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鹤 第79章

第81章 皮蜕

井嵩阳没有理会洛瀛气急败坏的大叫,也没有回头看自己的旧友,只顺着来路离去。

没有人去拦他,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那浑身浴血的少年身上。

林辰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见到庄王这样的表情了。目眦欲裂,眼眶红了一圈,仿佛还未淌出来的泪会全部变成血。

自从下了战场以后,这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模样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将军不再提剑,不再有恨,谁还记得当初有人叫他凶神杀神呐?

他变得那么温柔,看着人都似水,怎么会有人舍得连他这点人性都要夺去?

于赵应€€而言,若是离了路濯,无事能忧,对景何乐?这便是一座活地狱罢了。①

洛瀛事事算尽却没料到井嵩阳会在最后关头把门打开,也就没预想过自己倒地的场景。不过赵应€€勉强存了分理智,没直接把人杀了,只叫林辰先卸了他的手脚关节。直把人一下子痛到昏厥过去。

路濯听到有人惨叫一声,却很难辨别出方向,他正和失血过多导致的眩晕和耳鸣作斗争。

少年嘴唇发白,面色却诡异地保持着健康的颜色。他捂着腹部缩在角落,指间全是血,鲜红和凝固的深褐混在一起晕在衣袍上。一把刀掉在地上,如今只能用另一只手中的刀抵挡来势。

虽然尽力平复呼吸集中注意,但随着招式变得迟缓,他明白自己已经快撑到极限了。

还好赵应€€和甄枫及时冲进包围圈。林辰解决完洛瀛也提剑而上。指尖被震得发疼,却只恨剑锋不快,不能一挥截断来人。

赵应€€没有恋战,奔向路濯。其他人替他掩护。

很难形容他的感受,或许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还没有来得及表达任何情绪。就像在一片漆黑的夜晚突然点燃火烛,眼底出现的并不是周围事物,人反而会像失明一般陷入短暂的白盲。

“嘿……”路濯看到他,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突然抽空。

他朝他伸出双手,是平日里耍赖要拥抱的姿势。

“……嘿。”赵应€€赶快扶住少年,将自己作为支撑,出声才发现自己嗓子沙哑干涩,连一句成形的话也说不动了。

路濯一只手还握着刀,搭在他肩上,抬起另一只手想去摸对方的脸才发现自己满手的血迹,干了的和还热乎的,铁锈味也腥臭。只好半路转道,将他鬓间那瓣蓝色的花摘下,握在手心。

“之前……逗你呢,哥哥……”

他勉强扯出一个笑,浑身因为脱力而颤抖,冷汗打湿了头发,凌乱虚弱。

“没事,没事。我在这里。”赵应€€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唯有声音一如既往沉稳,手上动作也一瞬不停,帮对方按住伤口。

“好……”路濯小声地回应,多安心。

他身体一沉,终于倒在赵应€€肩头。

花忘鱼掏出暗器,先把铁伞丢给自己人,再大叫一声,“闪开!”

袖剑飞吟,毒针射出,如万顷波光,见血封喉。

他武功不济,身上全揣着自家望余楼二把手「诛梦公子」朱秀给的暗器。毒粉迷药不用提,飞刺吹箭也不少,总之多管齐下,地宫中一时只闻惨叫。

也不知对方是对自己的计谋感到万无一失,还是对人数、武功抱有极大信心,总而言之,幸亏他们没有也用暗器。

花忘鱼轻叹,下三滥有下三滥的好啊!

不过在他回头之时,心又不觉悬了起来。

赵应€€正抱着路濯上半身将他平放于地,左手还死死地捂住伤口。

林辰作为军人在战场上也处理过不少伤兵,虽然庄王以往行动更加果决有效,但他瞧着此刻是完全指望不上自家殿下了,便主动扯下衣带准备帮忙止血。

“我带了酒。”甄枫从身上解下一个酒壶,拧开递给林辰。那壶虽小,酒却很烈,海上航行乏味,这是他专门带着的。

“殿下,失礼了。”林辰示意赵应€€将手挪开,又用小刀割开路濯几乎要黏在皮肤上的衣衫,将烈酒浇在伤口处清洗。

少年虽是失去意识,却还是本能地蜷缩身体想要避开剧痛,喉头压抑呻吟。

赵应€€制住他乱动的手,轻轻顺着他的头发,吻在额头,小声哄道,“不痛,不痛……”

林辰手脚利落,布条缠了几圈,虽然仍然在浸血,但聊胜于无。

“林辰。”赵应€€叫一声,突然问道,“北府军跟来了吗?”

林辰愣一下,回话很快,“对!来的!之前没有跟得紧,我这就出去放信号!”

“路少侠现在最好不要移动,裴先生是医者!我顺带去带他进来。”林副官也不耽搁,赶忙跑出地宫。

赵应€€理智逐渐回笼,慢慢思考道,“洛瀛先前说耳室往里有路出去,他并没有想杀掉我……”他一下子停住,现在并不想想这些,他只觉得恨,恨所有权谋的牵扯。

“劝规撑不到回€€……”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思索。

“洛瀛说这里有守陵人,我们可以去找他们住的地方。”

甄枫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迅速道,“那花兄在这留意埋伏,我去往耳室那边探路!”

师兄拿起火把,最后深深看小师弟一眼,提气往前奔去。

待所有人离去,堆满尸首和石俑的墓穴显得诡异又寂静,血腥味充斥,只偶尔有墙上火把燃烧发出的细碎声响,不安躁动。

留在我身边。

赵应€€拿手帕沾了点酒想要擦干净路濯脸上的血痕。

不要离开我。

他的喉头哽塞,连这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在张着嘴无声呢喃。

我爱你,不要走。

不要这么安静地躺在我怀里。

花忘鱼坐到另一侧,像是安慰他又像是在和自己说,“没事的,小路儿命大,不会有事的。”

他看着赵应€€动作温柔,用手指将少年脸上所有污秽拭去。

井嵩阳的凫鸢在那张清冷平静的面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却没有流血。赵应€€的手指正慢慢地摩挲那处,是情人最深刻的吻。

花忘鱼盯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觉得不安。

“赵应€€€€€€!”

他太慌乱,甚至直接叫了庄王的名讳。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大概是见不得光的溃烂腐物,于死之际也要在这压抑沉寂的陵墓里被分娩出来,无望叫嚣着。

花忘鱼想起那个笑着说要杀死赵应€€的路濯,灿烂的鲜活的,只是偷偷妄想了一点痴意,可是慈悲的空身法身神佛就连瞧都没有瞧一眼这可怜的人儿,一句嗟叹都吝啬相与,就这么叫人落入无休止的苦谛之中,去尝那邪魔业报轮回了。

男人手上拿着的是一块完整的皮肤。

而少年像是蜕皮的蛇,从那空洞之处隐秘地暴露出苍白的、真正属于他的皮肉。

①【改编自 陈继儒《集灵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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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马!

我果然很狗血

第82章 因为他是我的小鹤

“小€€。”

梦中女人轻声呼唤。

靠在墙壁边上浅眠的赵应€€便惊醒过来。

从在平杨居那夜起,他基本每日都在做相同的梦,这个梦。

日光纯白,铺天盖地,将所有东西都包裹其中。

母亲温柔叫他前去,然后问小€€,你为什么要救它?

他之前想不起来母亲问的是什么,感觉“它”并不固定,一会儿像人,一会儿又仿佛小到能被他捧在手中,他呆呆地盯着自己空荡的手掌,有时候却好像根本不存在。

屋内灯烛微微晃动,烧了大半截,时辰已过后半夜。

赵应€€身侧是床榻,少年安静地躺在那儿,羸弱惨白,呼吸也浅到快要消失一般。

他坐到床边,拧了干净的帕子重新放到他的额头上。

那是赵应€€,比路濯看起来更病弱,眼窝凹陷下去,下颚到胸前的骨头凸出,连日来的高烧发热将他好不容易蓄起来的那点健康全部消磨殆尽。

他昏迷了好多日,偶尔转醒也只是迷糊呓语,喝一碗粥得吐半碗出来。

赵应€€觉得这样的场景熟悉。那年九弟被马车碾了腿,最初的几个月也是如此。

不停地出汗、颤抖。药草敷在伤口上,和渗出来的血糊成一块,也不知要多久才会愈合、结痂。

还好没有伤到内脏。

裴山南进入地宫的时候都被吓了一跳,满地的血和人,哪像是在已经死了几百年的人的陵墓里,分明是乱葬岗。不过转眼看到奄奄一息的路濯,他也没功夫再多想,就把泠烛泪和几味止痛止血的药草混在一起捣碎,慢慢涂在路濯的伤口处。

其实他不知道泠烛泪的功效,还是赵应€€说它能疗伤,虽然不确定具体效用,但大抵不会错。他听着男人说话决定都镇静,哪想望过去的时候,那人分明止不住手臂发抖。

再位高权重、看似拥有一切的人也会有软肋,也会有拼尽全力也得不到的东西。

生死由命,谁也敌不过天。

他晓得这样的滋味,所以无需多言。

只是在看到少年那宛如化了半面妆的脸时,见多识广的裴先生比看到邹驹的半身紫痕还要惊异,“这是何故?”

赵应€€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手里捏着半块假肉,却辨不清“义弟”和“九弟”。

唯一知道真相的花旌慢慢摘下路濯另外半张脸,烂肉七零八落,再也拼凑不起来。路不问就该变回赵应€€了。

他觉得悲哀,看着少年命若悬丝,终于什么都被打破了。

甄枫从地宫侧室发现了出去的路。

他没有往海边去,反而走向相反方向,终于顺着溪流找到一处荒芜废弃的村落。

北府军收到信号就登上小岛,带着干净的生活用具以及药材。

庄王只留下几个心腹,让别的属下把洛瀛押回晋京,并书信一封叫人交给魏忤,让他去找赵应恪。

他太累了,在路濯好起来之前都不想考虑那些事情。

汀洲根本没有什么守陵人,那些曾经建造这座旧陵的南都人早在完工时就回了梁川。

这里是无人之境,只有漫山的花,无际的落阳和沧海。

或许也根本没有什么母蛊,一切都是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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