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鹤 第8章

他询问道:“小八,怎么了?”

赵应栎不停回望被禁军拦住的人群,却还是没见到赵应€€,心下不免着急,怕误了面见百官的吉时,但若让赵应€€一人迟到也并非良策。

正当他要解释时,只听身后有少年喘着气急呼,“三哥哥!”

赵应€€下意识回头,就见一人一瘸一拐地蹦跳着扎进他怀里。

他没有躲闪,结实抱了个满怀。

赵应€€一直盯着庄王的背影,他不停地拨开人群走向他。

有几瞬他是怯懦的。他不过一缕浮尘子,暗啮咬,藏祸胎,怎能如此痴妄?

可他已生贪相,欲望之下那些念头霎时飞灰。这百载浮生也不过只是一梦,众生个个痴狂,他又有何例外?他偏要流连情牵欲慈,偏要做飞蛾绕焰鹿奔场,又有何人能拦?③

他越丑陋越好,越卑贱越上乘,神佛的泪向来流给恶臭腐烂的伤口。

赵应€€修八尺有余,比赵应€€高了一头。他双手有力,托着赵应€€的腰竟将他抱离了地面。

他低低笑了两声,“我原以为是我看错了……”原来刚才站在城墙上的人真是他。

他十年未曾归京,只怕认错了人。

赵应€€连眼眶都开始发热,固执地环着他的脖子,想用额头抵着额头却硬生生被冕冠隔得远远的,只得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死死地抱住,委屈地小声在耳边叫他,“三哥哥……”

赵应€€的手放在他后颈处,像他小时候那样抱着轻轻拍他,“我在。”

他已经取下了兜鍪,赵应€€的脸就贴在他的脖颈处。皮肤血管相连,热乎得厉害,连带着他的心都软了一块,“我回来了。”

他本来没多想回京城的,只觉得北府军更称得上他的家。八弟和皇妹也都成年,他不想承认却也明白他们之间必定有所生疏。

庄王做将士也用惯了淡漠述说不在乎,不在乎生死,不在乎血亲;可赵应€€这一抱,却是诉尽了离别苦痛,乡愁相思。

他怎么可能是真的不在乎?

他转头看赵应栎,才发觉他也红了眼眶。

“我回来了,€€儿。”他没有意识地收紧手臂,声音嘶哑,重复低喃,“我回来了。”

偏生就是有人读不懂其中难耐深情,也不知晓自己不懂生趣€€€€大皇子赵应锋必是其中翘楚。他朗声大笑,“小九果然还是最喜欢粘着我们三弟。平日里也见不着个人影,三弟一回来就巴巴跟着来了。”

赵应€€还在抱着哄人,闻言笑了笑,“€€儿幼时与我同住,自然亲近些。”

“那倒是。要不是小九腿脚不便,他怕是要追上战场了。”

赵应锋还在大笑,赵应€€的目光却冷了下来。

若说心结,赵应€€那只腿便是赵应€€永世的魔障。血泊杂乱中的孩童,他永远忘不了、放不下、原谅自己不得。

刚要说话,伏在他肩窝的赵应€€却终于抬起头来了。

赵应€€从他怀中下来,抱着他的左臂。在赵应€€看不到的地方目光沉如冰,看向大皇子,语气天真烂漫,“那是自然。保家卫国是普天男儿的梦想,若不是这只废腿,我定同三哥哥上战场杀敌保卫百姓。难道大皇兄不是这般想的吗?”

赵应锋语塞。旁边的二皇子赵应€€乐得看好戏,叫他口无遮拦。

赵应€€仰头看赵应€€,眼中的敬仰是半点不假,“所以三哥哥是最厉害的!”

赵应€€轻笑出声,摸了摸他下巴被铠甲硌到的印迹,大概是方才拥抱的时候印上的。又捏了捏他的脖子,不置可否。

过护城河,众人得下马步行。

正好赵应€€也不能骑马,便一直抱着赵应€€的左臂借力。

他平时走路也得撑个拐杖或是由太监侍卫扶着,旁人现在看着倒也不能说奇怪。

赵应€€另一只手握了握他的手臂,见他乐得连眼睛都笑弯了,也没忍住跟着笑,哪还有半点平日在军营里正经稳重、波澜不惊的样子。

“怎的这般高兴?”他问道。

“见着哥哥就高兴。”赵应€€也不看路,就盯着他的脸。仿若这人间水未流、花不落,余他一人心欢喜。

侧看赵应€€鼻挺、骨突、眉眼深邃。温柔时是带鞘的剑,十年风霜铸,锈处也锋利,却自有一番威严不可近。

“见着你,我也欢心。”赵应€€由着他把一部分重量放在自己身上,“你比小时候壮实些了。”

“哥哥喜欢吗?”赵应€€状似不经意地问。

“我喜欢哪有什么要紧?”赵应€€说得认真,“你身子骨弱,长结实些好。别生病了。”

赵应€€乖乖点头,“哥哥也不准生病。”

两人一路絮絮叨叨,说的都是些不要紧的小事,却是乐此不疲。

众人于白虎门入宫。

赵应€€带了十位北府将士。宫中不准穿盔甲佩剑,他们需要在白虎门值守处换装。礼部自然早早备好了他们的朝服放在此处。

亲王冕服更显华丽庄重。玄衣五章、€€裳四章、六彩大绶小绶;冕九旒,每旒五色。④

赵应€€宽肩窄腰、腿修长背笔挺,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

最是树临风前,皑如山上雪;又是雪化入江水,声声震人心魄。

城里的百姓一直踮着脚、伸长脖子看着,直到大红宫门关闭,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可以预见,此后半年茶余饭后的话题皆逃不过今日了。

赵应€€要率众将士面圣,赵应€€自然不能再缠着他。

肖杨拿了拐杖来,虚扶着他走到八皇子身后。方才他松开手时,赵应€€轻轻握了他的四指,其中安抚意味不言而喻。

赵应€€回味半晌。他自然吃这一套。

①改编自百度百科

②摘自 崔与之《水调歌头€€题剑阁》

③改编自 山主《临江仙€€五色云开观三界》

④改编自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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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爱的将军回京场景,是凶神却也是佛。

第7章 何如秦吉了,生死在南州

皇帝摆驾太和殿外,朝臣们恭敬站于空地上。

赵昌承下首第一位乃庄王的外祖父,北镇国公魏钧。皇帝赐座,算是给足了面子。

为避免疑心,北镇国公早年常驻边疆,无召不得回京。

当年事出紧急,魏钧抱恙,舅舅魏骁推赵应€€做元帅率兵征战。本是穷途末路之举,哪想三皇子天生奇才,竟是力挽狂澜,扳回败局。

而北镇国公夫妇被皇帝召回晋京,请太医调养身体。但若说其中没有制衡之术,却是谁也不会信的。

如今想来,爷孙二人亦有七年未曾见面了。

魏钧已是古稀之年,却精神矍铄,朱颜鹤发。想来半生从戎,身体也比一般人硬朗。

赵应€€以往也没见过魏钧。只是他心里把赵应€€的家人也看做自己人,难免生出许多好感。

方才东门游街、颁布圣旨是为彰显皇恩、宣扬大€€昌盛;而此时让赵应€€和将士们于百官面前述职说战,则是为了让众人明白,皇帝才是其效忠的唯一目的。

纵使你手握百万雄师、身居高位,也不过一条听话的犬罢了。

他只要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过报君黄金台上意,这世间总有人前仆后继提携玉龙为君死。

述职结束后,皇帝在后花园衔恩宫摆接风宴,前去的皆是皇戚重臣。

赵应€€同魏钧一桌坐于皇帝右下首,赵应栎和魏忤也被安排和他们一起。祖孙四人可谓其乐融融。

赵应€€只能远远地看着。他同大皇子等人坐在另一侧,相隔还有好几桌。赵应€€那边全是他带来的将领,再往后就是几位爵爷和各司官员了。

而他的左侧依次是六皇子赵应梁、五皇子赵应霁、四皇子赵应恪、二皇子赵应€€以及大皇子赵应锋。

除去早夭的七皇子和因过于年幼而未到席的十、十一皇子,历元帝的儿子们难得聚齐了一次。

因为太后大寿将至,此次接风宴办的并不隆重。皇帝赐了菜,褒奖几句便叫赵应€€同他一起退下了。

皇帝都离开了,这接风宴便成了权贵与新立功的武臣们结识的最好场所。

不过于赵应€€而言,赵应€€离开了,这宴会也就是一场寻常午宴罢了。

不知道皇帝又同赵应€€说些什么?赵应€€百无聊赖,慢慢喝着一蛊炖烂了的老鸭汤,手边的其余饭菜动也没动。

衔恩宫无墙,几根粗壮白玉雕柱撑在四角。再往前是覆华池,此时鱼沉水静,只有湖中闲慕亭传来阵阵乐声。

香灯半卷流苏帐,宫中乐师低眉续续弹,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

六皇子起身去找礼部尚书,赵应恪便跨过五皇子移了过来,坐在赵应€€身边。他的外祖父临江侯带了一众官员同魏忤身边的将军说话。

“许久未见小九,倒是比以前精神了。”赵应恪拿着酒杯,侧脸笑着看他。

自从赵应€€腿受伤搬出清和殿后,两人确实没有怎么见过了。

“四皇兄也更俊朗了。”赵应€€抬起头朝他笑了一下。他刚才喝完了汤,无聊地用勺子戳着碗里剩下的鸭肉。

赵应恪转过身去,看山水楼台映池中。他手腕一动,酒水便全咕噜流下去。

“吾有酒一杯。”赵应恪举起空酒杯。

“赠美人,赠知己,赠鱼,赠汝。”他分别对着闲慕亭、池水和赵应€€一敬。

赵应€€被他逗得咯咯笑,拿了自己桌上的酒壶给他斟满酒。

赵应恪抿了一口,眯了眯眼,低声又吟道,“金玉吾不须,轩冕吾不爱。且欲坐湖畔,石鱼长相对。”①

赵应€€装作没听到,剥了瓣橘子慢慢嚼着。

四皇子看起来未曾同大皇子、二皇子般拉帮结派、为了太子之位在皇帝面前争得头破血流。可临江侯的势力在那儿,皇帝对淑贵妃的偏爱也在那儿,他要做渔翁可谓轻而易举。

只有那些急功近利的家伙看不清状况。

赵应恪似乎也没有在等他的反应,又望着天喝了半杯酒。

赵应恪:“小九尝尝吗?宫里秋日用桂子酿的酒,如今正好。”

尚食局会把宫中的好东西第一时间送到清和殿去,他自然也知道这些东西没有往皇子所送去。

赵应€€听他的话喝了半杯,呛得脸红,舔了舔嘴唇说,“好喝。”

赵应恪见他分明不喜欢却口是心非,摇摇头,还真是一副怯弱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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