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鹤 第9章

他凑近他的脸,望进他的眼睛。

回孤人眼眸浅淡,有些还有异色。赵应€€瞳孔收缩,周围一圈灰色染了苍绿。

怪不得看人时候只让人觉得漠然。

赵应恪坐起身来,微微笑道,“九弟这些年呆在宫中,足不出户,可有想过出去游玩?可有想过去回孤?”

赵应€€一时琢磨不清他问话的目的,只顺着他的话,满脸渴望。

“自然有想过。不过四皇兄可莫笑话,我这模样……宫外天大地大,小弟心有余而力不足。”

“九弟也莫笑话四哥。这普天之大,我也不过是池中鱼,未识其地阔海宽。”赵应恪转头继续将酒水缓缓倒入覆华池。

“应霁倒是常年在外游山玩水,最逍遥不过他了。”赵应恪仰倒在桌上,眯眼看渺远空中鸿雁飞过。“三哥也是,这些年在边疆,天高任鸟飞。”

“不过飞鸟倦林,这些年三哥在外劳苦功高,自然最需要的还是娇妻美眷安慰。”赵应恪坐起身来,理了理衣袖,又歪头看赵应€€,“九弟也别急。明年你及冠,无论如何,也定有一段好姻缘相候。”

赵应€€听他说这些反而坦荡许多。他抿嘴笑道,“承四皇兄吉言。”

他早在心里上演过千百遍诸如此类的情景,便是赵应€€亲口同他聊起,他亦能应对自如。

那伤向来默无言,纵使化脓发溃,无需长嗟、不必惜其中苦,他甘之如饴。

赵应€€回到宴席。

皇帝说是有些力乏,就近去清和殿歇着了。

庄王一到,焦点自然转回他身上。最初众人只是平常的寒暄,称赞他骁勇善战,祝贺他大捷归京……直到有人突破重围,硬是要给他敬酒。

此人名王鸿,乃北府军校尉。

他家世并非显赫,只是上战场时次次拼命,一次比一次勇猛且能全身而退。他今日功勋全是自己挣来的。

庄王对他一路提拔,他自然记在心里。不过他没参加过宫宴,今日居然喝高了,一根筋地想和赵应€€喝酒。

赵应€€接了这一杯,其余人的也就不便推辞。方才还有人拘束地不知该如何同他搭话,如今倒是找到了好方法。

他本就不多言,喝了酒后更是目光深沉,同人讲话时一瞬不瞬,可这非但不让人觉得冒犯,更让人觉得被郑重待之。

赵应€€心痒,直想蹿到他跟前,最好能抱着他。

“去给三哥敬酒。”赵应恪见人少了,起身理衣,拎着桌上的酒壶走过去,顺带叫了他一把。

赵应€€跟了上去。

四皇子讲话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看赵应€€。酒香氤氲,赵应€€浑身沾满了桂花酿的味道,开口也是桂子香,若九月秋阳。

赵应€€本不爱太过甜腻的气味,只是混在赵应€€身上,他便想凑上去,闻个尽兴。

只是如何都不能尽意。

赵应€€看到他,嘴角勾起,“连你也来灌我的酒?”

“哥哥同别人都喝了,偏要拒我这杯吗?”赵应€€靠得好近,委屈得就像撒娇。

赵应€€捏了捏他的颈子,仰头喝净一杯。赵应€€就盯着他滚动的喉结一动不动。

他目光中野性难掩,似虎狼看猎物一般,卯足了劲想咬到致命。

可他又怎么舍得。他再想将对方拆解吞咽入腹中,最终会做的也不过是用牙齿轻轻厮磨,吻得濡湿黏腻。

赵应€€也学着赵应€€一口干,假装被呛得受不了,抓着他的袖子咳得昏天黑地。

赵应€€皱眉低头看他,手不停地顺着他的背,另一只手端了杯清水。赵应€€就着他的手喝了好几口,露出咳红了的双眼,笑得又乖又甜。

路濯去北府军时也总和赵应€€喝酒。

最初几年赵应€€也喝不惯庆州的酒,太烈了,粗劣杂粮混着边塞的风土一路从喉咙烧到胃里。

三皇子以前喝的也都是太清红云之浆,温润清淡;或是太禧白、寒潭香之类的琼华汁,酿造得精细,香气四溢。

后来他也习惯了那烈酒,无所谓好喝与否,关键是够滚烫,连血液也翻腾起来。

他被那几年磨出了豁口,所有锋芒尽收,分毫不张扬却更无人能敌。

只是路濯来的时候,他招待的总是从江南收罗来的时酿。

流光且尽杯中渌。

欲醉时朱颜酡,意气全倾。

玉壶酒空,两人坐炉笑风吹不进,不醉难归。

可赵应€€不会醉,路濯不敢醉。

端着酒壶能对坐大半个晚上,权当秉烛夜聊,闲谈大笑。

什么都说,什么都记心里。

路濯不知道赵应€€哪里可能有这么多闲情雅致去和别人也风雨夜长同一宿。

他自己一杯相属,恍然不知身在何许。

赵应€€面不改色,却也从未把这当作寻常日子,全郑而重之地压心底了。

衔恩宫门口站了一路的太监宫女。出来一个官员迎上去一人,带着笑弯着腰说,“大人这边请。”

他们的任务就是在宴会结束后将客人带出宫。若是谁一不小心胡乱走动遇上个小主娘娘,那可不是什么风流轶事,得仔细着脑袋呢。

赵应€€、魏忤和赵应栎走在北镇国公两侧。

赵应€€撑了拐杖也笃笃地疾走两步跑上来,生生挤进赵应€€和魏忤中间,挽住赵应€€的手臂,死死握住他的衣服。

肖杨在旁边追得提心吊胆,生怕他一蹶给摔地上了。他本想搀着他直接回皇子所,但看眼下这个状况,他还是识趣地闭嘴了。

赵应€€被他一撞也没有什么反应,只低头笑了笑。魏忤刚想说两句,却发现对方连个眼神都没落在他身上,砸了咂嘴又闭上。

倒是魏钧看了过来,“是九小子啊。”

赵应€€巴着赵应€€的手往外探,恭恭敬敬叫了声,“外公好。”

魏钧被他这模样逗乐了,也没想到他会叫自己外公,目光都变得慈爱了些。

他那些年一直在边疆,连女儿葬礼也没有回来,对九皇子的事也不了解。除了知道他不受宠以及同自己亲外孙曾经同住一个府邸以外,便什么也不知了。

他年龄也大了,那些闲言碎语、上一辈的情仇恩怨就当耳旁风过罢了。

“不必急着到府上来看,应栎这些年来的够勤快了。你祖母也知道你刚回来事肯定特别多。这么多年都过去,哪惦记着这两天。等太后大寿过了吧,你们祖母和婶婶说亲自做一桌好菜等你们上门。”魏钧上轿前拍了拍赵应€€的肩,叮嘱了好几句。

他余光看到赵应€€巴巴的眼神,又笑了一声,“到时候把九小子也带上吧。叫了老夫一声外公,自然得有点好处。”

赵应€€应下。

“谢外公!”赵应€€简直高兴得眉飞色舞,这声外公叫的越发顺畅。

魏忤跟着魏钧回北镇国公府,赵应栎和他哥又说了几句话后也上车打道回八皇子府。只有赵应€€还抱着赵应€€的手臂没有松开的意思。

北风徘徊,打着旋在宫门吹过。

赵应€€衣袂飘起。

可赵应€€挡在他面前,朝他扑来的就只有若柏枝孤清之味,盖过萧萧肃风,甚至掩过方才一身酒肉熏臭。

“我送你回皇子所?”赵应€€声音沉稳,却又是了然的意味。

“想和哥哥回庄王府。”他们早摘了冠冕,赵应€€将脑袋埋在他的手臂上,慢慢移到胸膛处,发出的声音都是闷闷的。

在赵应€€眼里,他就好像没有变过。

腿受伤后的两年,他们最初一起住在皇子所。三皇子府修好后,他们就搬了过去。

那时的赵应€€除了赵应€€谁都难以接近。吃饭睡觉,习文习武都要在一起。

如果睁开眼的时候没有看到赵应€€,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四处寻找。狂奔着,拖着一条烂掉的腿,剧痛也不顾。

他会跌倒、抽搐、浑身大汗淋漓站也站不起来,可他从来不怕,因为他总能等到赵应€€。

他抱着他,贴着他的皮肤,不发一语。

是两头困兽。想要相互依偎温暖,偏偏浑身都是刺,越靠近越痛,俨然一场角斗。

他自然晓得赵应€€在等他一句“我没事,不怪哥哥。”如果说了,他们俩都会更轻松。至少表面是这样。

可赵应€€不愿意。

此生一何苦,此情安可忘?②

他那时还不懂情爱,只是固执地想让自己的印迹在赵应€€心里刻得更深一点。

如果爱不够就拿愧来充数,总之是这世间独一份的。

后来有一次他以路濯的身份坐在酒馆里听书,上下文皆记不清了,只一句怔得他半晌未回神€€€€时有能言鸟,遇北客买之。鸟云:“我南鸟,不愿北去”。遂以头触笼,堕池溺死。③

他大笑不止,呛得泪也出来了。

这故事痴傻得要命,他也痴傻得要命。

他赵应€€就是这只鸟。

北方有无垠天界、翱翔、自由。可赵应€€是他的南地、渊池、铁笼,他一头栽下去,阿鼻地狱都好温柔。

尽教这世间笑他,不如他沉醉,都不管天和地。

赵应€€说,“好,我们回家。”

①摘自 元结《石鱼湖上作》

②改编自 孟云卿《伤情》「此生一何苦,前事安可忘。」

③来源周玉箫《杨太后》注释;标题亦摘自此诗下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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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这一段秦吉了的故事我第一次看也觉得莫名其妙,后来反复思考许久。

大概所有深情疯狂在被发现的第一眼都是不合情理的幼稚痴傻,初时不被了解,末了也就不在乎别人是怎么看的了。

总之我好喜欢这段!嘿嘿!

(想要评论啦(小声

第8章 花藏袖中,以遗所思

两人并排坐着,赵应€€的头靠在赵应€€的肩上。

庄王府的马车是新修的,铺了层软垫,像这样缓慢前进的时候基本感受不到颠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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