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鹤 第83章

是以后来的“李稽”不完全是李稽,有时候还会是赵四。

像是在行海竹园中引燕江之水入池的浮夸手笔就并非出自李稽本人,当然细究下来也不属于赵应恪,而是李观提议的。

“送给四皇子的成年之礼。”

赵应恪现在想来都会觉得太过哗世动俗了。但不可否认,这么想的时候他的嘴角仍旧是上扬着的,似乎觉得愉悦,又好像波澜不惊,只是笑着。

大概是因为关若媛从一开始就表现得很平静,赵应恪对她的情夫也生不出多余的情绪。

恨与厌恶没有,亲近和喜爱的念头是想起来都叫人发笑。

偶尔他也会出神地想,那个人有可能是自己的生父?

不过这种想法总是转瞬即逝。因为是又如何,他永远不可能脱离赵氏族谱,他也舍不得属于“赵应恪”的一切。

只有一次,仍旧是嘉隆十六年,淑贵妃掉了孩子的那一年。宜妃因为管教不淑致使八皇子伤了九皇子,皇后特地召集六宫商议九皇子的新去处。

没人愿意接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而那日淑贵妃本可以借身体不适之由缺席。因为谁不知道,皇后向来喜欢把这种事情交给“分管后宫”的贵妃娘娘。

光明正大地使些小伎俩。皇后扳不倒这个眼中钉,只能和善地依圣旨给对方找事做。

可是关若媛那天还是去了。

她背脊挺直地坐在圈椅之中,听到对方的懿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别的妃嫔讨好似的为她打不平,暗地里说巩氏也太欺人太甚了。

她也耐着性子陪她们演姐妹情深的场景。

没过几日,九皇子便被送到了清和殿。

赵应恪望着那小男孩戒备的神情不觉有些好笑。

他还是那么瘦弱,别人是穿衣裳,到他这就变成了骨头架子被装进衫袍里。偏偏那小脸上一片冷漠,露出正在换牙的口齿,暴露骨子里的不屑与凶性。

可是每日去国子监时,赵应€€又像变了个人。

守九皇子读书的太监不上心,赵应恪常能看到窗檐边上的衣摆,小孩探头探脑的,早早就跑到他们的学堂来等着了。

当然不是等他,他知道。

也当没看到。

赵应€€是来等三哥的。

他对谁都不亲近,恨着眼,永远警惕永远防备,如果你再往前走进一步,那他下一秒就会和你厮打在一起,用牙齿咬掉皮肉。

只有面对赵应€€的时候,他就好像御花园中等着人喂食的猫儿,嘴角和眼角都弯起来,伸长了脖子等着被挠一下,这时候所有尖牙都被收起来,这时候的他渴望亲吻。

赵应恪有时候忍不住想,那小白眼狼明明是住在清河殿的!吃的用的从还在无忧宫时就是他的母妃和他给的,怎么还把自己当作敌人。

甚至赵应€€身上的新衣服,那上好的绸缎以及针线布料,都是关若媛亲手一点点缝出来的。

可惜没有人告诉他,所以他理该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淑贵妃已经很多年没来国子监接四皇子下学了,而如今她每日都在偏殿等他二人背完诗书再一道回清和殿。

他满眼只有三哥哥。

三哥哥给他带了点心,三哥哥教他认字,三哥哥牵着他的手在庭院之中漫步……

他是宫中最不受宠的人,皇帝连看一眼都不愿意的儿子,只有赵应€€喜欢他,所以他也喜欢赵应€€。

他又怎么会去注意从来不主动与自己亲近的淑贵妃和四皇子呢?他想他们井水不犯河水,这非常好。

所以他也不知道关若媛每晚都守在他寝屋的偏室,等他熟睡直至月下树梢。

赵应恪觉得母亲大概是把赵应€€当成了那个未曾出世的孩子,那个不属于皇帝,而属于她和那人永远不可能来到世上的孩子。

她会看着赵应€€缠着三皇子玩闹时笑起来,用帕子遮住嘴角和他说,“€€儿好调皮,和他三皇兄的关系真好。”

€€儿脸上终于长些肉了,€€儿能把论语背两页了,€€儿今天用完新进贡的羊奶和她说多谢娘娘……

赵应恪在她说这些的时候也跟着笑,不是长大之后那如面具一般长在他脸上的笑容,而是一种很浅淡的、下意识间不经意的举动。

后来呢?他想。

慢慢地闭上眼睛,脑海中的记忆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拉扯,从那属于现实的存在中生出几枝疯狂的幻想,它完全与所知相悖,却能很安分稳当地与他共存。

后来啊,赵应€€和他三哥去灵昶山玩,那是他第一次离开皇宫。

关若媛为他准备了一套青灰浅色常服和一双适合爬山行路的鞋子。

那衣衫用绿线暗绣桃枝琼蕤,清凉薄透,最适合赏花时节穿了。

只是赵小九都还未穿着这身衣裳和他们一齐游过山水看花开,就这么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三皇子府的管事来禀报说九皇子在下山的时候被马车碾断了腿。

又说九皇子现在见不着他们殿下就开始哭闹,实在离不开。

赵应恪想,他大抵得偿所愿了。

纵使代价是一条腿。

而淑贵妃听完对方的话后,只礼貌又疏离地关切一两句,便叫宫女去九殿下的屋中把他旬日里用的东西全都收给杜文了。

仿佛根本不在乎那个寄养在自己宫中的小孩。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将赵九的屋子搬空的那一瞬间,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彻底从她的身体抽离。

温暖的热流沿着小腿滴落。

遥远有人声喧闹,还有小孩啼哭。可是偌大的清和殿寂静无声,唯剩她空荡的心脏缓慢跳动。

赵应恪知道母亲为了不被皇后抓住把柄,那一年都不曾与李观相见。

而皇帝觉得是自己养狼为患,害得淑妃掉了孩子,是以越发愧疚,对清和殿也就越好。

不过他没有彻查九皇子断腿一事,关若媛也没有提起。

这么多年,他们在宫中早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他觉得他们不能被称作恶人,只是还不够好罢了。

母亲偶尔会在小九曾经住的屋里待一夜,哭得很小声,甚至于无声。

他看到她手中握着一把长命锁,还没有半个手掌大小,却很精致。

不是宫中为怀孕的妃嫔做的样式。

赵应恪后知后觉明了,大概是李观给她的。

只有那一次,他的心里生出一点逃离这皇宫的念头。

只有那一次,他希望他、弟弟、母亲还有那个男人来世可以成为一家人。

一个平凡的、会为生活计较、偶尔吵闹却永远爱着彼此拥有彼此的家。

--------------------

赵应€€视角:(一句话概括那年住在清和殿的生活)(满脑子€€哥)

赵应恪:偶尔会觉得是三皇兄抢了我的弟弟呢(笑)

赵应€€:?

第85章 笑无言(三)

在三皇子出征的第三年,扶瀛找到了赵应恪。

那时他刚娶了一房妾室,每日上完朝就往吏部去忙,夙兴夜寐。别人见面还要称一句成家立业,恭喜恭喜。

€€辽之争旷日持久,他们和兵部调度兵员官员,是一刻也闲不下来。战事好的时候还勉强,若是告了急,户部的管事又要来哭诉,求四皇子在朝堂上给美言两句。

他帮着三哥和他的北府军,两人书信来往倒也不少。

不过唯有一个秘密没人知道,那便是他一直分了个心眼关注着皇子所。

他本意是看着点赵应€€,总不至于让人过得太差。

因为赵应€€离京后九皇子跪在太和殿前三日一事他是知晓的,所以总担心哪日这小疯子会做出其他骇人的举动来。

哪想还真让他瞧出了点名堂。

偷跑出宫,化名路濯。

最后还成了江湖中小有名气的少侠「仙道路不问」。

赵应恪是真的大笑不止,一边抚掌称赞,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赵应€€啊赵应€€!

是真以为这宫中没人看着他呐。

他慢慢息了笑,静默地将暗卫调查的信纸烧了个干净,又叫人去细查除了他们之外有无人知晓此事。

结果果然只有他在盯着他苦命的小九。

最后他慢慢叹一口气,想自己还是舍不得,舍不得把那只断腿的鸟抓回来关着。

他们之中总该有一个是自由的。

说回扶瀛。

他找到他的时候就没隐藏,相互利用就差没摆在台面上来了。

没落的前朝南都皇族。

此人气质高傲,举手投足间气质天成,带着点早已消亡的古夫子韵味,只是有些邪气。大抵是觉得不甘又只能压抑着,眼底的恨意最终成了他又毁了他。

赵应恪瞧他的第一眼就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不择手段,孤注一掷。

但他永远叫自己存理智,有谋略方为上策。而对方与成魔成痴大概仅悬一线。

赵应恪没看走眼,但他觉得有趣且有利可图,对方尚在掌控之中,玩玩无妨。

虽然面上不显,但他这些年一直在为母亲一事若是东窗事发做准备。

逃没有用。

只有坐上那个位置,拥有能让天下人都闭嘴的权力,他们才会真正的安全。

但他知道,皇帝不喜欢事情不可控或者别人显得比他厉害太多,比如战争、比如庄王。他喜欢那高高在上的感觉,比如看着大皇子和二皇子明争暗斗,再比如后宫所有人都仰仗他的鼻息而活。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