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前还不觉得,待得如今几碗粥和着包子糕点一起下肚,赵应€€才感到前些日子是真的低落难捱。
整日呆坐着,静默中仿佛在思考,但深究下去,却又什么也想不到,不过是在出神罢了。荒废半月的武功也没有提起来的兴趣,最多就在手里把玩那把辽刀,在手指间转悠几道。
他就像个小孩子似的,喜怒哀乐全绑在手里的玩具上。他握着它,偏偏他才是它的提线木偶。
别人见了只会摇头叹息,说何必呢?你这不过是作茧自缚。
赵应€€却乐得自在。这人世为苦,是劫,多少人前进不了也死不得,他难得找到一人做他活的全部念想、生的全部理由,就好像一出悲歌突然串场唱起了喜剧,即使敲锣打鼓震得耳朵发痛那也舍不得放手。
赵应€€大抵是在十三岁时发现自己对赵应€€所求不同寻常的。
误尺道人希望他多和别人来往,因而他的房间并不特殊,同师兄弟们五人一间住一个通铺。
那年岁正值好奇心最盛,他被拉着挤在床尾拿昏暗的油灯看赤墨勾勒的画册。
臂膀、蜷曲的腿。灯光下因为手汗起皱的纸像皮肤纹理。
罩在被窝下,闷一身的汗。周围少年隐忍的声音腻得人难受。
赵应€€觉得自己腿上的旧伤隐隐发麻。但他并未情动,等另外四人爬回自己的的床铺后便拉了薄被睡觉。
那天晚上,连着之后的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在意过这件事。
落风门虽不是道门苦修,但先前也提到过,因为不闲下来便不会想起三哥,所以赵应€€对自己异常苛刻。他的生活确实宛如一个真正的苦行修士。
后来有一日午后,他收到赵应€€寄给赵应€€的信,忙将其他书信发放到位,揣了自己的在怀里往屋里奔去。
同门其余人都去大堂打坐听书了,他这几日是固定去山下取信的,算是掌门放了半日闲暇给他。
他还记得那日,冗长夏日的午后,时间仿佛永远停滞,空气中飞舞一些细小的杂尘。
赵应€€仰躺在床铺上,双腿交叠靠着墙壁。
窗外的光是白色的,硬的烈的几束透过窗纸撒进来便淡了些,更柔和温暖。蝉鸣鸟叫一如寻常,那刻又像是被罩了起来,渺远得不似耳边语。
赵应€€对赵应€€说的话其实乏善可陈,但他尽力在多说了。问安好,问近况,说自己不涉及军情的近况……来来去去就这些,他还在悉力变着新花样。
赵应€€举在眼上方的手慢慢垂下,任由纸张盖在自己脸上,蒙住口鼻,满呼吸的墨味。
他难耐地动一下,像一条在砧板胡乱摆动的鱼,头沿着床沿滑出去,悬空挂着,光束便落在胸口了。
肉是白的,因为练功而紧实。
那晚的图册在眼前里一闪而过,他没有来得及细想,倒是想起了赵应€€,准确说是赵应€€的侧身的样子。以前因着腿伤,赵应€€常要背他代步。
脑海里也没有个确切的图像,更多是光和影的纠缠。影是白色的,光是更亮的白色。
都是一瞬而过的片段,留下的有面孔,仅那一副面孔、手掌还有手指,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
赵应€€呼吸拖长,脸上那张信笺早落到地上去了。他睁眼见面前正巧掠过一束光,头发、衣服黏腻地贴着自己。
他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将手上污秽擦干净,又动手将右腿裤子彻底脱下,露出那一腿的伤疤。
疤痕比起最初已经变得浅淡,但终究狰狞,腿骨也并非笔直,扭曲后生硬地搬回显得有些畸形。
赵应€€探身捡起那封信,将它放在光着的脚上。
信纸还是太轻,没多久便从最高点落下来,停在他的身旁,又被他一脚踩住。
他踩着那张纸,曲着腿看仲夏偷漏进来的白色的光,连喉咙都没发出一点声音,流了满脸的泪。
后来的事情反而比想象中顺畅很多。赵应€€甚至觉得这种感情如此自然,似乎早该如此!本该如此!
他先前以幼弟孺慕之情看赵应€€,当他作长兄、老师,甚至于是救命稻草一般的恩兄。依念之意理所当然。
而当这种敬重亲切转为融于血肉的爱恨时,他才猛然发现自己压抑了数不清的念想与渴望,就好像皮肉上一块青肿,内里却早已溃烂,只等揭开那块什么也蒙不住的布。①
他用赵应€€之名写给赵应€€的信仍然规矩方正。私下却日日用路濯的笔迹胡乱写,他不会作诗,只能用尽所知的所有白文,写爱语,写情话,一天能洋洋洒洒十数篇。但实际那些话语都并不连贯,磕磕绊绊,想到哪里便写到哪里。时而狂烈,时而温柔,多有笑意连连如孩童天真幼稚、烂漫无边;情至切处又难掩暴怒,言语低劣卑贱没入脚边尘埃。
有时候实在熬不住,想见那人,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便从床上爬起来屈腿坐到窗边的桌上。
习武的一般不乐意做文书,这张书桌上的笔墨纸砚书都只有赵应€€在用,算他一人独占了。
窗外月光明,照好大一圈拢在他身上。他不停地想赵应€€。
他做什么都想起他来。
“从此无心爱良夜,
任他明月下西楼。”
李益这句上赵应€€心头去了。一夜闲着无趣发愣,他光脚站在桌上,拿剪灯芯的小剪子在墙上刻了这句诗。
黑夜里什么也看不清,月色全往下落,铺在他脚下。窗檐边上那几个芝麻大的小字歪歪扭扭,又被他使劲往里划,最后模糊了一片。
再往后总留在他印象里的便是那句“始知相忆深”了。
说到底他读的诗词古典不算多,错过国子监又入江湖学武,武功典籍还了解得更深些。
但总有些话听一次,好长时间,它便一直竖在那儿。让人老是感觉会在下一秒脱口而出。
这一句“始知相忆深”便是如此。
它是赵应€€和路濯通信第二回 时写在信中的。
莫逆之交,惺惺相惜。
赵应€€是真正的重情重义,对路濯的看重毫不虚假。
路濯想表现得疏离礼貌些,就和跟别人相处时一样,或者是另一种在心仪之人面前的高傲自持。
但他设想的这一切总是被打乱。原因到底简单,他二人实在有种莫名的熟悉,从相识到交好没有一点窘迫尴尬,太过自然。路濯总在事后独自一人时暗自懊恼,但再见时又将一切抛到脑后去了。
这世间难得找一人让你相处得如此舒畅坦荡。他们的再相逢可是真的陌生人,这点默契总让路濯不可抑制地幻想,或许他与他本就如此契合!或许他们早过了几百几千次奈何桥,轮回擦肩,每一次遇到还是像第一次那般€€€€
我不知道是你!但我会知道你的!
我是属于你的,你也是属于我的!
始知相忆深。
赵应€€又轻轻动嘴唇说了一遍,“始知相忆深。”
他并未将这句诗也刻在窗檐隐蔽的角落。那是一种宣泄,这不是。
这不是。
这是他的,从他身体里生长出来的。
赵应€€或许有一日不爱赵应€€了,那他定然什么也不爱了。因为他的思考、他的生命、他的整个世间都是依附赵应€€生长出来的。
赵应€€是根,是养分,是脱离和回归母体的唯一途径。
①此处爱恨的恨取古语意,表示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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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于他唤作“欲念”。
(基本全删了,彻底意识流(咳
第24章 同行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花旌一手搭在赵应€€肩上,凑近了问道。转瞬又“哦€€€€”一声明了。
除了那人,他还能想什么这么入神呢。
他们正并排站在客栈门口的石阶上,督促店小二将行李搬到车上去。
其实三叔几人本想自己动手的,但耐不住今来客栈对大金主的热情,便将这活儿易手,由花旌和路濯监督着,转头去检查马匹和车辆。
他们算是轻装出行,脏衣服又分了一袋出来,剩余都是望余楼采买的货物。
花旌将帷帽给赵应€€戴上,两道白色长带垂在肩侧,便是用来遮在眼前的那布条。
“要我说,当时那眼伤确实太合时宜!”花旌道,“有人一辈子想破头脑如何独一无二,留下特点名扬天下。”
“不如你这眼前一抹黑。”
“哪怕不易容,蒙了眼遮一半脸,就是赵应€€与你面对面贴着也瞧不出你的原形。”
他这话说的逗趣,赵应€€跟着他瞎闹,“妖怪!你才是该快快显出原形。”
“老衲早识破你觊觎唐僧肉!”
“大圣火眼金睛,可惜瞧不破呐!”
“莫不是窥探俺老孙美色?”
“非也非也,所爱六耳猕猴是也。”
两人胡乱地、有一嘴没一嘴地聊着,旁人若听了只会觉得一头雾水。可实际他二人也只是随性而为,插一个话头便跑到十万八千里远,偏偏能扯上半日,自得其乐,确也有一番旁人窥不到的滋味。
两人相继坐上车去,三叔同他们一个车厢。
一行人就此策马上路。
望余楼还等着他们楼主运精铁回去,众人便也不再在行程上耽搁,准备顺着花旌他们的来路偷渡回青泗。
唯一有点不同的便是眼下逐日转冷,北风呼啸,远远就得了消息说河水变浅,底下结了冰就要封道了。
这下只得避开齐王的巡逻兵转路而行。
大概是因为北府军已经打进蓟州的缘故,外围一圈的驻军减了不少。叛军本就军心涣散,他们绕得远些,不去招惹,麻烦也不会自己找上来。
赵应€€来时心里沉郁不悦,车外掠过的景都沮丧不堪,只觉得反胃。如今解了那结,满心又是另一番期盼,身旁还有兄弟相伴,实在是顺畅太多。
况且花忘鱼也是个闲不下来的。
那车颠的坐不住的时候,两人便骑两匹马儿往前先去,一前一后在荒野灰昏的天空下疾驰。
那些路总是又窄又烂,都像是人随意在泥地上跺踩后留下的。他们二人的马蹄再一落,又成为那处最深的印迹了。
或者半卧着闲嗑。
这车无座只有平铺的软塌。三叔点了炉,又拿毯子搭在赵应€€腿上,四周被烤得暖乎乎的。
最初那几年,赵应€€身子骨太弱,那腿伤及根本,天一转凉便难受到虚脱。如今好了许多,但身旁人也一直注意着。
天黑得越来越快,烛光晃荡,弄得人头晕目眩,根本看不进书去。
赵应€€干脆关上书册,盯着烛火不知想些什么。
“所以我说,漫漫旅途必要有乐声相伴。”花忘鱼见状也合上手中图话书,懒懒道。
“前几日太后大寿,青泗城中也热闹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