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前烛火随风跳动, 映出史香莲那张似追忆的脸, 眼里透着难得的思念和温馨。
“你小时候就是最懂事最让娘忍不住喜欢的一个。”
史香莲早年没了男人, 一个妇人扛着锄头早出晚归, 每天累得精疲力尽。
但回到家里她心里有盼头, 即使她不待见那孩子。
那孩子蹲在门口还没有村里大黄狗高,远远看到她回来的时候眼睛会发亮,会跑过来接下她肩上的锄头,即使他还不到锄头一半高。
还会给她捏肩倒洗脚水, 说今天自己也很乖, 没有惹哥哥姐姐生气,还会勾着指头细数今天又做了哪些事情。
会说阿娘好辛苦,他仰着脸说自己长大后定不让阿娘再吃苦。
她累了一天, 回来看到软乎乎满是孺慕的笑脸也会心软。
也会忍不住揉揉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这是她最不待见的孩子, 也是命最硬的孩子。
怀他的时候私下偷偷喝过滑胎药,捂着自己孕肚使劲儿捶, 但孩子还是健康出生了。
即使那时候她男人去山上救人摔下悬崖, 她悲伤过度至晕厥, 这个孩子也没滑掉。
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她都会想这就是她的报应。
这个孽种就是为了生出来折磨她,让她年纪轻轻就守寡,让几个孩子年幼丧父。
孩子越长大,她就越厌恶。
她怕一开口就忍不住脸色怒骂,于是久而久之习惯对孩子一脸漠然。
她知道孩子一直在揣测他哪里做的不够好,为什么娘的态度越来越奇怪。
她也知道孩子为了讨她开心,一直很懂事帮着做家务,抢着帮哥哥姐姐们干活。
想到这里,幼时孩子的脸仿佛又在对她笑。
那童稚的笑容打碎时间的禁锢,毫不费力地刺痛如今麻木冷硬的心。
以为史兴贤是不该出生的孽种,她强忍痛苦近乎麻木的恨着忽视着他;
到后来所有都成了冷漠的习惯,无度的索取成了报复的得意。
结果前几天她才知道一切都是误会,这个孩子就是她男人的。
袁晶翠偷偷给袁屠夫和苏凌牵线,她知道的时候苏凌已经买个男人回来大闹一场。
苏凌和袁屠夫的婚事没可能后,她按下虚惊一场的后怕。
哪成想,前几日袁屠夫回村后找到她说求娶苏凌。
她当时就拒绝了,然后悄悄找到了袁屠夫的爹,袁得水,问他知不知道袁屠夫要娶苏凌的事情。
结果袁得水含着烟杆子悠悠吐了口白烟,告诉她那晚其实什么都没发生。
她踉跄摇晃眼前一黑,豁开妇人廉耻厉声道不可能。
袁得水抬起眼皮看着她,慢慢道,他倒是想,喝酒喝多了干不起来。
史香莲活了六十多年,风风雨雨都经历过,但那一刻她只觉得天昏地暗。
当年那晚,她给在山上烧木炭的丈夫送晚饭后下山回家,遇到喝得醉醺醺的袁得水,噩梦开始。
野地里她挣扎喊叫,随后后脑勺钝痛晕了过去。
半夜醒来的时候浑身衣衫不整,她惊慌失措也不敢声张,可没有多久她有了身孕。
她整日惶惶不安活在难堪与愧疚中,没几日山上来人说她丈夫为了救人摔下悬崖了。
听闻噩耗她晕了过去,醒来更加坚定是肚里的孽种作恶,是她的报应到了。
不过后来,她把所有的报应都给了这个孩子。
看着她笨拙的讨好,痛恨和快意掩盖那丝心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孩子。
最后连着其他几个孩子也讨厌他,欺负他。
她只是默不出声有意放纵这一切。
直到史兴贤死了,她才有一丝恍惚的痛感,又觉得她终于解脱了。
她终于熬过了孽种,老来终得自由。
可现在那个畜牲轻飘飘地告诉她,一切都是她自以为的。
她痛恨的孽种从始至终都是她男人的种。
悔意撬翻心底长年痛恨结出的厚疤,露出血淋淋的心软与迟来的母子情。
她悔啊。
她恨啊。
可一切都太迟了。
史香莲脸贴在坟边泥土上,嗓子似粘了黄土胀痛难咽,痛到胸口钝痛想发泄出这几十年的苦恨悔爱,却也只能艰难挤出丝丝呜咽声。
山风呼呼吹过,带起坟前燃尽的纸灰,雪花似的落在行将就木的背脊上、苍老白发上。
呜呜咽咽的痛苦声连带着山风都显得凄凉,天似乎也黑得更快了些。
过往刻意忽视的片段此时鲜活闪现,那孩子小时候的孺慕笑意,迷茫无措的讨好,长大后竭尽全力的支持这个家。
那孩子真的做到了儿时的话,他长大赚钱后,她真就没再吃过一分苦。
可她享受得理所当然甚至有报复的错觉,对孩子的付出始终置若罔闻。
那孩子到死都没听到她喊一声儿啊。
史香莲干枯柴瘦的手扒着裂干的黄土缝隙,她悔啊,下葬前为什么不看看那孩子最后一眼。
她到底做了什么孽,老天爷竟要这么惩罚她。
一个寡妇受尽白眼独自把五个孩子拉扯大,磕磕绊绊终于熬出了头。
本以为可以安享晚年,到头来确是当头一棒,直接要了她半条老命,一夜白头。
她甚至想直接死了,吊死在袁得水家门口。
但就这么死了,她下去有什么脸见孩子,见自己男人。
就算死,她也要拖一个垫背的下去。
史香莲起身,带起老旧骨头发出一阵脆响。
她拍了拍膝盖衣角的泥土,抹掉眼尾褶子里的泪水,拢了拢歪斜的发髻,颤颤巍巍地走了。
她僵硬迟缓地走了会儿,直到下坡后,身体又恢复了韧劲儿,月下身影消瘦任谁看了也得说一句身体健朗。
等史香莲走远后,苏凌才带着小黑从土坎后走出来。
他见史香莲手里空着,放心了。
走到坟边捡起竹篮,看了眼刚刚烧过的纸钱只剩一堆烟灰,史香莲到底说了什么?
他躲在土坎下,只听见呜呜呀呀的风声,白蹲这么久了。
苏凌抱怨一通,抬头看着月色,才发现自己出来这么久了,苏刈肯定担心。
他赶紧带着小黑下坡土坡,不过脚刚踏上田梗上的时候,突然从田背阴影出来一个身影。
苏凌当场就吓得尖叫,心跳加速捏着竹篮慌不择路地跑了。
“阿凌,是我。”
苏凌喘气转身,只见小黑屁颠颠地跟在苏刈身边,一脸不解地望着自己,像是在疑惑为什么跑。
“吓死我了。”心跳还扑通扑通的,害怕的冷汗此时才爬上背脊,苏凌又没忍住对罪魁祸首道:“等我不能站在田埂上?非得把我吓个半死吗?”
苏刈见苏凌确实被自己吓得一溜烟跑了,道歉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习惯站在阴暗处,隐蔽身形。
但这个解释在苏凌那里过不了关,苏刈赶紧补充道:“我真不是故意的。”
苏凌瞧了他一眼,算了,何必为难一个木头呢。
“走吧。”
“啊,”苏凌突然想到,“鸡崽鸭崽是不是还关在水塘里,会不会冻坏了。”
“没有,我出门的时候都捉回了鸡窝。”
苏刈出门前把家禽收回窝,又在灶里埋了根柴火,锅里闷了一锅洗澡水。
两人回到家里,灶还是热的,稍稍添把火洗澡水就热好了。
苏凌看着一锅的热水,对苏刈道:“天气没那么热了,你晚上别在院子用凉水洗了吧。”
“没事,习惯了,冬天也洗冷水澡。”
苏凌也没继续说什么,洗完澡就睡了。
可能下午嗦石头嗦多了,当时不觉得咸,睡前倒是灌了一肚子凉水才觉得通身清爽。
睡到半夜,他被尿意憋醒,模模糊糊起身去如厕。
推开门却见苏刈光着上半身,健硕的胸膛以下垒块分明,腹部只松垮搭着一条半干微湿的布巾。
嘭的一声,退后、关门,一气呵成。
瞌睡顿时惊醒,苏凌背靠在门板上,捂脸大吼道:“苏刈,你不知点检!”
苏刈没不知道苏凌回突然起夜,等他回神的时候,苏凌惊到关门了。
看着紧闭的房门,苏刈没说什么。
他返回房间穿好衣服才走对苏凌房门外道,“我刚冲完澡,现在衣服穿好了。”
顿了顿后,又道,“我进房间了。”
他见苏凌门口还安安静静紧闭着,又回头补了句,“进去就不出来了。”
只听苏凌屋里门栓拉动,脚步声哒哒就出来了,“闭嘴,你这个没有羞耻心的男人。”
苏刈听见苏凌朝这边走来,赶紧进门又关门。
这倒让专门赶来骂人的苏凌吃了一脸的瘪,只得嘀嘀咕咕道,门倒是关得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