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鹤 第82章

没受过冻、没挨过饿,更没人敢碰尊贵的龙子。如果不开心,还会有一大堆人跟着担心,拼命逗乐。

这才是一个皇子的生活。

赵应恪第一次感受到从脚底而起的寒意,牙齿都忍不住颤抖。

他向母亲伸出手。

四皇子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六七岁以后就没再叫母亲抱过。

可是此时,他觉得自己就快忍不住哭起来了。

淑妃自上而下望着他,无波的眼眸里倒映着烛火的亮光,星星点点,奇异地生出一点暖意来。

她慢慢俯身将他抱起,像哄婴儿睡觉似的拍着他的后背,轻轻哼两句唱词,又唤,“恪儿,我的恪儿……别怕,别怕……”

她带着他往冷宫外走去。男孩趴在她的肩头最后看一眼那被父皇放弃的姨娘和弟弟。

他们的生活就像冬日大雪后的泥地。白雪不再似银似光,下坠铺不尽腌€€,它只会和那些污秽混在一起,变成惹人厌烦的丑恶。

那他呢?

他现在是被万人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热了怕化了,冷了怕冻着。

可是……

“母亲。”赵应恪颤着声叫。

“怎么?”关若媛抱着他,一如既往温柔。

他又沉默下来,终于在一长段宫道的尽头凑到母亲的耳边问道。

“那……我是父皇的孩子吗?”

关若媛点头又摇头,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看着它们变成白雾消散在黑夜里。

她这辈子难得对自己也诚实一回。

她说,我不知道呢。

不过呀,小恪。

“你是我的孩子,我的恪儿。”

知道这点就够了。

关若媛曾经还怀过一个孩子,就在宸妃薨、九皇子出无忧宫的那一年。

四五个月显怀的时候,赵应恪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感受过他微弱的生命。

那是他未出世的弟弟或者妹妹。

鼓起小小的一团。

和春天一道哼着小曲儿,等到夏日就变成了一滩看不出原样的血肉。

宫女们进进出出,端着装满血水的盆和毛巾,一会儿是四肢,一会儿躯干,像一场战乱。

皇后作为嫡母前来,拉着他的手,小声安慰着他和皇帝。

清和殿里闹哄哄的,但没有人说话,除了产婆和太医,只有淑妃的哭声。

赵应恪想,母亲哭得好伤心。

他也伤心,他伤心的是他知道所有事情,知道那个小小的胎儿是被他的母亲亲手杀死的。

关若媛喝的安胎药根本不是用来巩固身体的,她服的是堕胎药。

这短暂的五个月,是她与她的小孩所有的缘分。

即使因为药效反胃呕吐,她仍旧很平静很快乐。她会抱着赵应恪,给他的两个孩子读画本、诗文,他们还一起去听戏,每日在御花园之中散步。

她从未流过一滴泪。

直到此时,他终于彻底脱离了她的身体,像他来的时候一样没有预兆。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空落落。

她哭得撕心裂肺,嗓子也哑了,攥紧被子的手指快要断掉。可是她舍不得睡过去,就像那个人在身边的时候,她从来都不舍得闭上眼。

宫里很长时间没有人敢讨论这个还未降生的孩子。

再提起的时候,清和殿便处死了一个宫女。

因为太医说淑贵妃的孩子滑得蹊跷,娘娘心脉虚弱,像是被下了药。

皇帝震怒,下令彻查,就查到了一个名为思怡的宫女,应该说是怡答应。

此人原是淑贵妃的贴身宫女,后来因为有点姿色便被历元帝宠幸了两回,升为答应做了主子,但还是服侍在关若媛身边。

赵昌承气得砸了两套茶杯,看着面色苍白、病病恹恹的淑贵妃又觉得心疼。

“朕没想到那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竟然连皇子都敢谋害!”他叹一口气,握住爱妃的手。

“是朕对不住你们母子。”

关若媛看着两人相握的手,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理解他说的话。眼泪却就这么顺着流了下来。

是梨花带雨,憔悴柔弱。

没有人知道这是她一手设计的局。

她慢慢发现思怡很有野心,不满于答应的位置也对自己心怀鬼胎。

这女人主动找到皇后,想以秘密交换荣华。

还好她还不算傻,没有直接全盘托出,只说有扳倒淑贵妃的证据。若是皇后能护她封妃,那她们就在同一阵营了。

不过也不算聪敏。关若媛分神想到。

因为自己与那人相见的日子不定,也从来不留下罪证。

思怡能拿出的只有一句流言。

那便是赵应€€后来知道的那句“狸猫换太子”。

历元帝将她揽入怀中,“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她很轻很轻地眨眼,那明黄金银相纹的衣袍也变得模糊不清。

她想,不会了,再也不会有了。

之后的一年,她都不曾再与那人相见。

只有赵应恪知道故事的来龙去脉。

自从那次无忧宫之行,母亲做任何事情都不再避开他。

他们是一条船上的。

同生同死。

那年夏末,母亲躺在床榻之上,一手捂着小腹,一手轻轻摸他的脸。

“恪儿。”

“只有我们。”

“娘亲不会让任何人破坏属于我们的一切。包括你以后应该拥有的东西。”

那一瞬间,他想他也是杀死自己亲兄弟的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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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是准备放在番外的,但想想还是放在正文比较好

主线故事的剧情会比较完整

第84章 笑无言(二)

那个男人名为李观,在户部度支做郎中副使,不大不小的五品官员。

堪堪能上朝堂,站在最角落,大抵不去也没什么影响。

他本人亦是如此,低调内敛,从不广交友,每日便是朝九晚五,三点上下。

赵应恪曾与户部的大臣们闲聊,将所有人议了一遍,中途不经意地转到李观身上。

“那,李侍郎如何?”他笑着说,“瞧着不甚起眼,恪一时都没想起他的名字。”

“李观啊,确实木讷了点。”户部尚书摸了摸自己的两撇胡子,“但分内事做得挺好,很会算术。”

其他人也应和,说是李侍郎心算厉害,虽然人话不多,但经常帮着户部其他人稽查账目,实际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人缘也没表面上看着那么不好。

可惜早年丧妻丧子,至今也未再娶。

有人善意打趣,“不续弦,家中也没个妾室,瞧着他也不去那些莺巷柳馆,精力全留给算账了罢!”言下之意就是该不会不行了罢?

户部尚书摆摆手,“莫在殿下面前说胡话。”

其他同僚也帮腔,“李观是难得的痴情种呐!”

赵应恪微垂眸,眼角上瞧,手指摩挲下巴,还是浅笑的模样。

是啊,是痴情种呐。

而且哪是不行,分明一***,怕是要捅破天子的后花园。

李观还有一个身份。

商贾之家,精通算术,同姓李€€€€晋北李家。

凭空不好猜,但说来会叫人拍着手有恍然大悟之感。

他与李家本家渊源颇深,是被专门请去闲时做管账先生的。

关若媛将这事告诉了赵应恪,说有事可以直接去找他。

赵应恪不置可否,最终还是不忍浪费这有利的友邦。

所以他与李观一直保持着联系,两人礼度委蛇,只做什么也不知,倒没有想象中的窘迫。他们的关系不冷不热,从不在外相聚,旁人也不知道四皇子和李侍郎竟有私交。

第一次见面后没多久,李观便向他引荐了李家家主李稽。

谁不乐意有个皇子在暗中做靠山,至少皇城脚下的李家对此喜闻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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