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最要紧的就是锁住所有人的嘴,并且快快让赵应霁好起来。
发了一通火,赵昌承总算是把这几天的郁气都泄了出来,此时又重新回到仁父的模子里,叫一直跪着的儿子们起来,唤了门外的李才安上热茶。
坤和宫中处处埋有地龙,铺了毯子暖和如春,倒不怕跪坏了膝盖。
“礼部那边你就不用再去了,这几日就在府里好好想想如何治理好元州、蓟州,想好了写折子直接拿给朕。”皇帝吩咐赵应锋,转头又跟新晋的康王、英王商讨册封典礼的日子,只说封典之后再叫蓟王往地方上去。
赵应€€端了茶杯仍旧倚在书桌旁,沉默不语,目光落在窗框。
雕花精细,纸€€透光,无风不动珠箔。
从方才看到圣旨那刹那起,他就仿佛回到了五年前。
不是感怀,亦没有伤怆。
那年雁城大捷,夏日宫殿槐阴浓,窗格支起。
他也在这坤和宫中被封为庄亲王。
脱下盔甲只着一绣云暗色无带直身,他躬身行礼,转头时瞧见窗外玉燕穿堂,蝶飞慵。
是青色的。
树冠、飞鸟、冗杂的烦音都是。
可是那一瞬间他只想笑,他想起不久前认识的少年未拂到他脸上的长袖。
隔着层纱反而瞧得越发清晰,似展鲛绡看画轴。②
榴花红皱,熏风吹不入襟袖。
他的世界俯首再起身,有一人来,铺天盖地。
这一刻亦是如此,没什么惊天动地之事。
他不过记挂,不过想起他了。
①春€€:指古代天子或王侯在春季围猎。
②改编自 「试展鲛绡看画轴。见一片、潇湘凝绿。待玉漏穿花,银河垂地,月上栏干曲。」《雨中花€€令夏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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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皇子:我被贬了/我被封王了!
赵应€€:我想我义弟了。
第54章 煎熬
从坤和宫出来,赵应€€如愿坐上庄王府的马车,继续缠着他哥。
皇帝正月十一封三王一事在朝堂和民间都掀起一番不小的浪花,也就庄王和九皇子过了便将之抛到脑后。
不过此事本来也与他们没什么干系,哪管谁家哭谁家笑,自己顺心才是真。
只是皇帝在十三那日傍晚突然又下诏令传庄王进宫,赵应€€晚膳都没用完就跟李才安去了。他没带着赵应€€,只叫小弟好好将饭吃了等他回来。
事出反常,可惜此时无能为力。赵应€€皱着眉喝完汤,搬了把椅子放在院中看书。
这几日没再下雪,天气也没阴着,反而透彻澄清,像是隔天便能放晴似的。
杜文给他拿了个火盆,“九殿下不进去坐?”
赵应€€同庄王府的众人熟悉,说话间都不自觉带了点赵应€€惯出来的少年气,“不进去,哥哥一进来便瞧见了。你们不用管我,让我一个人在这就是。”
杜文笑着说行,就留肖杨陪他烤火,其余人都各忙各的去。
庄王此番去得久。月上枝头,直到蟾光都快坠入离人梦乡,他方回到府中。
赵应€€靠在椅中,远远见他大氅衣角便起身往前去,“€€哥!”
赵应€€赶忙扶住他,“怎么坐在外面?”
“看星星!”赵应€€瞎扯,抱了他手臂问皇帝都说了什么?
“手也凉了。”赵应€€不答,只摸他的额头又握住他的手,吩咐小厮去倒热水来。
“没呢!我身子热和着呢,您摸摸看!”赵应€€跟他闹,抓了他的手往自己脖子里探。居家常服领子无扣,轻易就被弄乱了,赵应€€五指搁在他胸膛连着脖颈的那条主骨上,赵应€€的心脏就在他手边跳得杂乱无章。
赵应€€惯着他、依着他,就算这样没大没小也不说一句重话,甚至都不笑着说一声“胡闹”。
他只帮他理好衣服,沉声说:“我手也凉。”
哪能直接碰着皮肤,隔着件内衫也不成。
赵应€€也知道自己歪缠,乖乖收手进屋,坐在炉边泡脚。
“不过皇帝到底都说了什么呀?还是上次封王那事吗?”赵应€€坐矮凳,低了赵应€€好一大截,只抬头仰着脸问,一双苍绿眼瞳烁着烛火细碎的光,又显得人乖巧。
“这事隔日再谈。”赵应€€难得避而不谈某事。赵应€€觉得奇怪但也说行,就听话应下。
没过一会儿,赵应€€突然问道:“十五那日的元宵灯会,你想看吗?”
他说话温柔,垂首时目光也温柔,像是在温存。
赵应€€从来不会拒绝他,自然应好,只是心下惶惶。
他面对赵应€€时向来如此,对方身上揣了刀,而他不抵抗。
赵应€€大可以将这把刀划在他的脸上、刺进他的胸膛。
可是他从来没这么做过。
赵应€€想,可能那“隔日 ”就是审判宣布日。赵应€€再不忍也总有一天要亲手将利刃放在他怀里,他不知道那刀为何,只是他会接受。
他会怕、会疼,但他最引以为傲的一点就是不会逃。
赵应€€做什么都不会伤到他。
赵应€€这两日过得偶尔煎熬,赵应€€待他一如既往,只是心中揣了事儿就总以为对方所行所言都意有所指。
但他晓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再不见他,边疆、元州,哪里都是未别之离,他向来把和赵应€€在一起的每一瞬都当作最后一个钟头。
那钟撞他不得,只能虚虚吊着,长吁不出。
所幸“隔日”不算隔得太久,正月十五上元节,朝廷命官皆赴宫中一宴。
赵应€€慢慢地吃元宵,碗里加了酒酿,又香又甜。宫里少不了花生馅、引子馅的零嘴,可惜他小时候没得尝,别人吃多了腻味的东西在他嘴里能有别的滋味。
他想把面前大个儿肚白的汤圆都解决干净,只偶尔抬头看赵应€€有没有给什么暗示。
头顶房梁上挂满了花灯,各个做得精致,化了彩涂了漆,跟着空气中不明显的风缓缓转动。旁边隔一段又挂一张签,是一会儿众人要猜的灯谜。
赵应栎吃了两口元宵便转向别的主食,就看赵应€€一口一口吃得认真。他俩的位子在宫宴是挨得最近的,矮几几乎合在一块儿,赵应€€已经习惯对方仿佛随时准备搭话的注目了,也一如既往忽视。
“你瞧,今晚忤哥儿没来!”赵应栎果然开口了。
赵应€€往北镇国公府那桌看去,果然只见魏钧和魏骁,“应该是在府中陪奶奶和婶婶吧。”他不甚在意地道。
“小九你这就不懂了。”赵应栎笑得一脸奸诈,又凑近了些,“我前日因户部有帐要与北府军核对便去了京郊,你猜我见着了谁?”
赵应€€看他那傻样便知道他要说什么,偏偏不应着,“见到了三哥哥。”
赵应栎一口气憋着,刚要否认又点头,“那确实也见到了。”
“不过重点是孙家姑娘啊!孙子衿!”赵应栎十分激动,“魏忤跟她蹲那儿逗狗呢。我就听着他们讲十五还要出来,说是姑娘喜欢那狗得紧,怕过节时候军中忘了喂狗,叫忤哥儿把它抱出来。”
赵应€€:“红烧肉?”
“嚯!”赵应栎拍手,“九弟你也晓得那小土狗?我方才想半天没记起它叫什么。”
“红烧肉在军里过得滋润,哪会有人忘了它。魏忤不会真带走它吧?”赵应€€觉得有些没道理。
“你又不晓得了吧。”赵应栎眉飞色舞,“今儿是上元节、灯节,也是情人相会之日。你要是往街上去就知道了,可比得上七夕。”
六皇子自己没开情窍,民俗到底了解得清楚。赵应€€对这些一窍不通,没赶过传统,只是听到“情人相会”四字便下意识往赵应€€那处看去,哪想对方也正看自己。
赵应€€朝他点了点头,做罢起身离席。
这是两个人今晚的暗号。
皇帝问他往哪儿去,赵应€€说不胜酒力,去西阁一趟,说完也不管赵昌承反应便行礼退下。
这理由实在荒唐。现在连酒都还没开始敬,庄王难道是吃酒酿圆子吃醉了?
不过皇帝也没再管他。赵昌承知道自己前日同他所提一事定然令他扰了一阵,心下莫名便舒畅,又找回点父皇威严,也就随赵三去了。
又要离京不知多久,谁还在乎他回不回这个宴会?
当然有人在乎,几乎所有人都会将目光放在庄王身上,除了赵昌承。不过皇帝陛下恼的就是这事儿呐。
赵应€€见赵应€€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宴上,自己也撑了拐杖起身准备离开。
“你去哪儿?”赵应栎赶忙问道。
“腹胀。”赵应€€头也不回,耳边远远飘过小八哥叽叽喳喳的叮嘱“早点回来,一会儿菜凉了”。
快走出殿门时,他总觉得有什么如附骨髓,转头模糊瞧见四皇子一双狭长带笑眸子。赵应恪不知是对殿中人还是对他,遥遥举杯,又勾起唇抿一口酒。
他想起庄王归来的小宴上,赵应恪翻手将清液倒入覆华池,也是这么勾着嘴角对他道,“吾有酒一杯。”
“赠美人,赠知己,赠鱼,赠汝。”
为什么赵应恪要赠他?
为什么天之骄子会同一个多年未见的废物道一声“知己”?
他不知道。
他能感觉自己心里不自觉一惊,但他其实不在乎。
赵应€€平静地收回目光,没有再回首,好像什么也不曾看见,只杵着拐杖由肖杨陪着走下台阶。
同那时一样,他唯一在意的人正站在不远处等他。
赵应€€接过他的拐杖,却没有叫一个侍卫跟着,肖杨也被安排提前回王府。
赵应€€问他,就我们俩吗?他就答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小孩兴奋得雀跃,趁他跟着禁卫军去牵马的空挡一个人沿着朱墙狂奔。
他穿着花忘鱼特地做的瘸子鞋,一瘸一拐地跑,影子被大红灯笼禁锢在垣蔽里,却在他的余光中不住上下跳跃。那些掉光了叶子的树枝如藻荇交横,在一面平整黑水中浮荡,突然就从魑魅魍魉之利爪变为了被风吹拂而动的竹柏。
这一切都是他幼时的噩梦,但如今都变成一段好敞亮的月光。
全往他身后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