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鹤 第75章

“是吗……”英俊的太子殿下微微眯起眼,声音虚无缥缈,仿佛是不确定的反问。

不过转瞬他又笑起来,十分肯定的语气,“你明白的。”

“你我二人可谓知己。”

“你明白的,小九。”

赵应€€不喜欢他叫自己“小九”。

他是被抛弃在冷宫的弃子,而此人是自幼受皇帝宠爱长大的四皇子。从他口中说出的九令人反胃。

“你知道康王说你是狸猫吗?”他岔开前语,满面不屑嘲弄道,“太子殿下。”

“哦?”赵应恪又为自己斟上一杯酒,一边笑着说话,动作流畅,赏心悦目,“他这么说了?”

“是啊。”赵应€€把玩着手中的酒壶,却是一滴都不曾沾唇。“可是谁能比四皇子还真呢?”

赵应恪再次笑而不语。

“所以你为什么要做这些呢?”赵应€€欺身上前,一双绿眸在突然凑近的烛光里变得更浅淡,瞳孔由大缩小,显得凌厉。

“因为€€哥?因为北府军功高?”

谁知这一次他倒是很快否认了,笑着摇头,“我从来没想对三哥下手。北府军越厉害越好呢。”

“无论你相信与否,我从来没想过伤害你和三哥。”

两人陷入一场不算冗长的沉默,灯花偶尔小声地炸开一簇。

“所以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赵应€€最后问道。

“我知道你这些年在仙道路不问的壳里做九皇子,或者说在应€€的伪装下成为路濯……”赵应恪朝他再举杯一次,“但恪每一次说视你为知己之言乃都发自肺腑。”

“我很清楚自己每一步在做什么。我知道我自己是谁。”

“那你清楚吗?应€€?”赵应恪说得很轻,叫他的名字时很温雅,因此显得有些陌生。

赵应€€没有回答他的话,一直到赵应€€终于返回时也没有。

和庄王一起进斋房的还有一个男人。那人身着灰袍,长得很清秀,身上有种道不明的古韵,大抵是满腹经纶的读书人,在太子府邸做幕僚谋士。赵应€€方才就是在同他们商议。

路濯在离开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男人几眼。

原因无他,正是因为四叔给的那封信里有此人的画像!

赵应恪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却也只是在两人对视时又笑一下。

路濯听到他唤男子为“扶瀛”。

第76章 出海/如果他们在下坠的时候接吻

休息整顿一夜后,众人大都恢复了精力。

依着“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古训,海上远航对寻常人家都是个新奇活儿。先前是因为南都新址的消息更叫人震惊,许多人一时竟将出海一事抛在了脑后,待到此时临近港口人群中才又掀起一阵议论的浪潮。

这股热潮在见到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船舰时达到了顶峰。就连不少景州当地人也来凑热闹,直把码头堵得水泄不通。

看来全真教这次是下了血本。

而且依一些船只上的标志来看,诸如江南不孤、晋北李家之类的大商帮亦参与其中。

这倒也不难想€€€€李家之前接手乌家的生意,从蓬莱梁川捞到的油水可不止一星半点。只要是明眼人都能发现这条路能带来的利润,更别提精通此道的老商贾了。

决意航行的人们打着查明真相的旗帜,不过其中可能有七成的真实目的是去赚钱,另外几成混乱掺杂。路濯都眼尖地发现了好几拨异邦人。

赵应€€自然也看到了。他正护着路濯站在拥挤的人流外。路少侠就这么乖乖地被他揽着肩膀站在马车旁边。

其余几人都先跟着井嵩阳上船去了,也就他兄弟二人因为昨日和赵应恪聊至夜半而错过了先行的机会。现在也只好等人都散得差不多再叫林副官带他们登上甲板。

而这边花忘鱼也以为是他们卿卿我我忘了时辰,倒不知道太子殿下曾亲临。

赵应€€戴着斗笠,帽檐很好地遮住了因严肃而显得锋利的眉眼,“如今并立的几国都曾是南都国土,想要借复辟之由称王者不少。”

他接着解释道:“天下分合乃常事,但近年战火将熄,若再来纷战,恐民不聊生。所以这次北府军前往也是为了将这些提前遏止。”

在知道这些情况后,即使此番皇帝没有让他跟着,他恐怕也会主动派北府军暗中行动。

借着马车的掩护,路濯伸手去捏他的脸,“为国为民,殿下怎么这么好。”

他兄长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可别被别人发现了。

他凑上去亲了亲男人的嘴唇,“再好也是我的。”

赵应€€觉得自己做的都是分内之事,是身为“君”该考虑的东西。不过无论被路濯夸多少遍,他还是会感受到一点超出理所当然的愉悦情绪。

看热闹的百姓来了又散,其中夹杂着小孩惊奇时发出的尖锐叫声。他们在港湾绳索之前趴了一溜,探着身子想看清这这群巨物究竟有多大。

时辰大抵不早了,林副官终于前来领着两人往船只边上走去。

路濯一手遮在额前挡住阳光,慢慢抬头。

他们要搭乘的是船舰群里最大的那一只。他估计不准,只想着这么高,加上桅杆大概得有三十丈罢?就比这沿海之地的小山还要巨大了。

横跨船与岸的长木板厚实,浸了一大半在海水之中,是将一整根树放倒,上面刷平供人行走。

赵应€€走在前头,下意识就伸手去牵路濯。

少年第一次到海边,以前就是连燕江都没有渡过,此时晃晃悠悠踩到海面上,低头间是浑浊的灰色浅滩,每走一步纤绳都会带起更多泥沙。

有一种突如其来的虚无感。

仿佛走过这条道不仅是分离陆地和汪洋,还会将过往也全部撕裂。

但这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就好像朝阳投下的阴影也在木板上晃荡,偶尔向一个方向,又在水波之中被打散。

他和赵应€€一前一后地走,牵着手还要去踩男人上一步落脚的地方,和小孩子没有区别。

大船的甲板也很宽,上面有不少穿着短褐的水手,长袖长裤都挽起来,露出的皮肤被晒得黝黑。

“越往南行,太阳就越发炽热,可以说是终年夏日。”林辰带两人绕过甲板,从边上的楼梯慢慢往上爬,“我收了不少适合酷暑穿的衣衫,包袱都放在房间里了。”

赵应€€点头示意知道。

林辰昨晚来过一趟,基本把船舱里里外外都摸了个透,此时做向导也有模有样。

这艘船不仅外表看着富丽,内里也不遑多让,足有五层。以甲板分隔,往下两层是推舵杆和划桨的舱室,船员们也在底下休息。船板右侧往上便是客舱,修得精致,与地上的亭台楼阁相比也毫不逊色,就是小了些,塞在同一层显得有些拥挤,但也错落有致不觉逼仄。

大概是因为秘密要务在身,全真教对他们几人倒是没有一点亏待。江湖中其他人得在厅堂同住,或是被安排进其他船只狭小的房间之中,而他们能两人一间宿在宝船之上。

路濯和赵应€€记下自己的房间位置,拿了钥匙终于和其余人碰面。

而这边花旌等人早在船舱里安顿好了,就连茶都喝了一壶。

“好慢啊,小路儿。”花忘鱼起身拿两个瓷杯放在桌上,给他们斟茶。

路濯拍一下他的肩膀,却没坐椅子,小孩一样忍着兴奋三两步走到舷窗旁,两只手巴在边沿,曲起一条腿坐在那凸出的长条木板上,一半身子倚在窗前。

那窗户用油布罩着,现在被掀起一半,隔着镂空花枝,天空被分割成零落的几块,一块是艳阳,剩余几块是浮云,海鸥在其中游荡。

赵应€€把茶杯挨在他脸边,对方就这么就着喝几口。

花忘鱼看着他们不想说话,简直想叹气了!赵应€€这小子最近得意忘形透了罢?就连符合仙道路不问的表面样子都不愿意做了,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俩暗流涌动。

唯恐别人瞧不出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不过花忘鱼这点倒是多虑了。

在座该知道的大多都看得七七八八了,见怪不怪。

再说那可是庄王殿下,他想要做什么,别人还有资格指手画脚吗?更何况他们都乃至交好友,何必去讨没趣。

井嵩阳直接切入正题。“我们大概跟着大部队行十日,而后我会借由巡视之名换船。”

“这艘船上发号施令的本就是掌门长老,其他人大抵也不会怀疑我们的去向。”

“十日后抵达一处礁石岛,船行速度会放缓以便我们下船,不过不会停下,所以到时候诸位得抓紧时间。”

众人应下,又把计划详细探讨一番不提。

正午时分,烈日高挂,春末夏初的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一股一股地涌来。港口的渔夫吹响号角,停靠在岸边多日的船队准备启航。

甲板上的水手们正爬上桅杆,解开拴住船帆的绳子。巨大的,宛如鲲鹏长翼的白帆一下子从高空垂下,又被风撞击,鼓起一道圆润的弧度。

赵应€€以前没见过这些。他拉着赵应€€蹲在生了藓的货箱上,没想到离船桅过近,那风声灌入布帆的瞬间发出的声音如长翅在耳边呼啸,且倏忽间就近在咫尺,是真的把全神贯注的路少侠吓了一跳。

他差点没向后一仰倒在木箱之上。

赵应€€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大,愣了一下,眼底慢慢泛起笑意。

“兄长怎么还笑话我!”赵应€€也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好笑,但抬眼与赵应€€对视的时候难免生出一点害臊。虚岁二十的路不问在此时终于想起维护自己的侠客颜面。

男人越发觉得他可爱,嘴角也弯一下,又用手握拳抵住。

“没有笑话。”

“想上去看看吗?”他方才就见左€€几人在栏杆那边朝他们招手。

很明显赵应€€是在转移话题,但路濯本来就是和他开玩笑,这下就像忘形大的孩童一般被远处吸引了注意,轻松跳到甲板上,理了理衣袖。

“能上去吗?”路濯仰头望向船杆顶端,最上面凝聚成一个点,飞鸟来来往往。

此时风吹船动,底下水浆划开道道涟漪,岸上看热闹的人们看了个精彩结尾,似乎在为这动起来的大船喝彩。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招着手。

“刚刚问过了,船员说只要我们上得去。”左无痕指了指那由数根宽木捆绑而成的桅杆。

这话听来像是挑衅。路濯挑了一下眉,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提起衣襟下袍,双脚直接踏上长杆,笑拈星汉踏云步没使几下就快跃到最高点了。

邹驹和甄枫惊呼一声,随即又放下心来。其他船员也看得乐呵。

左无痕倒是很捧场,抚掌叫好。不过他没路不问这么托大,还是慢慢顺着杆子爬上去。

路濯扶着阑干站在横木之上。

身后的海岸已经越走越远,远处是万顷无边,海水也逐渐变得清透起来。日晖洒落碧波,那种游离在蓝与绿之间明色缀满星辰般的光点,拖远了就变成泛色的光带。

看久了有些眩晕,温柔之风猎猎,最后也变为麻木的灼烧。

他没在这么高的地方待这么久过。

少年闭上眼,慢慢蹲坐在悬空的横木上。

赵应€€见他久久没有下来,抬首只能望见白帆与栏杆之间飘荡的衣袍,有些放心不下,便也飞身往上而去。

“劝规?”他同样扶着那根竖杆,站在横木的另一头。

路濯在日光的刺激下微微迷了眼,抬头看他,露出笑容,乌发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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