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鹤 第27章

“官府请了玉烟楼的艺伎在那个滚台上表演,层层叠叠,大概有三层楼高。”他比划了一下。

“人们在滚台底下开宴,看花灯,领平安符。她们就在上面弹琴唱歌。”

“最顶上那人湮进夜里去了,歌倒是好听。我来来回回听了好几遍也没听明白,想来是新写的词谱的曲。”

“但下面那儿有一人坐着,双手抚琴,弯腰颔首。绾云鬓,嫩脸修蛾,淡匀轻扫。①穿着学宫体做出来的衣装,端庄却如此不伦不类。”

“美!美!美!”

花旌笑着说,最后抚掌大笑。三叔应和他几句,赵应€€倒是没什么反应。

“我隔日便去找她了,名儿也好听,叫长依。那些调子曲子都是她作的。那几日行车时就由她来弹琴解乏!实在舒畅!”

赵应€€冷不丁问一句:“又盼望上了?”

花旌轻笑:“风月音韵。只谈风月,不谈情爱。”

赵应€€:“你自己掂量着就是。”

勿怪赵应€€如此说话,宛如长辈教导。花忘鱼着实是花天酒地毫不拘束。

幸而望余楼、落风门这一片皆崇尚道门,个人为上,及时享乐。若是他生在寻常人家,便就是全真一类大派,别说做楼主了,怕是要被打断双腿逐出宗门。

“可叹是寻不到替我掂量的那人。”花忘鱼似真似假叹一口气,又恍然想起,“她为庄王大捷作了首歌!若是能让赵应€€亲耳听到,便是事后才知道,她也不知得有多欣喜!”

“你哥要是真来找路濯,可得记住帮我问问。”花旌凑到赵应€€面前,殷勤道。

“自然,自然。”赵应€€应下。

他见过数遍好友爱得深切的模样,可惜最后都是花忘鱼自己先失了爱意。

他说就好像一觉醒来,你知道自己曾深爱某人,却再也想不起那种感觉。

他仍旧爱美的事物,那些他爱过的人于他而言还是美的。只是那种极致的、火一般的灼烧感总是在剥离,变成遥远一团没有温度,却还在跳跃的明亮。

所有的欢愉、笑脸,恨不得永远融为一体的渴望,美的,弥补他残缺的美。

一切都像是他荒谬的幻想。

他总是抓不住。

驶过元州以后,路便好走了许多。官道上隔一段路就有补给点,众人停下休憩片刻又启程赶路,也不驶向附近的县城住宿了。

先前战时,补给点都关了做军用,驿站也停了大半。如今百废俱兴,寻常人家亲故分居两地的终于可以再次团聚了。

花旌掀了车帘,探了半个身子出去往外看,阴云高密,远处却又低沉落在山腰间,阴霾遮了好一片。

“过几天该下雪了。”他理了理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

“今日按这个速度走,大抵不到未时便能到青泗。”他们马不停蹄行了三日有余,速度比来时不知快了多少。

“届时呆在屋子里,也不必畏风雪来临。”

他接过三叔倒的热茶含一口,低声道谢。

马车行到落风门所在的暂来山时,时辰确实还不过未时。

花旌已经站到地下,赵应€€坐在车沿旁同他道别。

他一手举起搭在赵应€€肩上,“你哥若来了记得知会我一声。若赶着回京,走时自然也别忘了告诉我。”

赵应€€一一应下,“替我向朱先生问好。”

“自然。”花旌又露出笑来,“隔几日带你去听曲。”

两方人马抱拳道别,三叔便领着马往前驶去。花旌这才转身坐进车厢继续前行。

暂来山一名是由「狂剑」柳愁闻亲自取的。

当时这山不过是一荒废的无名野林,鲜有人至,他带徒弟歇脚时随意说一句,哪想「误尺道人」傅春雪对此处颇为心仪,兜兜转转又回来开山立门。

山下竖了块石碑,十尺有余,大概有两个寻常男子这么高,上面顺着写下「暂来山 落风门」六字,又细又长,瘦削狠冽。

石下站了两名门内弟子,十四五岁上下,身着加绒利落短打,远远见有马车驶来,忙出声问道:“来者何人?”

牛永拉缰绳停马,三叔掀帘下车。那两小子忙惊喜道:“三师叔!”

实际上陈风并非柳愁闻的弟子。只是他们结拜兄弟姊妹四人最初在误尺道人创立落风门时鼎力相助,同傅春雪的情谊自然不同寻常,也就留在门内了。

虽然陈风平日里留在晋京,但指导大弟子荣哉一起掌管门内财务,也混得十分脸熟。

路濯紧随其后跨一步下车,那两人又笑着行礼道:“三师兄好。”

他也规矩回礼,“二位师弟日安。”

落风门百来人,几乎都是孤儿或是父母实在养不了丢弃或是塞来的。其实路濯都不面生,只是最初他对周遭一切都不甚在意,后来留在门里的时间又不算多,大多师弟妹都叫不出名字来。

那两个弟子指挥牛永他们将马车停到一处平地,晚上再拉到县里的马棚去喂食安顿。山上路窄且陡,是不可能行马的。

“师父昨日还在说三师兄快到了。这不,说着你们就来了。”

他们帮着忙将行李从车上搬下来,边动手边道:“你们直接上去便是,大家侯着呢!”

其实路濯自己没有什么物什,这些都是三叔带回门里的过冬之物。这次即使没有他突发奇想,算算日子,三叔他们也该回青泗一趟了。

“三师兄,过会儿见!”那小师弟挥挥手。

路濯点点头,想起自己还戴着帷帽,又道,“一会儿见。”

他声音清冽,不似此时将入寒冬的北风凛然,反倒如剑风擦面而过,只吹起三两发丝。

暂来山的路对路濯来说可谓熟烂于心。是真的蒙上眼也能来去自如。

他抱一木箱又拎一袋重物,两下便飞身跃走。

他身子板挺得直,穿白色直缀,外面又有帷帽垂下的长纱随风荡,在林间真如鹤,又如鹿,最后变成一道泛白的墨痕。

而三叔众人还留在原地,两位小师弟看得呆愣转而又兴奋起来。

陈风没忍住摇头笑一下,“咱们慢慢上去吧。”

第25章 落风门

落风门坐落于暂来山山腰的一块天然平地处,绕到后山便是食宿的后院。

近来天黑得早,站在山上能看到苍穹边际的光被一点点隐灭的过程。

前院分为三个部分。

左右侧分别为藏经阁和做法的玉灵楼,最中央为三清神殿,丹墙红瓦,木筑宫观,共两层高。

往里是铜铸殿堂,堂内挂有七色符咒,两侧共立八个巨大神像,当台中安大香炉,其后为鲲鹏展翅图。

烟袅袅,泛崇光。

神殿内跪坐好几十人在闭眼默念心经,站着的一人名为曹潜,也是狂剑的徒弟。他抬眼看到路濯,点头示意。路濯也拱手行礼无声叫一句师伯,室内静谧气氛没有丝毫改变。

路濯穿过神殿到俱东庐时一个人也没有。

俱东庐为平日里读书的地方,方正放满了低矮木桌,庐外庭中修有钟台,其上挂一口青铜钟鼓。此时庐里没点灯,只有神殿里长明不灭的烛火映射过来的光。

走出庐便是「不知云」武场。山中引清泉下来汇聚成一汪小池,池上搭平直小桥通到练武场平地。

练武场四角的灯都点上了,只是套了罩子也不管用,被风刮得不停发出响声,仿佛下一秒就会撕裂。

人走在其中,连在一起便是诗句「不知云与我俱东」。①

这些名字都是师父亲自取的,但对于为何如此取名误尺道人却不愿多谈,只说是一位很贤达的女子曾说与她听的。路濯私以为那人是师父鲜少提起,却将碑位供奉在祠堂的一位好友。

路濯暗自琢磨时间,用斋前要静心读经,其余人大概都去膳堂了。

练武场不大不小,一面是光秃山壁,另外两面是山林。林中有路,顺着可以走到后院。

林中鸟大概都过冬去了,只有风声不见啼鸣。到了落风门,赵应€€便是完全惬意自由的,永远不用争时间赶着去某处。

最后还在挣扎的天空并非完全的黑色,而是带着笨重的浓稠的深蓝。

他早已看不清物体的轮廓,全部融成一团模糊。

忽闻身后有一串零碎的脚步声夹杂掌风袭来,路濯侧身避过,又伸手拉住偷袭之人因冲力无法停下而前倾的身体。

那人一下回转身来,抱住扯着自己领子的手臂,叫道:“路哥!”

路濯轻笑一声,“果真是你。”

来者名为邹驹,年十五,也是路濯的师弟。

邹驹是尚且懵懂时被父母派人送到落风门来的,理由来去无非就那几个。不过那些年男丁征兵,他更愿意相信他们是为了让他免于战乱才出此计的。

只是他那时不过七八岁,哪里又轮得到他上战场。

而路濯那段日子对谁都木然。偏偏邹驹爱跟着他。倒也不是真的一直跟着,只是看到的时候就学他的样子读经文、练功,坐在他周围吃饭、打坐,却从不搭话。

后来路濯逐渐与外界和解,自然也感受到了那道一直跟随自己的视线。顺着找过去就对上邹驹的眼睛。

下一眼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延伸到他脖颈处的暗色疤痕。路濯并不想知道,也无意戳到别人的伤口,却是邹驹咧嘴笑,先开口说道:“这道胎记独特吧!”

路濯只当没看到,眼神淡漠,别过头去。

这就算是两人第一次认识了。

之后有一日和误尺道人无意间说到邹驹,他才知晓€€€€邹驹身上的并非是胎记,而是布满左半身的疤痕。原始应该是烧伤,后面又覆盖上了一层暗紫色的印记。

邹驹年岁太轻,完全记不得被送来落风门以前发生的事情。他身上的伤因此也就成了无解之谜。所幸那些印记没有往右半身蔓延,他也没有任何生病的迹象,就当是痊愈了。

这边邹驹激动了一瞬又冷静下来,向路濯问好。

“你方才没看见我吧?”邹驹又问道,“如今天黑的越来越早,我早该想到你根本什么也看不清的。”

他方才爬上了场边的槐树。如今其枝叶全掉光了,只有粗壮的枝干还立着,在等东风来。

路濯:“你在那槐树上,我听见的。”

“诶!”邹驹呼一口气,“我还是该下去接你的!”

“三叔他们还没上来,确实需要我们去接应。”路濯回道。

“哪需要你摸黑走?”邹驹摆摆手,“我独自去就行了。”

“还没人敢同我比摸黑走。”路濯轻笑,“一起下去。”

“俱东庐里一个人也没有,想必是开饭了?怎么就你一人在这?”

邹驹提了灯往路濯脚下照,边回答,“开饭了。我给师父早早说了要留在那儿等你。”

路濯乐一下道:“多谢邹少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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