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鹤 第34章

他让兄长提水去倒掉,自己闷头拿拖把把地上的水渍清理干净。

赵应€€将汤婆子放进路濯被窝里,自己坐在另一边的床褥上看他。

路濯站在灯旁,正将罩子取下来,烛火摇曳纵横在他的脸上,一半明一半没入暗色。他转头看向赵应€€道:“我熄灯了。”

赵应€€点头。他看见路濯眼里映入的红光,若有波漪漪。好熟悉。

今天两人对视几次,路濯往往立马先撇开头去,只是他动作自然,看起来也并无不妥。

偏偏赵应€€觉得自己对那双眼眸一点也不陌生,甚至能闭着眼描述那空凉的苍与绿色。但却也想不起其具体的样子,又觉得它们应该更青涩一些。

这种感觉就像他突兀地觉得,在落风门的这一天他并非初来乍到而是还家。

路濯吹灭蜡烛,三两步走到床边钻进被子里,赵应€€挨着他躺下。他将汤婆子慢慢踢给赵应€€,“您捂。”

两人侧身相对,屋里很暗,看不清五官了,只有借着照进来的微弱月光在黑暗中描绘出对方的轮廓。

“劝归。”赵应€€突然出声唤道。他声音不大,但原来太过安静,路濯听得清楚,连带着因为刻意压低声音而带来的嘶哑感,还有轻轻呼到他脸上的热气。

“眼睛还难受吗?”

“兄长别担心,早就不痛了。”

赵应€€:“有什么后遗症吗?”

“只是看东西不如别人清楚,一点也不碍事。”路濯下意识地眨眼。

赵应€€沉默几瞬才道:“你的眼睛颜色很浅。”路濯听见他的声音更轻了,“很好看。”

他说完自己愣了一下,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在他也还是个孩子时,他对一个小孩同样说过这句话。

可惜这只是下意识的记忆回闪,未曾在他脑海里留下疑问。

“兄长的才好看。”路濯抿嘴笑,又才镇定道:“可能我父母是回孤人。”

青泗离回孤这么近,只有回孤人的眼睛会淡得像透彻的琉璃。

赵应€€知道路濯“父母双亡”,是被落风门收养的孤儿。他不愿他陷入任何悲伤,伸手在对方的被子上轻轻拍了一下,大概是腰的位置,“所以劝归这么好看。睡吧。”

“€€哥哄小孩子呢。”路濯笑着往他那边又蹭了一点。

“哄我家阿奴呢。”赵应€€在黑暗里垂眸看着他,又轻轻拍了拍,“睡吧。”

赵应€€很容易在赵应€€身边卸下防备,反而不容易失眠。他没一会儿便呼吸均匀,头搁在离赵应€€肩窝两拳的位置。

赵应€€一直没收回手,他最后轻轻碰了一下对方的发,闭上眼。

第33章 €€鹿濯濯,白鸟€€€€。

路濯比赵应€€醒得早些。盆里的炭火早就熄灭了,留下发黑的块状和细碎的灰烬。

屋里安静得紧,路濯还伏在赵应€€颈窝旁的空处,他能感受到对方一直揽着自己。大概一整晚都是这个姿势。

他以往去庆州军营见他时两人常秉烛夜谈,同塌休息、抵足而眠倒不是什么新鲜事。纵然他次次暗中窃喜,面上倒是兄友弟恭的平静模样。

窗外也没有什么声音,只偶尔听到像是承受不住重压一下子崩塌的沉闷响声。路濯睁着眼睛猜昨夜下了场大雪,现在定是连屋檐都被掩埋了。他放空的目光落在赵应€€露出的锁骨上,连着下面的肌肉,漂亮又锋利。

小心地拿开放在自己腰上的手,路濯还没起身,赵应€€便动了动,半睁眼呢喃问:“劝归?”

“哥哥再睡会儿。”刚起床的嗓音有些沙哑,介于少年和青年间的模糊。路濯有一瞬间的紧张,他方才说话太像赵应€€了,那种不谙世事的天真撒娇感。

不过赵应€€没感觉,收回手重新闭上眼睛。其实比起十年未见、先前才相处几天的赵应€€而言,他对路濯才是先入为主的熟悉。

十年是巨大的横沟,游过千余里,孩童已长成。他们再相逢也只是郎君面善罢了。

赵应€€惦记的从来都是路濯,也只会去认真揣摩、记挂路濯的一切。赵应€€自己无法区分,可终究是有不同的。

就像他根本无须如此担心。

趁赵应€€还没起,路濯披上大衣去柴房点火热水,关着门往脸上补易容的东西。

山中突然响起钟声,渺远地回荡在低谷与高峰,一下又没了踪影。

借着屋内的光往外看,果然一片纯色。

寂寂霜钟含雪动,凌空出重林。①

是卯时的鼓晨鸣。

路濯梳整完毕,回房时赵应€€已经换好衣裳坐起身来了。

他将端来的热水搁在盆架上后唤他,“你用滚水洗帕脸,今天看来比昨儿个还要冷上许多。”

赵应€€身体健壮,在庆州吹冷风也吹习惯了,倒是不畏寒。

他烫了烫手就去摸路濯的手,顺着碰到脸都是冰的,他不知道他面上还贴了别的东西,皱眉道:“你也再暖暖身上。”

说着,他便拉着路濯的手放到自己脖颈处。

赵应€€皮肤下的血管跳动,路濯正巧碰到,手也跟着颤抖一下。

“兄长别闹。”路濯定下神,收回手,“我接了热水呢。”

赵应€€退而求其次,拉着他的手一起放进热水里,直到两人的手都变得红起来才拿帕子擦干。他又用手背去挨路濯的脸,感到温度上来了才勉强罢手。

殊不知,路小弟是被他一串肢体动作撩得浑身燥热,脸上充血通红,竟在寒冬清晨快要闷出汗来。

赵应€€端着水走出门,正巧见邹驹在院中扫雪。

“祝师兄!手中那水可还是热的?”邹驹唤道。

赵应€€:“还温着。”

“你往那几枝花处浇些再将它们抱进屋去,今儿个结冰了,生怕冻死!那可是花楼主和甄枫师兄给栽的。”邹驹嚷嚷。

赵应€€应声而去,只是眉头微蹙一下,怎么路濯什么东西都有那位花楼主掺一腿?他倒完全忽略了甄枫也有参与。

带雪梅枝颤,孱弱不胜丝条,偏偏迎风展。

即使被霜笼着,其颜色还是方寸中最明亮。赵应€€俯身,指尖轻轻抚过瓣儿,瞧盆栽中景色半晌,不得不承认,确实美。

瓷盆都是钧窑月白釉,上画棕色灵动小鹿或题有诗经一句「€€鹿濯濯」。②

乳光青釉釉质玉润,青中愈白,白里泛青,颇有儒雅美感。赵应€€最初没细想,待一边抱一个花盆往房里走去,瞧见路濯曲起一条腿,右手撑在矮几上在烛光下读信,未及冠而放下的黑发略显稚嫩,偏生他本人漠然濯足如莲出水。

那句「€€鹿濯濯」不合时宜地跳进脑海里。

联系那栩栩如生的幼鹿,他不难想象花忘鱼在给路濯做这个花盆时是抱着什么样调笑的念头。一句正经传统的诗文竟被曲解如斯!

他即使对路濯抱有情欲的念头,却也是不敢泄露哪怕分毫。举止发乎情止乎理,任何不端正都先掐灭在脑海里头了。

浪荡子!

沉静如庄王,哪怕是在对战辽国时也不曾失礼,第一次这般无法抑制情绪到在内心咒骂。花旌有幸得此殊荣。

赵应€€沉着脸将盆栽放在房间角落。那些字画无一幸免,全部面壁去了。

路濯一份心思在手中信上,另一份不自觉就去关注着赵应€€。瞧他的神态举止虽然和往常皆无不同,路濯偏偏能感受到他压抑着莫名的情绪。

“兄长,你将花移到窗边去。那儿光好些。”看着他将盆栽全堆在阴暗处,路濯还是忍不住开口笑道。

“我其实不大会打理花草,难得它们都还长得不错。”路濯闻到清冷空气中梅花独特的幽香,闭眼嗅了嗅。他自己也蛮意外的。

“草木通人心。长在你院里的自然跟你一样好。”赵应€€看着他,手上动作都不自觉轻柔了些。除了那瓷上纹,这些盆景也跟着重新变回闲淡雅致的模样。

“前些日子可没有这般光景。大概是瞧见祝与阆公子,连花都忍不住全开了。”路濯又一本正经地反夸回去。

他方才在看的信是昨天甄枫交给他的另外三封。昨儿个见着赵应€€太激动,还真是把别的事都忘干净了。

一封来自现任武林盟主李飞雪及其妻子李欢欢。倒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寻常问候,并且期待他在武林大会期间前去,夫妇俩都惦记他得紧。

第二封是左€€写给他的。照例絮絮叨叨一堆趣闻轶事,有如真的在身旁闲聊一般。最后才提到井嵩阳要争武林盟主一事,又是一番长篇大论,快将其他几个竞争的人的老底都扒出来了。路濯看得乐呵,他一直都很喜欢左无痕写来的信,能慢慢看上半天,满纸的少年心性。

最后一书全是回孤文,不用署名便知道是四叔从宫中来消息了€€€€

“赵应€€”那边一如既往没有人察觉,就是甘西阳也真的没有去找过他。

另外就是之前在宫宴上那个多瞧了几眼赵应€€的顺贵人。别说,四叔还真给查出了点奇怪的地方。

正得宠的顺贵人本来该是和皇帝心中的白月光淑贵妃争宠争得不相上下,可四叔一找人留意,竟发现敬兰殿的脸生的下人偶尔会往清和宫去,不过最近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们禁卫军的视角不同,即使当红的小主知道怎么避开其他宫人的耳目,却也难以疏密到察觉没有站队的军人的观察。

四叔本来觉得这也没有什么,毕竟在宫中找依靠是最常见最合理的行为。可疑的是往冷宫送饭的宫女永燕说她曾看到敬兰殿的侍女悄悄来烧写了字的东西,但又肯定烧的绝对不是纸钱。

因为这个老宫女照顾过曾经住在冷宫的宸妃,所以四叔还一直有与她联络并且时常接济一点。要知道在宫中混到这个岁数的人,别看面上唯唯诺诺,实际确有一套生存法则的。

四叔说虽然不知道其中到底有什么鬼,但他会盯着点的。

赵应€€也没想到自己只是不喜欢那个贵人看赵应€€的眼神,还真能查出点什么来。不过也是,他又幼稚地想,良善的人怎么会一副色欲熏心的样子地去盯着庄王。

他将四叔寄来的信扔进火盆里烧了个干净。

当然,其实比起端庄周正的庄王,赵应€€才是一脑袋的秽乱不入流。但是鹿食腐肉,他也不懂缱绻温存,只如鹿嘬骨时狠戾警觉,占有所有,恨不得将赵应€€整个融入腹中。

偏偏是猎人也被猎,一时半刻还望不尽结局。

白雾热气不停地从饭堂中飘出来,在天微熹的清晨别有一番仙境意味,又突然被面食与酱香拉回人间来。山间炊烟,最鲜明烟火气。

用过早饭后,路濯和邹驹去后厨借开水将牛皮袋灌满。

“阿路你拿袋子来,小心烫着。姨帮你。”唯一一个常驻的真正掌勺厨师张大姨见着路濯便笑,语气里全是亲热,“阿路又要出门了?邹驹也跟着呐?”

路濯道谢,递过水袋。

邹驹先答道:“路哥陪我回望余楼,顺带去找花楼主!”

“啊!是去找花楼主顺带陪你吧!”张大姨笑着打趣。她有些微胖,笑起来憨厚,和弟子们关系也都很好。

邹驹无所谓地挥手,“差不多差不多。”

灌完水,张大姨一边将盖子塞上,眼睛一边不停往门口瞟,“昨儿个听丁候那小子来说了。那就是阿路的俊朗义兄?”她眯着眼又瞧两下,虽然只隔着水汽看到侧面还是情不自禁“啧”一下。

“还真是一表人才。也不知成亲没有。”

路濯微微挑眉,他知道年长之辈总爱多操心这个。花楼主每次来都免不了要被张大姨撺掇去青泗找媒人的命运,想不到仅仅来一天的祝与阆也逃不脱。

“阿路你多让你义兄留下来些日子,我前段时间和刘媒婆可看了不少好人家的姑娘呐!看着他也到年龄了,心里定然也是慌的!”张大姨说得斩钉截铁。

他不咸不淡地开口:“兄长比花旌还要小两岁。”言下之意就是花忘鱼那花丛游子都还没定下来,更不用管别人了。

张大姨的心思马上就被更熟悉的花忘鱼牵跑了,“阿路你可得叫花楼主多来啊,我们整个青泗的姨们都记挂着他呢!还有年底杀猪,我还得多给他备一份粉蒸肉,他可别忘了。”

路濯毫无心理负担地应下:“自然得叫他来。”谁叫花忘鱼最开始来落风门时贪嘴往厨房去,和所有人都聊得热火朝天。被惦念上也不足为奇。

从饭堂后院道别,他们沿着小路往后面几座山走去。

望余楼同落风门离得近,就是慢慢到散步走过去也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