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皇子“抱病”的这一个月里,甘西阳倒是将翰林院藏书阁管理得井井有条,不仅将先前两人安排的书录都校对完毕,甚至还联系工部开始制作印刷用的字模。
甘詹事做事尽心又细致,赵应€€赞扬得真心实意,也乐得做清闲活儿。
这小数月过去,甘西阳早将九皇子当作自己人,去「南楼一味凉」用饭或是得空时便也跟他天上地下闲嗑,说得最多的当然还是南都,又提到近来「燕苑」中所流传的古籍。赵应€€跟着对了对,不周集会中的书目大致与甘詹事所言相同。
想来京城还是流出地。
赵应€€得幸跟着甘西阳做头号“书盗”,偶尔眨眨眼便煽风点火。两人对彼此的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契地对饮热茶不作声。
赵应€€在回皇子所第三日晚与三叔相见。
陈风一如既往动作利落,将落风门寄来的信件与手信都一道带来了。
“九皇子,新年好,万事顺意!”换下大衣,三叔先拱手道一句吉利方才坐下。
“三叔也新年好,身体健康。”赵应€€接过他递来的东西,提壶为对方倒茶。
叔侄二人熟悉,省了那些寒暄,直奔正事。
“李飞雪盟主初七那日便借全真之手广布英雄帖,武林大会一事算是彻底定下了。时日是二月初二。”三叔喝了几口茶润嗓子,“距今不过大半月,此事看来定得匆忙,想来是乌家那事有了进展。也亏得众门派先前就有准备,不然刚过年便又要远程,实在是猝不及防。”
赵应€€:“那景州一案?”
“全真教半个字也没对外说,真是守得严实。看来无论其中有什么蹊跷都只能到武林大会再揭晓了。”陈风摇摇头。
“只是这番€€哥留在晋京,我不可能又谎称抱病宫中,如果不出意外该是去不了卫州了。三叔你记得知会师父他们一声。”赵应€€有些迟疑,这次武林大会与往昔不同,是凶是吉难说,自己不跟着总是放心不下。
但赵应€€一人又足以成为说服这些的全部理由。
赵应€€第一次觉得难做。
“门里师兄弟们还盼望这次路哥儿不去,留着让自己上场出风头嘞。”三叔笑着打趣安慰,“这点小事,莫放在心上。再说你师兄「落朝岸」还跟着呢,有他在谁不卖个面子?”
“甄师兄面子确实比濯的好使些。”赵应€€也笑道,此篇便揭过不提。
“话说不是你那日寄信来叫我多留四皇子,三叔我也盯上他了。”
“哦?”赵应€€顿时有了兴趣,“这是为何?”
“就帮咱们瞧着那顺贵人的眼线报来,她该是四皇子的人。”
赵应€€有些惊讶,倒不是此事不合常理,只是确实使人意外。以他看来,淑贵妃常年恩宠不绝,赵应恪其实只要做好本分内的事,皇位简直是唾手可得,又何必大费周章养人送到皇帝身边,如今政事也没有他们能插手的地方。
真的没有吗?赵应€€皱眉沉吟,还是有什么地方是他没有想到的?这小半年朝政定是围绕军中事宜展开,与赵应€€有关,那看来四皇子还是将庄王视为眼中钉了。
赵应€€有些可惜,不提赵应恪此人如何,他对赵向卿是真的挺喜欢的。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还是得暗中提醒€€哥小心才是。或者,€€哥可能会去支持赵应恪?这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三叔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永燕在冷宫后来又见了两次敬兰殿去烧东西的宫女,她便装鬼吓跑了人,拣了些没烧尽的纸回来。”
赵应€€一挑眉,“她们为甚不在自己宫中烧东西,还大费周章跑到冷宫去?”
“永燕跟我猜测,大抵是她们还没回殿便想将东西销毁了,皇帝时常宿在敬兰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三叔道,“不过具体如何我们也不得知。”
“那上面看来是收据凭证,京中李家、胡家之类的豪商巨贾送礼送银子到敬兰殿,想来就是打点打点,买通关系。”
李家,京中只有那个能修得起行海竹园燕池的李家。
赵应€€不知道是自己敏感还是确有不对劲之处,最近这李家就和前朝南都以及泠烛泪一般,在他耳边出现的频率也太高了点吧?他将荷包中那块法印拿给三叔,细细将来历道来。
陈风此前虽对赵应€€方才所提的事物都陌生,但他向来将他的话记在心上。只要三叔应下会多留意,赵应€€便放下心来。
九皇子等到第五日,庄王府的马车还没来,皇帝召见的御令倒是先传到了皇子所。
赵应€€皱眉,赵昌承可从来没有主动叫他到跟前过。自己最近做了什么惊动圣上的大事吗?他仔细思索半天也想不出来,只能心里疑惑,面上受宠若惊,跟着来传旨的李小常往坤和宫赶去。
李小常和这位九殿下可算是比较熟络了,也照顾其腿脚不便走得很慢。不过赵应€€问起皇帝为何突然传见他也只道不知,说这几日皇上除了上朝就没出过自己御殿,连妃嫔都没有传唤,也就李才安服侍起居。
“但师父什么也没多说,今儿午后便叫我来传话。”小太监摇摇头,“这几日坤和宫连空气都闷着呢,殿下去只拣些好听的给陛下说吧。”
赵应€€笑着谢过公公,心下沉重不减。
直到在坤和宫门口见到一众弟兄,他方轻呼一口气,笑容加上真诚。看来这事与他无关了,不过是来见证赵家人内斗的结果罢。
赵应€€对他点头示意,众人按年岁大小进入正殿。李才安在最后将门掩上,挥退所有还站在周围的守卫,留下一室赵家人。
皇帝见自己诸位儿子行礼,一个个顺着看了半晌才说免礼。
一时气氛安静,如暴风雨来前闷躁的预示。
不出所料,赵昌承接着就将手中几张纸放在桌上,开口叫赵应锋上前来看。
大皇子本来一身轻松,哪想那几张条子就是他签给月牙巷清吟小班的银票,来往交易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他望父皇一脸阴沉,心下一个咯噔,直觉不好,先跪下认错。
大哥跪在地上,剩下几个皇子自然不能还坐着,只能一道请罪说“父皇息怒。”
“你说说你错哪了?”赵昌承冷哼一声,也没管旁人。
“腊月时候确实是儿臣看五弟劳烦政事许久,方请他去消遣。只是没想到后来有人下毒害他啊!虽是无心之失,但儿臣近月来也是日日内疚!”赵应锋句句真诚。
“方郡侯当时来问儿臣,儿臣也没有否认过此事。”只是避而不谈罢了。后面这句话他自然没有说出来。
“朕就先不说你带着兄弟玩物丧志、丢尽皇家颜面;也当你真不晓得那东西多用会使人成瘾、伤身。”赵昌承冷冷撇他一眼,“只说你在黑市倒卖那泠烛泪,挣这么多银子?都拿去作甚?”
赵应€€跪着瞧地上毯子花纹,心下了然。这才是老皇帝发怒的根本,拿这么多银子还能干嘛呢?
不过当事人赵应锋一脸发懵,“泠……泠烛泪?那是何物?”
“到现在了还装!”皇帝震怒,一下将手中握着的木盒砸在赵应锋跟前。
大皇子颤着手打开盒子,瞧见其中流转暗红的凝珠却越发迷惑,“儿臣……儿臣真不知晓啊!父皇!”他突然反应过来,这东西应该就是害得五弟到现在这个地步的罪魁祸首。
只是这惊天大冤案怕是洗不白了,他只听见皇帝说,“朕不信大理寺的,那日呈上东西后又亲自叫人去查了,挖根挖底地查,都查到浚州去了啊!”
“应锋,你枉费朕的信任啊!”老皇帝痛心疾首。
这样看上去所有的一切在皇帝心里都有了定论。赵应锋有苦说不出,一时竟连叫冤也止了。
赵应€€跪在最末,错位能瞧见所有人。他微微抬头看二皇子的反应,见赵应€€依着跪姿隐秘用衣袖按了按额头。
冷汗?他默默猜测。
再瞧四皇子,这贵公子向来惬然,纵使跪着也不失风范,倒是看不出一点慌张。
在场只有六皇子和八皇子没有一丁点准备,是真的被父亲这一出发火吓着了。
赵昌承盯着大儿子的发冠,平息怒火,许久才开口道:“朕一直记得那年春€€,你和应€€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却是兄友弟恭。”
“朕存了心思让你们比试。最后你们却一道拎了那只最凶猛、最大的猛虎到朕跟前,那时候谁能搅了你们两人的情谊?谁能比得上你们的孝心?”
赵昌承不知道的是,那场现实并非他记忆中那么恭敬孝顺。不过两人都认为那虎是自己打下的,想到他面前讨个公正,哪想他先入为主,其余人自然不会扫兴。
“而如今呢?”皇帝狠狠拍一下桌子,震起瓷杯中一阵涟漪。“你已过而立之年。”
“所以嫌朕老了还是嫌朕活得太久了?”此言一出,赵应锋更是浑身颤抖,一时慌乱到只能重复地叫父皇。
方才大气不敢出一点的众皇子也赶忙道:“父皇万岁。”
赵应€€张嘴不发声,装模作样地讲话给自己好玩。
“你也要学你齐王叔一般屯银两屯兵反朕吗?”赵昌承最后说出重话,将赵应锋吓得赶忙磕头大声否认。
“您知道锋儿一向孝顺,所求也不过是东宫一位,您知道的啊!”赵应锋跪着用膝盖爬行到赵昌承脚边,没有一点尊严地向父亲证实真心。
“€€。”皇帝垂首瞧他发冠凌乱,涕泗横流,一点没有方才意气风发的模样。
“朕知晓。”
“只是你这次还是太过了。”赵昌承坐回龙椅,“你是朕的儿子,应霁也是朕的儿子,他又何其无辜?”
“应€€,你来替朕读读这个。”皇帝话锋一转,送屉中拿出一卷玉轴,展开赫然是绣有银龙祥云的绫锦布。
赵应€€应下,起身接过圣旨。
省去那些“孝行成于天性,子道无亏”之类的称颂之词,整篇最核心的内容便是“封赵应锋为蓟王”,赐封地蓟州、元州。
“锋儿,朕也只能包庇你到这步了。”皇帝轻叹一口气。
这道旨意对别人来说可能是右迁,但对于自幼就将自己看作皇位候选人的赵应锋来说,它无疑封杀了这十数年的苦心经营。
接下这道圣旨就意味着他永远失去了至尊之位的继承权,只能待在封地,只能和先前战时的庄王一样,一辈子有召才能归京。
可是他能如何?如今看来,这确实已是皇帝“偏袒”的结果。
赵应锋颤着声领旨。
“加上那价值千金的泠烛泪,你这些年积蓄也不少了。这十年打仗国库亏空,元、蓟两州又被赵合弄得乱七八糟,你便帮朕将那处管好罢。”赵昌承转动手上板戒,“朕这次信任你,你别又教朕失望了。”
“儿臣不会教父皇失望的!”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锋儿,你永远都是朕的儿子。”
赵应锋行大礼,“儿臣谢父皇开恩。”
赵昌承又拿出一封锦书交给站在一旁的赵应€€,“这个也一道读了罢。”
“衍天潢之分派,礼洽懿亲......授以册宝,封赵应€€为康王、赵应恪为英王,永袭勿替。”赵应€€声音平稳,向来没有波澜,所以即使是在封赵应锋为蓟王后他又朗声读出这道旨意,座下诸人仍旧有一瞬的呆愣。
还是赵应恪先反应过来,代替仍旧跪着听旨的二皇兄接下玉轴。
“儿臣谢父皇隆恩。”
赵昌承点点头,向他们道:“你二人这些年在朝廷中尽心尽力,勤勉刻苦。朕都将你们所为、所成看在眼里,自然也不会偏颇。”
“剩下几个皇儿也莫心急,只要你们做得好,朕向来不吝奖励。”
众人高呼:“父皇英明。”
赵应€€算是看全了这出戏。
恩威并重,皇帝最常用的把戏。
赵应锋那傻子看来是被人陷害,自己踏进自己的陷阱里。不过赵应€€还是觉得他好运,依其人谋略是绝对走不到最后的,只怕不是给别人做了嫁衣就是以性命相陪,不如现在还能捞个有封地的王做做,远离这是非之地。
只要他醒水,半百之后或许还要感谢自己走过的这步烂棋。
况且先前齐王留下的两州虽说是烂摊子,但那已经是最坏的结果了,只要大皇子手下的官员不是脑子灌了糨糊,无论怎么打理,带给百姓的都应该是福音。
而且北府军现在还留驻元州,谅他们也不敢胡来。
只是皇帝一贯施行权衡之术,先前是在战时不得不给赵应€€以绝对权力领兵打仗,也得给足够的奖赏才能鼓动将士们。
如今庄王归京,不说旁人,就是赵昌承面上不承认,心里也都惧了他。所以借着赵应锋这一茬,他要敲打的其实就是这个三儿子,顺带再封两个王一边平衡势力一边加以告诫。
精打细算,一石多鸟,算是一记妙招。
在场的人大多能咂摸到其中一点滋味,消息放出去后,天下人细细思索半月也都会心知肚明。
当然,皇帝是不可能让全天下都知道五皇子是在清吟小班中了药的,更不能叫人知道其兄也在其中掺了一脚。如此荒淫无度,兄弟相残,传出去可要被耻笑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