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苏凌越来越忙, 不仅要和各位老板商谈药材采购,还要一边和张大夫学医一边接诊。
找苏凌看病的妇人哥儿越来越多,基本上进小间后得待上一个时辰才能出来。
不知道城里妇女街坊是怎么传起来的, 说心里不舒服就去济世堂找苏大夫看诊, 效果灵妙的很。
苏凌有时候都有一种疑惑,她们不是来看病的, 是花钱让他骂她们丈夫的。
他一开始还能跟着骂的起劲儿。但听多了, 他也能控制火气, 静心下都能总结一套规律下来。
“我这一辈子就这么过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命苦能有什么办法。”
“他婚前还不是这样的,成亲后怎么就变了个人。”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一点都不知道为这个家着想。”
……
听多了,苏凌便觉得她们的喜袍太破旧了。
婚姻就是一套华丽的喜袍, 初见惊艳夺目, 经过柴米油盐浸染逐渐褪色直至暗淡无光。
心血来潮趁日头正好清洗一番,却发现里面已经被蛀虫咬出密密麻麻的洞。
苏凌对面位置上,那些嘴在暗室里张张合合, 或义愤填膺或倾倒苦闷愁绪, 总是叨叨不休。
苏凌总算明白,为什么世人会对好大夫夸医者仁心。因为没有对人世间的悲悯之心, 是做不长久做不好的。
他现在一听见这几句开头, 耳朵就下意识嗡嗡失聪, 手指在桌下不自觉盘着绕着其他手指,理清最近还有哪些事情没做。
她们这病,他确实看不了。
说他感情恩爱不知愁苦也好,说他心肠冷硬不够怜悯也罢,别人的日子他能说什么?
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与其自怨自艾不如破败中新生。
但他也知道,她们脑子心脏被世世代代禁锢,又如何在一片黑暗废墟中找到出路呢。
连日来接受负面情绪太多,外加他本身情绪很容易被外界牵动,苏凌心里着实有些不堪重负。
他曾经想利用心声和医术帮助更多的妇人和哥儿,加上自己内心迷茫不安,便接了济世堂这份差事。
他当初的目的似达到了,又似没达到。
济世堂逐渐做了起来,不卖假药品质有保证,济世堂会渐渐成为青石城药铺的标杆。
他虽无意断绝行业假药,但他坚持卖真药材的小举措,可能无形中挽救了一个农户家的顶梁柱。
城里其他铺子受济世堂竞争影响,也不敢明目张胆卖假药了。这样便减少百姓买到假药而造成惨痛后果的几率。
这点,是他曾经没想过的。
要以一己之力改变整个青石城药铺的风气,这谈何容易。
起码苏凌没这么想过,他只想赚钱顺便学点医术,在力所能力范围里救一些人。
他没想过要对城内药铺做庞大的清扫举措,但他每努力走出一步,都在逐渐影响行业风气。
反倒是,他曾经以为很简单的事情倒有些让他心力交瘁了。
他曾经以为行医救人是靠自己能力就能达成的事情,现在反而有些束手无策和疲惫。
他原本想帮助更多的哥儿正视身体疼痛;
不会因为隐私难以向男大夫启齿而忍着病痛过日子。
但来找他看病的,基本上都是因为家庭产生的压抑、怒火而引发或加重身体病征。
他能开些方子缓解,但并不能根治。
喜乐的心情是最好的良药。
但她们不具备愉悦自己的能力。
青石城的环境也不具备这个条件。
苏凌越给别人看病,越觉得压抑低落。
仿佛那些负面的情绪快要融化他身体外的琉璃罩子,慢慢渗透他皮表里。
他开始也能理解张大夫的做事方法了。不管遇见什么情况,守着自己本分不急不慢的行医。
或许这种平淡冷静是麻木冷血的。但病人是救不完的,那又何必迫切慌张呢。
苏凌察觉到自己情绪有些不对,他便及时叫停,每天只接诊一位患者。
这样他有时间调理心情也能分出时间处理其他事情。
每当晦暗低落的情绪到来,他就会想贴着抱着苏刈。
但,昨天苏刈来城里接他回家,他只把人留在私苑一起住了晚。
这样周围街坊流传他和李公子之间的谣言不攻自破。
但其实是因为他太忙了,心疼浪费在路上的时间,才没有同苏刈回村。
他忙到明明有个温暖的家,却让它逐渐清冷下来。
苏凌想到这里,一直以来忙碌紧绷的心神轰然塌软、松弛。
胸口有些揪心酸涩。
眼里薄雾渐起,悄然笼罩在寒凉暗淡的小间诊屋中。
小间里没人,他拿起腰间的同心结环佩慢慢贴在嘴角,冰冷的触感反而激涌出他眼底压着的热意。
他真的好想苏刈。
苏刈于他,像是黎明与朝露,光影离合间只有片刻辉耀。
他在贪心,想拼尽全力留住灵山寺主持口中的一缕善缘。
他脸趴在桌子上,手里握着环佩,不知道在暗室里痴坐多久。
“咚咚咚”
苏凌连忙起身抹了抹眼角,轻咳吞咽来调整下嗓子,挺直腰背后才开口说进。
门嘎吱一声开了,外面的亮光照进小间,苏凌下意识抬袖捂住眼睛。
钱小姐哎了声,“怎么没把帘子打上去啊,屋子怪黑的。”
苏凌压着嗓子道,“唔,有点风寒,有帘子挡着也暖和些。”
“啊,严重吗,我就说你这样拼命,身体吃不消的。”
不过钱小姐走进发现苏凌眼眶红红的,怎么看都是故作笑颜。
“你不会哭了吧。”她惊乍道。
苏凌觉得没面子,冷着脸瞅人,鼻音微塞道,“说了风寒。”
钱小姐抬手轻轻拍了下苏凌肩膀,一脸敬重道:
“我还以为你水火不侵油盐不进老成持重的很,没想到心底如此悲悯,哎,那些妇人是过得太惨了。”
还油盐不进,你怎么不说死猪不怕开水烫。
苏凌心底到是松了口气,淡淡道,“我不是为她们哭的。”
钱小姐嘻嘻一笑,“我都看到了,就别嘴硬了。不是她们还能是谁。”
苏凌看她一眼,抿嘴没说话。
总不能说自己想男人哭的吧。
这个美好的误会,就让它静静开花结果然后尘归尘土归土。
但钱小姐最近正在和那写话本的书生构思关于苏凌的本子。医者仁心,为苍生落泪这个点,必须大写特写。
苏凌现在没多解释,以至于后来他看到话本故事的时候已经晚了。
原本来找他看诊的妇人还挺矜持能忍的,只是哀怨地把家里男人浑身数落个遍。
后面不知怎的,妇人们直接备了两条丝绢手巾,一条便是给苏凌擦眼泪的。
她们见苏凌没流泪,还会好奇怔住话头,转向苏凌询问为什么还不哭。
苏凌无奈打趣道,因为还不够苦。
那些人一听,顿时面色松快不少。原来她还不是最惨的,瞧,心慈爱哭的苏大夫都没流泪呢。
后面更演变出一种奇怪的风潮,渐渐以苏大夫为自己落泪为荣大肆宣传。虽然苏凌没哭过一次。
苏凌此时万万想不到,今后他不仅以医术闻名,还以常常悲怀落泪而被人们津津乐道。
“苏凌,你是不是也觉得女人的喜怒哀乐都依附于男人,觉得女人哥儿很难掌控自己人生。”
钱小姐突然严肃道。
苏凌并不想聊这些,“你进来有什么事情,你不是应该跟着周王学登记药材?”
钱小姐却坚持道,“别逃避,我知道你想过的,你肯定想过的。”
“想过又怎么样?就像老天干旱,有人破罐子破摔看着地里菜被晒干,有人的每天早晚不辞辛苦浇水,地里仍是绿油油一片。”
“青石城的这片天向来是世家掌控,日子好坏,只能靠自己。”
苏凌说到这里,见钱小姐面色凝重似决心朝着这条道上走。
他打趣道,“或许钱悠你真的可以。”
“有家世有钱还有闻者悲悯的亲身经历,和书生一起写书搞宣传,说不定真的可以。”
起码,以钱家背景,青石城没人敢动钱悠。
钱小姐不乐道,“说了叫阿悠就行。”
钱悠这个名字太难听了,叫快了好像“钱哟”
她对苏凌有种莫名的信任,追问道,“怎么才能彻底改变男女地位?起码女子能提出和离吧。”
苏凌倒是认真思索一番,但他能想出什么东西?只随口玄而又玄道:
“不破不立吧。这起码把青石城捅破天才能有可能吧。”
“那就是需要一场战争?”钱小姐懵懂道。
苏凌见她那个不谙世事大小姐的样子,要走这条路估计要撞个头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