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局的人不同,他们以为逃过了一个,却终究还是没有逃过所有。
因为浑身是汗,赵应€€时冷时热,躺着并不安稳。
赵应€€见他难受,又去温了水给人擦拭身体,再换上一件清爽干净的亵衣。
这几日他都这么照顾他。甚至害怕赵应€€无意识去挠伤口,他还将对方的指甲也小心地剪了。
他以为他们曾经是坦诚相见,自己熟悉这赤裸身体上每一寸皮肤,爱抚还有深入的亲吻,到头来却发现一切都是建立在假相上的。
假相就是他以前没有注意到的那条腿的不自然扭曲,就是光滑小腿下狰狞的伤痕。
可是他觉得他想到“假象”二字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非是“骗局”之类的字眼,他并不意外自己没有感受到任何属于受到欺骗的反感,但是它们留下的情绪绝对也谈不上正面。
那是怎样的感情的呢?
地铺就在床侧,他睡在少年下首,抬眼便能看到赵应€€搭在床沿的手腕。
他慢慢地伸出手,很轻很轻地勾住少年的手指。
平整圆润的指甲盖,过分瘦削而突在皮肤下的骨头,腕部也显得太过纤细了。
是愧意。
他想,这就是知道真相后迅速朝他袭来的感情。
像淹没至头顶的海浪,偶尔露出口鼻,难以呼吸却不致死。
他想自己从来就不该离开他的身边。
无论是路濯还是赵应€€。
每次放开手,好像对方都会受伤。
他总是将他的阿奴陷入濒死的境地。
一条腿、一道刻在腹部的刀痕。
足够了。足够让他主动负上罪过的枷锁,从脖颈栓到脚踝。
他早该发现的。
世上怎会有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拥有同样一双苍色的眸子?
纵使有,又怎会用同样的目光望向他。同样的清冷又深情,在见到他的瞬间便弯了眼角,相看是绿水悠悠,回避尽红尘滚滚。
不会了,不会再有人喜欢睡着时用额头抵在他的胸膛或是后背、在亲近之后像孩子一般对他撒娇耍赖,也不会有人在一场雪的尽头等他归去,却只是为了和他走一段路。
他觉得难受,将那人的手握在掌心,不敢用力,只是虚虚拢着。
背起赵应€€和抱着路濯的重量是相同的。自幼有疾的赵应€€很瘦,一身骨头硌人,怎么也养不壮实,可是路濯却和他一样,压在他胸膛时让人心疼。
他以前刻意忽略了这点。
不去想,不敢想,不能想。
在见到第一面的时候就觉得熟悉,他给他寄信,写“始知相忆深”。
完全不是庄王一贯的做派。
他却还是想问他,“你我二人可曾相识?”
分明是初相逢,可我好像很久以前就见过你了。
你可是与我在某处擦肩过?
他现在知道了,那段衣袍之下不是萍水相遭的偶遇,而是一场事先张扬的久别。
重逢是既定事实。再去探讨如果路濯的内里不是那个曾经的小孩,那自己还会不会爱上他的话就显得庸人自扰了。
这并不是一个多余的问题,他明白的。
只是在生与死面前,任何疑问都变得无关紧要。
他一直都希望赵应€€好好活着,有很长很顺遂的一生。他当然不希望他死,即使他不是路濯。
要是再追问他爱赵应€€吗?他也无法就这么否定了。
花忘鱼这些天找赵应€€聊了好几次。
寻日里洒脱不拘的男人难得深沉。他是了解一切的人,甚至是推波助澜的“帮凶”。
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他们坐在房前的空地上,半靠着木门。
他说,“小九做这些都只是喜欢你罢了。”
那时赵应€€脑子还很混沌,所有话语听来都是钝的,他只能沉沉应一声,“嗯。”
花忘鱼好像也没期待他的反应,慢慢继续说。
“雁城那一战,他跟去战场的时候是真的还瞎着。”
“我们都劝着别去,至少得等布条能摘下来以后罢?但他就是不愿意。他说你危险,无论如何都得去帮着点。”
“四叔他们头两年能把他哄去落风门,也是答应了每年都要带他去庆州看你一眼。”
花旌笑一下,就像平时笑路濯傻一样,“他真的就只是去看一眼,混在庆州城民的队伍里,等你们北府军骑马而过。”
“我骂他能看到什么啊?他能给我变着花样说你,夸一百句不重样。”
“你不知道他刚去落风门的时候瘦成什么样,谁也不理,拿着根拐杖当宝贝。我也不知道,是后来听误尺道人说的。”
“他就为见你那天活,好好吃饭,刻苦练武。”
花忘鱼顿一下方道,“路濯没和我说过皇宫里的事情。我只是看着都觉得生气,他那模样哪里是个皇子啊,跛着腿和路边的小乞丐比惨。”
赵应€€先是想起那日皇帝说赵九在他去边疆后在太和殿前跪了好几日。
后来记忆才开始回溯,叫他想起那几根拐杖。
第一根是在晋京找人做的,第二根是他在庆州的时候学着雕的,第三根是他在元宵时新送给对方的。
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即使是他亲自做的也不是,最多算个用心的赔礼。
别人有的东西,赵应€€都没有得到过,所以就这么点甜头便能叫他一直抱着当了不起的珍宝了。
赵应€€觉得不值当,胸膛无端生起找不到宣泄口的愤怒,最后连一句凭什么都问不出来。
花旌没看他,自顾自道,“误尺道人缘何为他取名‘路濯’?取字‘劝规’?”
一是愿他长路可有行处,往昔皆过,以清涟濯疾苦,祓除灾痛。
二便是劝他早回头。劝他莫再望向你,莫再渴求你,莫再爱你。
赵应€€心下震颤,如长根尽断,剧痛余韵难耐。
劝规,劝规。
规是伦理纲常,是万物因果、百般禁忌。
是他那日跑到无忧宫前透过女人砸得模糊的血肉看见一树桃花开。
母亲问他,那为何要救它?
是的,总是错的。
他以为负赵应€€那一程是错,殊不知早不可回头。
他俩一道错罢,一道下地狱。
“我知晓无人有资格劝你,但你就当我偏心,自私想要帮赵应€€一回。”
花旌最后道,“你就当路濯求你,求你别离开赵应€€。”
“可好?”
赵应€€没答话,因为那日复一日出现的梦魇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它是一只断翅的蝴蝶、一只被箭射中的鸟、还有……六岁的赵应€€。
母亲确实问过他这样一句话,在她尚在世的时候。
他那时年幼,还是每日调皮玩闹的年纪。
日光鼎盛,同是盛夏,蝉鸣鸟叫终日不歇,他趴在树丛之间捉虫玩儿。魏惜摇着扇子在树荫下看他,母子二人时不时说几句话。
御花园的花开得多好啊,十种颜色坠满枝头,绿阴柳影,全都摇晃着,在风里沉醉。
他小心翼翼捧着一只蝴蝶到母亲面前。
那虫也不知是死是活,右边翅膀折了一半,鳞粉没一会儿就沾了赵应€€满手。
母亲笑着为他将脸上的汗擦净,装作惊奇地逗他,“这蛾子都不动了,小€€,你怎么还拿着它呀?”
小孩撅起嘴,以为母亲想让自己把它丢掉,便赶忙把手缩回来,还想把小蝴蝶装进荷包里。
魏惜被他的举动逗乐,捏捏儿子红扑扑的脸蛋,又问,“小€€,你为什么要救它?”
她只是随口问问,却没想很矮很小的赵应€€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
他说,因为是我捡到他的。
我发现他了,他就是我的蝴蝶。
如果没有人要他,那我就要。如果没有人爱他,那我来爱。
因为他是我的。
他是我的。
赵应€€记不清这只蛾子最后怎样了,大概本就是死的,如何也救不活了。而小孩子忘形大,有更能吸引注意的东西出现,没过多久他也就将它抛在了脑后。
可实际上,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善心泛滥的人。纵使皇帝那日讽他心慈,他也明白自己不过是烂了的菩萨心肠,天下人也最多说他一句仁义悲悯。
除了赵应€€,全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会觉得他好得绝无仅有的人了。
他觉得好笑,偏偏提起嘴角都难,只麻木地盯着自己的手,上面有长时间握剑而生出的茧子,还有些已然愈合的伤口。
它们都不会再痛了。
不知何时,花忘鱼已起身离开。
而他仍旧坐在原地,复慢慢转身透过那纸糊的门帘看向最里处躺着的少年。这房子经年失修,内里被林辰几人收拾得干净整洁,院中的小池也重新溢满河水,唯有这门与窗还彰显着它被遗弃多年的事实。
泛着黄的陈旧,那细小的裂口,他从中窥探到自己的过往。
他终于忆起宸妃之薨并非两人第一相见,时间要再往前回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