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大侠客气客气!”邹驹又摆摆手,装得像模像样。
路濯又问:“邹少侠最近丹药学得如何?”
比起习武而言,邹驹对炼丹更有兴趣。虽然落风门内没有研习这一术法,但望余楼中有,因而邹驹早早就和误尺道人商量好了,委托花忘鱼让他平日里在望余楼中学习。
其师名为唐玄,号「休甲子」。拜老君,乘千岁鹤,卧九重云,习长生法。确实一副清高孤傲、骨瘦如柴的样子。
此道虽不再兴盛,但总有人暗里私求。何况平日伤病难免,草药丸金疮药总是需要的,所以「休甲子」的名号在江湖中仍旧十分响亮。
不过最开始时,邹驹可没少跟路濯痛诉,臭骂这丹药师父,说他“还想求道修成玄武精,不如长成王八也能遗臭万年!”
他早些年确实一直在吃苦,每日的工作就是砍柴、给炉子加柴、看温度然后等别人混好药后捣碎。
全是体力活。
和他最初想的完全不一样。
后来才知道那些都是炼药师的必经之路,掌握火候最是关键。等他完全摸熟了,唐玄便开始逐步教授他技巧和窍门。虽然要背许多药物、矿物名称,邹驹也甘之如饴。
不过他在路濯面前对休甲子还是没有好话说,“最近他让我做一个自己炉鼎,却没说任何方法。”
“武林大会将近,楼中来采买丹药的人很多,师兄姐们忙的不可开交。他说要是做不出来也别想做别的。这事头痛!”邹驹下了定义,转头又挥挥手,仿佛是他在安慰路濯,“不过也不打紧。等花楼主回来我再向他问问,借几张图纸来琢磨琢磨。定是唐乌龟把做炉鼎的书全藏起来了!”
路濯:“花旌今日是同我一道回来的,明日你便可以去找他了。”
邹驹:“那倒也不急。我多陪你两日。门里好多人想同你过招。”
花旌所言倒是非虚。
路濯:“我这几日都待在门里。”
“不过你总是说走就走,消失一大段时间,师父也不告诉我你在哪儿。”这串话如珠跳到嘴边就要滑出,邹驹张了几次口还是把它们都吞进了肚子里,又恨恨地捶一下大腿,在心里对自己唾骂几句。
他平日里虽也有年轻人难改的调皮机灵,但更常被人赞赏做正事成熟稳重、值得信赖,但唯有在两个人面前总是变得如此聒噪多话,冒失轻率。
一个人是他的丹药师父「休甲子」唐玄,另一个便是路濯。
①摘自 「卧看满天云不动,不知云与我俱东。」 陈与义《襄邑道中》
第26章 待风停,日夜不变,永留你清坐
两人在下山的半途遇到三叔他们,分担了行囊便往回走。
这下邹驹倒是变得寡言起来,最初问过好后便一直抱着行李闷头走在最前面。
路濯向来便是淡然的性子。易了容又戴着帽子,旁人根本瞧不见他的表情。想笑不想笑,欲言不欲言,要嗔要怒他尽可自在。
所以反而是牛永、钱远他们聊了一路,让昏暗的林间不至于太安静。
刚踏上「不知云与我俱东」便见曹潜领了方才在奉神的几位师兄弟站在台阶前等他们。
两方行礼见面,由那几位师兄弟将行囊往后院搬去。
曹潜:“舟车劳顿,诸位这一路辛苦了。”
三叔:“何谈辛苦。不过之前让荣哉又去备了些过冬之物,还得烦请曹兄安排妥当。”
曹潜:“自然。陈三弟无需多虑。”
几人寒暄片刻,曹潜将他们送到练武场旁便拱手道别,“我还要打整一下神殿,诸位先请,掌门在膳堂用餐等候。早些歇息,明日再会。”
顺着树丛的小路旁隔一段便插一个指路的灯,一直到看见后院才停下。
暂来山并非只有一座山峰,而是连绵的一段山群。山势不高,但也不算平缓。
「不知云与我俱东」是其中的主峰。后院除去膳堂和厨房还有独居一院的仓房,宿舍庭院无地可寻,只能往后面的山峦延伸。
五人一间,四间一院,共有八个小院。不过若是束发过后想要单独修院或是下山出门也可,只是银两材料都得自己出,门内虽然也会帮衬一些或是无息借贷,但总的还是需要个人积攒。
路濯前些年跟着二师兄甄枫在江湖闯荡,有镖就接,有活就干,跟着滚了好一身市侩泥,刀光全是开血的真功夫。
侠还是侠,人也是人。归根结底,又什么都不是。
他到处奔波。最多是往北边走,离庆州近的时候就遥遥望一眼北府军的烽火台,满身心硬掉的泥结成的痂就开始剥落。总想起庄王还是三皇子的时候,他还住在他的府邸养腿伤,让他愧疚。
他喜欢赵应€€冬天披一件大氅的样子,不束发,黑色的头发落到腰间,那件珍贵的黑色狼氅都比不过十五六岁少年的气势。
谁能挡?
路濯早早就凑齐了修院落的银子,他有一个秘密一颗心要藏,和别人同住总怕溢出来炸他们满面的不合伦理。
他刚开始想按三皇子府的样子来修,最终还是作罢了。
房子修的倒是敞亮。他将原来屋内所有疯狂写给赵应€€的信都拿来放好了,笔墨纸砚摆得像模像样。
其实他也不爱看文章,但想到赵应€€以前教导自己的样子,又去买了两柜子的书搁着。
路濯拥有自己院落的那日,差不多是赵应€€违背皇帝意愿跑到边塞去的月份日子。转眼他居然也长到庄王当时的年纪了。
赵应€€五月二十一的生。赵应€€则生在八月十九,虚长他七岁。
他办了个很小的乔迁宴,师父师叔伯送来礼物,留了花忘鱼和几个相熟的师兄弟一起吃饭。
按入门辈分来看,路濯远远排不上“三”这个位置。只是他确实有点习武的天赋,又心无旁骛四五年,成就众人有目共睹,算是被推举去做了个年纪小的师兄。
吃到最后就剩下他和花旌两人。
花旌说了好几遍恭喜。
路濯就笑着摇头,晃着酒杯说:“想永远留在暂来山。”
“不如让它改名永留山。”
花忘鱼应一声好!
待风停,日夜不变,永留你清坐。
随即在他空着的门匾上写下这三个字,边写边说:“赵小九占山为王!”
路濯低头看他写的,不理会他的胡话,赞一句好字,“明日便将它裱起来。”
到膳堂时晚饭还没有结束,弟子们坐了四列长桌,瞪圆了眼睛瞧他们一行人,路过时笑着叫一长串“三师兄,三师叔,牛叔……”又马上闭上嘴巴,假装不曾开口。
可实际上众人气声此起彼伏,膳堂还是变得喧闹起来。
路濯进膳堂时就摘了帷帽,先上前给坐在首座的误尺道人行礼,“师父近日安好?”
师父前段时间带几位师兄弟妹去昆山参加武林议事,也不过先他几天回来。
误尺道人:“自然都好。倒是你不停奔波,可还好?”
傅春雪如今已年过五十。她并非传统女子的样貌,身形因为习武变得结实而不是瘦削虚弱,模样干练又精神。
她执着佛尘的手有明显的老茧,显得粗壮又苍老。倒不是练功造成的,而是早年生活疾苦,干粗活所致。
路濯:“哪提辛苦。濯也一切都好。”
“那就好。你和你师伯们见过就快去吃饭吧,这一路定然累得慌。明日也不必赶来做早课,多歇息会儿。”傅春雪目光慈爱,她了解这个徒弟的身世经历,是真的疼惜他。
路濯低声应下。
比起习武门派,落风门更像一个为他们拼起来的家。
和傅春雪坐在同一桌的便是是师伯易思哲和向运,二人乃同修道侣,江湖人称「连卷双壁」,君子淑女剑,慕落风门而来。
向运和别的女修士不同,爱穿亮色道服,脾气也火爆,非一般人谓之淑女。易思哲便是她的相反面,二人可谓互补。平日授课便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相互搭配,颇有成效。
路濯向他们二人问好,又请三叔诸位同他们慢用,话刚说完就见二师兄甄枫在朝自己招手,“小濯!这儿!”
路濯往座下走去, 身后还跟了邹驹这个尾巴。
甄枫周围的弟子们见路濯过来,纷纷左右挪位,让他落座。
二师兄甄枫此人爽朗却又心思缜密,在江湖中广结好友,白道灰路也都混个脸熟,如鱼得水,非常吃得开。
他使一把青云刀。
万象遮一叶,号「落朝岸」。是谓刀阔如浪,锋却可扫一片落叶归岸。
路濯的刀便是跟着他练的,该管二师兄叫一声“小师父”。
甄枫身旁坐着大师兄荣哉一家。大嫂谢敏怀里还抱了个女娃儿。女孩叫荣小禾,三四岁的模样,衣服穿得厚实,小脸通红,越过父母伸长了手要路濯抱,“三师哥!”
路濯幼时已尝尽人间凉薄滋味,对天真孩童或者说所有人皆无法共情,疏离感如巨大的利刃横亘其中,他只愿用它剥开外皮露出滚烫血肉给赵应€€,其余人就分个可以亲近与完全陌路。
荣小禾是大师兄的女儿,自然不是生人。不过路濯演不来热络,只轻轻捏一下女孩儿的手。
这下倒是荣小禾得了意,整个手掌握住路濯一根手指,笑得乖巧,又叫一声三师哥。
“乱叫!”谢敏拍拍她的头,“是三师叔。”
小女孩嘟嘴,还是叫三师兄。旁边另外一位师叔甄枫凑过头来逗她,“那我呢?”
荣小禾咯咯笑两声,喊他二师叔。甄枫耸耸肩,假装做无奈样,表示实在无法。
落风门上下都对路濯颇有好感。偏偏路濯以前在门里寡言少语,后来又天南地北各处窜,算是最少露面的人;或许正是如此也将他渲染得更神秘,引人好奇又想接近。
甄枫暗地里听了不少形容他的话,其中最夸张的便是说路濯一身神仙骨,是南都以前、上古时候未陨的天神再世,受苦赎罪来了。
二师兄啧啧称奇,这些话说得顺溜,都可以去说书著作了,保准流传百世,真假难辨。
邹驹端了两碗饭来,挤着在路濯身边坐下,推一个碗到他面前,又整齐放好筷子。
荣哉见状也停了话端,将女儿拉回来抱好,“三师叔要吃饭了。”荣小禾坐在她爹腿上,乖乖捧着碗喝剩下的一点点汤,“我也吃饭。”
路濯闻言低头朝她笑一下,小姑娘更规矩地坐好,丝毫不打扰。
饭堂炒的都是大锅菜,大抵每日三种花样,除去苦修斋戒外,隔两三日能尝一次荤腥。各弟子准备两个碗,一个盛饭菜,另一个打汤,饭后再自己清洗干净。
不过路濯这几个师兄弟算是比普通门人高出一小阶来,平日里单独坐一桌,偶尔还能开个小灶。碟子碗筷都是甄枫搜罗来的精巧玩意儿,一份给师父师叔,一份留给自己。
不过这也是他们掌管门内琐碎事物、在外奔波辛苦应得的权利。倒不会有人不满。
路濯吃了三大碗饭才放下筷子,慢慢地擦嘴,最后说一句慢用。
他面前的四个瓷碟敞口,内外呈柔和碧色,全都吃得见了底,留一层薄油,可以看见碗底纹有一条绯红游鱼,浸在油水之中随映射而来的烛光一起浮动。
其实红鱼本身的颜色乃纯净的石榴红,只是所装食材油量有差别,才让它们最终呈现不同的样貌。甄枫确实喜欢这些没什么用但十分有趣的小物件,路濯所能知道的民间新奇玩意儿大多是跟着他见到的。
想来是回到落风门又加上天气转冷的缘故,路濯今晚胃口算是大好。哪里像在晋京时候看着满宴的菜肴却提不起一点兴味,喝半碗汤就算饱了,留另外半碗给那巨大沉闷的皇宫来让自己反胃。
邹驹一只腿踩在凳子上,撑脸瞧路濯,看他放下碗筷便招手叫旁边打扫卫生的师弟来收拾。众人其实早已用完饭菜,不过端着碗陪路濯再坐会儿。
甄枫:“在外面走走,消消食?”
路濯点头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