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鹤 第33章

众人以武会友,自然少了许多拘谨,排着队请祝与阆师兄请教。

让路濯有些意外的是赵应€€并没有使用战场上直击要害、速战速决的那一套,反而用那些所谓“花哨”的剑术招式不徐不急地同他们切磋。虽是慢了下来,赵应€€仍旧抽剑如虹,杀霜在锋。他一直未曾让神鬼错出鞘,对方的剑打在刀鞘身上有沉闷的厚重感,积了历史与血肉的泪。

路濯认真看了一会儿,见他游似歌,切剑时似舞,衣袂都轻快,突然就笑起来。

他明白赵应€€的意思了。

赵应€€和路濯待在一起的时候足够轻松,他可以按照自己想要的一切来,相斗也是玩耍。

是回归正轨。

过了一会儿,赵应€€突然朝路濯招手,“劝归!”

路濯应声走到他身旁,抬头无言问他怎么了。

“你热会儿身,同他们打。我在一旁看看。”赵应€€披上外套,又接过路濯的氅衣,同对方刚才一般挽在手臂处。

路濯的风格和赵应€€大相径庭。「笑拈星汉踏云步」早已融入他骨髓,动身时飘飘如叶落,惊若仙坠,偏偏刀横贯风,直逼得人步步退,只能死守。

他们划了一个圆形做斗场,跨出界就算输。赵应€€跟着圈内的步伐节奏在场外绕着看,时不时提点小师弟一两句,看他们一直被逼得无路可走才道一声,“劝归缓缓。”

他朝路濯说话时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笑意,总是像哄年幼之人一般的宠溺。

路濯听到他出声便会慢下来,不见停顿却配合默契。

“祝师兄未免也太厉害,看他招式想来是出自名门正派,就是以前没听过他的名字,实在是稀奇!”丁候方才和祝与阆打了一场,此时在场边一边喝水一边问甄枫。

甄枫不置可否笑一声,只道:“江湖中藏龙卧虎啊。”

“照我看,祝兄都能去和巩绮山他们争盟主的位置了!”丁候还在感慨。

二师兄终于忍不住哈哈笑出来:“万一人家不在乎呢!”

“€€!这倒也是,像二师兄三师兄你们对那位置都没什么感觉。”丁候暗自琢磨,想来这也是高手的一种境界!

①改编自「少年怀一顾,长驱背陇头。轻生殉知己,非是为身谋。」 虞世南《结客少年场行》

②部分摘自《剑法真传图解》第三剑

③改编自「翠屏千仞合,丹嶂五丁开。灌木萦旗转,仙云拂马来。」李隆基《幸蜀西至剑门》

第32章 洗浴和眠

下午开饭许久邹驹才走出俱东庐,他和几个学文书的师兄弟在庐内读书读到昏天黑地,都快忘了时间。

那时雪已经停了好一会儿,天空完全暗淡下来,呈现一种淡薄的黑紫色。到饭堂看到路濯身旁坐了一个陌生男人时,他脑海里竟然奇异地闪过一瞬违和的认同熟悉感。

他记忆中路濯从来没有对谁上过心,三师兄对人确实义气相罩、绝对的好,但他永远那样“得过且过”,若是你不去找他,他就保持礼貌的距离,不涉水一分一毫。花忘鱼算一个例外,可还是比不上现在挨着他坐的那人。

只是一督就能察觉的独特。

两人低头抬头对视说话间无法插入的排外感,属于他们的世界。

然而邹驹还不懂得那种感觉的意思,就像他能感觉师父师兄他们好像知道路濯的什么秘密,但他不知晓那到底是什么。不过他私以为自己和路濯共享一种伤痛,也是特别的存在€€€€他曾经无意间看到路濯右腿那道狰狞的伤疤,像蔓延自己半身的痕迹攀附在凸起的皮骨上。

那是他最初想去亲近路濯的原因

邹驹坐到路濯身边。他给他留了个位置,另一侧是赵应€€。

“兄长,这是我之前和你提到过的邹驹。”路濯介绍他们认识,“邹驹,这是我的义兄祝与阆。”

两人抱拳见过。

“祝兄师承何处?”邹驹眯眼打量男人一番,见他身材高大容貌非凡,身上面料苏雅却精贵,俨然一副正宗世家的模样。

“只是江湖闲散客,名不见经传。”赵应€€回道。

看祝与阆不愿意多说,邹驹也不再问,拿起面前碗筷自顾自吃起来。路濯和赵应€€先前已经用完饭,此时便闲聊着等他一起回永留居。

他们几乎在练武场逗留了一整天。中午时百来人便坐在空地上啃饭堂送来的煎饼,四周挡雨雪的篷子搭了起来,热气全聚拢在人群中,热闹得紧。

赵应€€在庆州时同样经常和战士们露天用餐。只是那时神经绷得紧,人人都保持戒备,三两下就解决掉手中食物,最怕突然号角吹响,更没有现在这般充满活力的愉悦氛围。

十年边疆行,那些岁月全都刻进骨子里了。晃神之间总以为自己还没有逃离生死地狱门,就是马蹄声也能把人带回无法走出的困境。

赵应€€现在并不常陷入那种那种难以逃脱的漩涡,他已经习惯了,血冷了一半,疆场便是寻常处,就是想起也只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两者之间冷眼旁观。

但还是难熬。

不过,赵应€€下意识看向路濯。对方眨一下眼,无声问道:怎么了?

他微微摇头,眼里有笑意,道无妨。

这就是他的良药,是藏到最深的定神针,他永远的安全之地。

回到永留居,路濯从偏房衣柜最上层将床垫和棉穗拿下来,邹驹帮着他将东西抱到主卧去。赵应€€则拿了枕头跟在他俩人身后。

路濯一手揽过所有活儿,不准备让他哥受一点累。邹驹就算个免费苦力被拉来铺床。

邹驹将赵应€€的床榻安在路濯旁边,离了大概有两尺远,中间露出底下的竹筵来。

路濯本来在将被套展开掸灰,往他那边望一眼后突然开口:“小邹,你去多烧点水,今天下雪了得用热水擦擦身上。”

“行嘞。”邹驹应下,穿上鞋向外走去。

“兄长,你套下被子。”路濯将手里的被套交给赵应€€,自己假装不经意地走到床垫旁,将两者挨在一起,又装模作样地理了理上面的皱褶。

赵应€€没看见他的小动作,只是堂堂庄王确实对套被套没有什么经验,研究了一下还是觉得两个人弄要容易些便出声唤道:“劝归来帮我一下。”

其实路濯也没有怎么自己试过,毕竟一般有花忘鱼这么一个动手能力超强的人在,早早就将他要的东西都做好了,完全没有他的用武之地。不过和赵应€€一起整理床铺这事说起来就亲密,他自然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

两人相互配合,一个拉着角一个塞棉穗,整个过程倒是异常顺利。

邹驹回来时他们已经坐在桌前喝起茶了。他也脱下鞋,盘腿坐在路濯对面。

路濯:“我之前和兄长讲起,明日我们往望余楼去。你可要一起?”

邹驹捧着茶杯边喝边暖手,哼哼两声表示同意,“那明天我们早点出发,我也想去找花楼主。总得赶快把我的鼎弄好搁唐乌龟面前,让他屁也放不出一个。”

他一想起这事便生气,撑了腮思考怎么才能让唐玄对他刮目相看。

路濯也学着邹驹的样子托一边腮,手肘撑在桌上,袖子滑到关节处,用另一只手屈指敲桌,“小心他知道了又叫你去草药房烧半年的火。”

“那我先一把火烧了老王八的胡子。”邹驹潇洒挥手。

赵应€€微微挑眉,糖乌龟老王八?

路濯看见他的表情也笑一下,“邹少侠不敬师长,满嘴胡言。那是他师父「休甲子」唐玄,不知大哥有没有听过他的名号。”

“略有耳闻。”赵应€€点点头。

“祝大哥可别信了他传闻中那道貌岸然的样子,实际上就是个老顽童!”

邹驹一时痛心疾首,祝师兄都变成更亲近的祝大哥,一副要让世人都看清真相的模样,“哪是我不敬,分明是他为老不尊……”提起唐玄他便闭不上嘴了,跟谁都能一股脑倾诉个干净。

路濯对他这些事可谓烂熟于心了,只当它们耳旁风,不动声色瞧赵应€€。赵应€€反而听得认真,偶尔顺着他的话接。路濯也跟着兄长从善如流。

少年人有趣,就算只是这些没有什么实质内容的抱怨也难以让人生出厌烦心。

待劈里啪啦说了一堆,茶水都续过两杯后,邹驹终于喘了口气。胡乱发泄一通,总算把这几天埋头读书却还是琢磨不出鼎怎么做的闷气给排出来了,他满意地起身往门外走,“我去看看水有没有热好。”

路濯手肘撑在桌上举杯喝一口茶,斜眼看空掉的位置,“小孩子。”

“不见你向我说这些。”赵应€€侧身同他对视。

“我比寻常人厉害。”路濯一本正经。

“是呢。”赵应€€眼里带笑,“莫不是和别人骂我。”

“您笑话我呢!”路濯哼哼两声,又认真道:“全天下没人骂您。”没有人敢,没有人有资格。

赵应€€笑着摇摇头,“盼你怨我呢。”多亲近。

路濯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上的褶皱,边走边道:“我去给您找一件换洗的衣服,睡觉时穿。不过我的衣服兄长穿起来会小了点,得将就一下。”

“无妨。”赵应€€走得太急,什么行囊都没拿,此时才觉得不方便。他倚在门边看青年在衣柜里翻找,“明日林辰该会送东西上来。”

“嗯。”路濯应一声,终于找到花忘鱼留在这儿的几件衣服和内衬,大多没怎么穿过。“这套可以吗?”

“可以。”赵应€€从他手里接过衣服。灰白色长衫和亵裤洗得很干净,或者就是新的。路濯也从床边拿过自己的寝衣,另一只手提了火盆往柴房的偏屋去。

一大锅水烧得沸腾,热气全往顶上跑,熏得整个屋子都是白雾。邹驹正在那儿将热水舀进桶里,抬头见他二人,露齿笑道:“刚准备去叫你们。”

烧一锅水足够三个人擦澡了。角落倒是有一个用来泡澡的大木桶,可惜只容得下一人,要用的水也太多,不如这样方便。

赵应€€帮着倒水。路濯把火盆和邹驹之前拿来的放在一起,将靠着墙的屏风拉开,隔出三块空间来。

邹驹见赵应€€望向屏风上的飞鸟鹤唳图,瘪瘪嘴道:“我也最不明白阿路这点,大家都是男子汉大丈夫,偏偏他每次都穷讲究。”

路濯将外衣脱下搭在屏风上,像是没有听到邹驹所言一般走出来。他身形清瘦却利落,抬手将头发挽起时宽大的袖袍也跟着滑到手臂弯处。

他一条腿上都是无法褪去的伤疤,赵应€€一看就会明白。他不敢去冒任何有可能被戳穿的险。

赵应€€也有些好奇,只是他看出这不是路濯愿意解释的事情,便不去问,就当是小弟害羞罢了。何况这样也能按捺住他内心的痒,抑制住那不动声色引诱他往那片白色望去的热潮。

“你们先洗。”路濯把火炉移到中间来,又去加了些柴火才提着桶绕到屏风后面去。他最后一瞬转头就看见赵应€€裸露的后背。肌肉紧实,从肩膀到腰再往下延伸都是漂亮流畅的线条。

不愧是€€哥。路濯默默乐起来,像偷了腥的猫。

而这边离得更近的邹驹在挂衣服时也没忍住瞟一眼,比起眼睛本来不好使的路濯看得更清楚些。他先是下意识看了对方的胯下,没忍住轻啧一声。又打量一下他的身子,这下倒是真的被惊撼了,缩回头去。

赵应€€没在意他的小动作,目光扫到对方有半边身子布满红紫暗纹也当作没看到。拧了热水往身上淋。

行军时冲凉的机会都很少,更别提沐浴。这种随意擦拭也都习惯在喝一杯水的时间里解决了。毛巾抚过身上那些泛白的疤痕,赵应€€能想起的只有冬日从战场上下来,所有人浑身浴血的模样。

冷水擦不掉那些红痕,它们仿佛本来就长在身上的一样,越用劲越疼,好像是冰又一次生硬地划开皮肤。用热水擦洗时,陈旧暗淡的红色会顺着从头顶流到脚跟,令人窒息的铁锈味最终会混在冷掉的空气与水里,人却像是从地狱沐血而来的修罗。无论如何都是煎熬,恨不得快点结束。

不过现在,赵应€€强迫自己慢下来,去听屏风那边的声音。他想象路濯站在身旁,同他说话陪着他,想他带来温和的平静,是他莫名肯定对方了解一切伤痛的信任。他觉得他太熟悉了,就好像有路濯在他便能回到最安全最无需顾忌的地方。

邹驹拿衣服时又看一眼赵应€€满身新旧不同的伤痕,见他表情一如既往沉静,却有不可忽视的气势,似风肃杀凌然。突然间他就没了好奇心。

这位祝与阆师兄看来不简单,不过对方也没有问他这一身痕迹从哪来,个人皆有个人苦,没必要全都一问究竟。

“我洗完了,先回房了!”邹驹将盆中水倒在后门沟渠中后道。

“记得把你的火盆拿回去。”路濯出声提醒,“明日卯时起。早些去望余楼。”

邹驹应下,提起火炉跻着鞋,推开门赶忙跑回房间。

冷空气窜进来一股又全被挡在了门外。

路濯收起屏风时就见赵应€€正坐在灶前看着他。

男人将头发放了下来,大抵是因为常年盘着的缘故,其发微蜷,懒散地披在肩头身后。花旌虽然看起来和庄王差不多身高,却仍旧没赵应€€魁梧高大。赵应€€穿他的衣服小了些,露出手腕和前胸的肌肉线条,宽肩窄腰的完美身材。

绝世无双,英俊极了。这是路濯唯一的念头。不过他面上不显,虽然心跳混着满室的热气早已让他的脸颊变得红润起来,浅色的眼睛也眨得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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