中惊起一群鸟,哀鸣着向更远处飞逃。
破天连绵的啸声之中,围观众人无不心口发闷,武功不强的人开始胸口发甜,已有被呼啸震伤的趋势。
刘小佛痛苦地捂住腹部,封骆赶忙护住她的两耳和孕肚,将她迅速带离。
万遗强行鼓足内力抵御,却还是被震得摇摇晃晃。
温€€被刺穿了肋骨和锁骨,一时间无法调取内息,受不起如此震荡,只觉心头突突地跳,一口血呕了出来。 金不戮赶忙扑捧住他的脸,按住他的两耳护着。
一直在侧的性哀也抽出一只手掌抵住温€€的后心,用真气相护。
这一切的一切,尽被爨衡瞧在眼里。他如一个王者目光逡巡,保护温€€的金不戮,内力不够强劲的小宝,东倒西歪的众生,弱小的禽兽……
长啸骤然收声,爨衡一声大吼如若霹雳:
“滚!”
单手将刀向地上一掼。
广场地面皆大青石铺就,坚硬而整齐,宛如金刚捍卫。爨衡这一掼竟能将刀全部插进大石中,如若筷子插进嫩豆腐。
众人莫不为爨老庄主之惊人内力而震撼,他却已经转身走了。
火光熠熠跳动,映照刀柄成暗哑的流光。也映在了金不戮的脸上。
金不戮捧着温€€的脸,望着那道远去的伟岸背影。
爨衡对身后的一切全然不理,目光毫无旁视。泰山一般巍峨的身体回转,阔步走进寺里。
第460章 444. 遗宝
“杀金大会”最终以一人未杀而结束。
众英雄、敌对者、单纯看热闹的人,乃至维摩宗的大部分弟子都纷纷离开。
崇圣寺后遥远的山林之内,有两个人也一直默默关注着这一切。饶是维摩宗几千人封锁,他们却未被发现。
尘埃落定之时,这两人也松了口气。其中那个独臂的狠狠抹了把汗,眼圈全红了:“€€儿这回受了大罪了……”
他哽了哽,又有稍稍宽慰:“爨大哥终是手下留情,不然我真的要冲上去替他们两个孩子了。”
戴幅巾大帽的那个,神色比他稍冷静些,眼底也有劫后余生之感,更有些共鸣的感慨:“这种事,别人是替不了的,亲自受过这一遭是必然。否则他们就算得了全天下的敬重,却也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这两个神秘之人眼中皆是感慨,相视一笑里更有种亲见开花结果的欣慰。再一起看看崇圣寺,便相互扶持着隐入无边的密林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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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被僧人们小心地移进寺内医治,休养之处正是金不戮同性枯大师下棋的那间小僧舍,安静清幽,一起进来的人不多。
他已极虚弱却不肯合眼,拉着金不戮还调笑呢:“好一个难忘的中秋。”
转回头看向刘小佛和封骆,满是感激:“小佛姐姐、封大哥,二位之恩没齿难忘。小弟当常常自省,方对得起今日的一切。”
木范婕要专心医治,不给他再乱动乱磨叽,强行按着塞了两颗止痛丸子,温€€安然睡去。
刘小佛以有孕之身前来,全程极其坚强镇定。终于等到兄弟被救下,泪默默地看了片刻,决定走了。临别时朝金不戮温柔道:“不戮贤弟,这次重生乃是向佛祖求来的,二位好生珍惜吧。”
朝昏睡的温€€又一看,再无赘言,由丈夫护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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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爨衡进入寺中便和性枯大师在禅房内长谈,一出来竟已完成剃度,眉目神态完全地出尘,此后正式遁入空门,称作空了师父。
今日正是八月十六,爨小姐忌辰。
五位老管家皆要追随空了师父左右,也想拜入寺中,被空了劝阻。他们便做为在家居士于崇圣寺周边安身,再不出世。
岩氏兄弟与白祈折回南宁州,参与明月山庄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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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遗说到做到,要尊莫扬哥哥的父亲为自己的父亲,便立刻像个乖巧的孩子陪伴空了师父左右。若非空了阻止,还要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当日,他拉着空了师父的手好好聊了许久。后续经常来寺探望,每年还会定期在崇圣寺中住上一阵,同空了师父论禅,讲讲自己遇见的事,真的如一个机灵可爱的乖乖孩儿了。
空了师父以僧人身份接待,在武功和世情上指点一二,助万小爷成为绝世英豪。此乃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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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遗是永昌侯,负有国使之命去影竺国,刚走个开头又折回来,当然不能久留。他陪空了师父聊过一阵便要再出发,临走前同金不戮道别。
性枯专门安排了禅房供他们兄弟详谈。金不戮再三感谢,又像个磨叽的亲哥哥也似,把那天冷穿衣天热喝凉茶、南洋湿气重、路上记得勤拜妈祖娘娘的海边民俗给万遗灌了一遍。万遗笑他€€€€嗦嗦像个婆婆。
两人说笑完毕却还舍不得分别,金不戮终于忍不住问了句:“小宝,你怎么能在海上就得知这边的事?”
万遗笑笑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也给金不戮倒了一杯,好似准备说一个极长的故事。
金不戮狐疑地望着他那莫测的模样:“难道还有其他原委?”
万遗没了小爷的架子,吸溜地喝了口茶,嘶哈嘶哈地扇着手喊烫:“嗯……事关一个我不喜欢的人。阿辽哥哥若不问,我真是不打算主动说了。”
小宝不喜欢谁?
金不戮想来想去,有些明白了:“是小€€?小€€知会了你?”
万遗哈哈一笑:“瞧你那担心的样子。好吧,我说€€€€
“的确是温€€差人告知我的。他得了你要出事的消息,便差壬字堂和丁字堂的人雇了快船出海,兵分两路。一路追我的船,另一路赶到淡水补给处等我,后来还真把我给追上了。
“他派来的人对我说,务必要用尽一切手段救你。还说莫扬哥哥最疼我,我去找爨伯伯€€€€空了师父恳求,空了师父一定愿意手下留情。”
金不戮眼神一动。
若在以前,他定要感慨小€€又用计谋。而今经历这许多,他了然而通透道:“小€€都是为了我。他天生机智,若不想尽一切办法,还真的不像他了。但他终究坦然面对往日之过,受刑受罚,没有想过取巧一分。”
万遗摆出个牙酸的表情:“那是自然啦,温€€的人只说救你,半点也没说救他的事。再说了,他自己也明白,让我救他我就答应啊?”
金不戮摇头道:“不论怎样,小宝你对我们有大恩,我永不会忘记。”
“€€。”万遗将话题一转,“阿辽哥哥可知我的生身父亲是谁?”
金不戮被问得一愣:“当然是万四爷……”
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小宝这样问,便是万四爷并非他的生身父亲了!
那还能是谁?
万遗看看天色,离出发时间越发近了。他不多卖关子,单刀直入道:“我义父和我爹爹是一对青梅竹马的爱人。”
万玉柠有龙凤之姿,更有经世之才,以族内老四的身份竞得万字行大家长之位,将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和魏青云是一对爱人,魏青云以贴身侍卫的身份长伴左右,万玉柠则单身相守。但四爷成年不娶也无后人,在族中乃一大劣势,数次被其他房攻击,曾一度严重到要被逼下位。
谋士和家臣都劝万玉柠好歹娶几房太太,得个一男半女也能给族人交代,他却不肯。后有门人想了个下作法子,将万玉柠和一女子关在一起,饭菜酒水、熏香里都给下了重药,让他和那女子一定要发生些事。魏青云去救,无奈那算计太过周全,他也中了招,若不行事,三人皆死。魏青云便和万玉柠还有那女子分别做了些不得已的事。
那事结束,女子有了身孕,是魏青云的孩子。
魏青云本已打算娶那女子,照顾妻儿一生,辞别万玉柠。但那女子同意配合行事是冲着嫁给万四爷去的,不是要嫁给某个侍卫。无奈之下,万玉柠出面娶了那女子为夫人,后诞下一个儿子。
那女子也是十分的玲珑心思,没多久便发现万玉柠的心意并不在自己身上。产子之后没多久,和四爷商量了个万全之策,要了些赔偿后假装病故,换了身份重新生活。
人心翻覆,但孩子无辜。无论万玉柠还是魏青云都极其怜爱那被遗下的儿子,给他取名“万遗”,寓意遗留之珍宝。万遗被当做万字行的继承人来培养,对外宣称是万玉柠的亲生儿子,拜魏青云为义父。
外人都当万遗幼年丧母,好生同情这个小少爷,三位老管家更是承诺一辈子辅佐万小公子。万玉柠因此也得地位稳固,成就万字行偌大家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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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遗对自己的身世毫不避讳,全向金不戮说了。金不戮给他说得眼睛发直,一时间没法吞咽这许多信息,只凭本能暗想:难怪小宝面善,却和万四爷并不十分像。
是了,他很像魏大侠英姿。
不知小宝的娘亲后来怎样了?
想到这里,金不戮握着万遗的手:“你娘亲……”
后来小宝被诬、遭罪,甚至有杀身之祸,他的娘亲都不在跟前,事后得知一定心疼坏了。
万遗讲两位父亲的过往,就跟讲旁人的故事一般,平淡而流畅。可被问及娘亲,眸光顿时一闪,有所波动。
他顿了顿,别开脸:“我去偷偷看过我娘亲。
“她换了个身份,嫁给了一个大人物做二房,育有三子一女,十分受宠。我看她生活幸福,没什么想要寻我的意思,便没去相认了。
“至于她换了什么身份、嫁给了谁,我想阿辽哥哥应该没兴趣知道。”
金不戮怔住了。
他终于明白了万遗那莫测一闪的小小黠慧、似小猫又似狐狸的狡猾和娇气来自哪里了。
定然是来自那位母亲。
好一个聪明果断的女子,得不到真爱便转身离开。
好一个会实现自己想法的女子,前前后后总能遇见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