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专请了个婆子来给陈小幺打扮。
那婆子是下巧村的,专管给新娘子梳头,做了好几十年了,手艺很好。
成礼那天,一大早,陈小幺就被从床上薅起来了。
他也没有什么脾气,只是有些疑惑,揉着眼睛,还不知道要做什么。
屋子里早放了只大桶,里头放了满满一桶水,热气腾腾的。
“好好洗洗,洗干净了再叫人,啊。”
马婶子说完,就带上门出去了。
陈小幺在床上呆愣愣坐了一会儿,慢腾腾的下床,走到木桶旁边。
上巧村近河,自然是不缺水的,然而烧热水费柴火,也没有谁家天天都能用木桶洗热水澡。
陈小幺有些疑惑,趴在桶边用食指戳了戳,觉得热乎乎,水还泛着好闻的香气,便高兴起来,脱得赤条条的进去了。
那木桶装下两个他都还有余,他在里面玩啊玩,马婶子估摸着他该被洗了快有三遍那么干净,才在外头敲门,“小幺,好了没有?”
陈小幺先是不答话,把下半张脸泡在水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咕嘟咕嘟。
等到马婶子又叫了一遍,他才有些不舍的道:“好啦。”
擦干净披上衣,坐在镜前,那下巧村来的婆子才进了门。
这婆子年轻的时候在镇上的大户人家里做过婢女,给主人家夫人小姐梳妆,会好几种发髻的花样。后来回了村,闲来无事就干起给新娘子打扮的活儿,要价也公道,所以一来二去便有了名气。
婆子一进门,先看到一个纤瘦的背影,刚洗了澡,皮肤上还有些湿润的水汽。
走近一点,又从镜子里头看到了那人的模样。
“哟。”那婆子吃了一惊,望着镜子笑道,“好标致一个小哥儿。”
陈小幺知道婆子在夸自己好看,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他仍是瘦,瘦的气色不好,骨头单薄,伶仃一个,看着可怜,可许是刚洗了澡,热气上了脸,竟叫这张脸显出些涂抹了胭脂般的淡红来。
他又一笑,眉眼一弯,还是有些笨拙的傻气,却雪肤红唇,容色潋滟,有种新鲜花苞般的娇弱美丽。
这婆子拢了拢他头发,拿指头慢慢的梳,面上还有些未来得及收回去的惊讶,不住的细细打量镜子里人的脸。
庄稼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就是还没出嫁的大姑娘,也要烧火做饭、养鸡喂鹅,或是给地里忙活的爹娘哥弟送饭,一身皮肉怎么都嫩不了。
这眼前这少年,这浑身上下的皮肤,就像是从未晒过日头一般,嫩的水润。
如若不是来前就听过陈小幺的名字,知道是个在村里土生土长的农家少年,光看这模样,还以为是镇上哪家的少爷。
梳完了头,那婆子又拿出细线,给他绞脸上的汗毛。
这下可就疼了,针针刺刺儿的疼,不像方才洗澡时那么舒服。
被绞了第一下,陈小幺脸就皱起来了,想躲。
那婆子按着他肩往下一压,边绞边道:“但凡成亲,都要来这么一遭的,这算个啥?忍忍就过去了。还不是为着夫君摸着舒心……”
什么夫君啊,摸啊的?陈小幺没听进去,只觉得脸蛋真疼。
好容易绞完了,又是整理衣物、头饰,足足拾掇到敲锣打鼓的声音渐渐近了,这才停当。
农村人成亲没府城里那么多讲究,穿一身嫁衣,新郎官把新娘子从娘家背到自家去,就算了了。
尤其上巧村、下巧村习俗,连红盖头都不必有,因为新娘子在新郎官背上被背一路,那可是要被乡里乡亲的人都看一番、热闹一番的。
到了那时,就是没涂胭脂的新娘子,也要羞红了脸。
吹吹打打的声音停在了屋前头。
紧接着,一道声音在屋前响起:“新郎官来接新娘子来喽!”
马婶子连忙推门进来,来牵陈小幺的胳膊,把人带到了门口去。
门一拉开,陈小幺怵了一跳,差点又往后躲几步。
€€€€外头的人,竟然比那天梁家人上门来时还要多。
探着脖子张望的,脖子上系红带子挂花儿的,乱七八糟的黑压压一片。
陈小幺一双眼睛大大的睁着,黑眼珠在眼眶里惶乱的转动着,最后定到站在最前头的那人身上。
那人向来一身深色的粗麻布衣裳,今天却穿了身红。陈小幺差点没认出他来。
头发像是打理过了,往后束着,露出干净的眉眼来,神情难得没往日那么冷硬。
高高大大的个子,胸前却挂着个有些傻气的大红花儿。
陈小幺盯着他胸口那朵大花儿看了一会儿,抿嘴笑了。
梁川上前两步,朝他伸出手:“来。”
这里人太多,好多脸孔都不认识,陈小幺心中有些害怕,可是看见梁川,就不那么害怕了。
他朝自己伸出手,他就很快的把手放到梁川手心里。
可是梁川牵着他走了两步,突然就把他扛起来,背到背上。
陈小幺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梁川的手臂就在他臀上兜了一兜,把他稳住。
陈小幺就不动了。
他还有些不适应周围人一直盯着自己看得目光。
他长这么大,村里人看自己,不是鄙夷的,就是同情可怜的,跟今天那些盯着自己看的,很不一样。
可是他突然发觉,被梁川背在背上,就很安全。
梁川肩膀很宽,他把脸藏在里面,别人就看不到了。
闻着青年脖颈里熟悉的味道,陈小幺慢慢的把脑袋埋了进去。
那先前叫了一声的声音又叫道:“背新娘子回洞房喽!”
梁川背上陈小幺,吹吹打打的队伍一路在后头跟着。
旁边还有好些看热闹的村民,一路笑闹着跟去梁家吃酒席。
看热闹的村民里头,有个汉子望着那头,望了好一会儿,忽然撞了撞一个同伴的肩膀,道:“你别说,这么一拾掇,陈小幺看着还挺好看的,看那眼睛,像能勾魂似的。”
同伴噗嗤一声笑了,“你要喜欢,那先前陈阿奶在村头相看孙婿,怎么没见你去?”
那汉子摸着下巴没答话。
“你家底厚,别说娶个小,就是再娶两个小,也养得起啊。”同伴又笑嘻嘻道,“就是兰香姐要恼火了!哈哈哈!”
兰香姐是这汉子的媳妇。
这汉子终于恼羞成怒了,狠狠瞪了他一眼:“再瞎讲,我撕烂你的狗嘴。”
第10章
梁家一个外头来的人家,在上巧村老实巴交过了快十年,还是头一回有今日这般大的日子。
梁老汉一张苦瓜脸上也难得有了些笑意,吊着个胳膊,到处同人寒暄,神采奕奕的。
农村人以双数为吉利。梁家院子里,席一共开了六桌,每桌席上的菜也是六大碗。
除去几样寻常的素菜,还各有一道烤兔肉和萝卜炖羊肉,用粗陶大海碗装着,被从灶房出来的帮工一碗碗放到各个席上。
一时间,偌大的院子里只剩唏哩呼噜吃席的声音。
上巧村虽是靠山,野物不少,可深山危险,又有狼群出没,村里头会打猎这把式、敢往那老林子里头钻的,满打满算也就梁川一个。
寻常人家平日里吃肉,一般就是自家养的鸡鸭鹅,猪肉都是舍不得的,顶多逢年过节再割点五花肉。
这山上的野兔野羊,更是几年都难得吃上的,就是在城里,也是得花好几十文才能买到的东西。
有妇人阿婆带着孩子来的,此刻筷子就只懂得往抢抢的往桌上伸,夹了好的再堆到自家孩子碗里。
吃了一阵,才又开始敬酒喝酒。
敬完了长辈那席,又到了平辈那桌。
马有财、王柱子、王石头还有另外几个村里头的年轻汉子,都端着碗站了起来。
王石头笑着说:“川哥,难得能跟你喝一回酒,这回可得给大伙儿见见量吧?”
这几个里面,除了马有财大他们几岁,其他的都跟梁川差不多年纪,大多数都成了亲。
上巧村在北边,村里的汉子们吃粗粮馒头长大,一个个都生的不矮,平时又下地种田,五大三粗,皮肤黑黑的。
梁川往这边一站,又比人都高了一截,身板是结实精瘦的,看着挺唬人。
十八九岁的年轻汉子,正是爱热闹玩笑的时候,平日里梁川话少,又都见过前些年他发疯打人打出血的样子,大家多少都莫名有些怵他,今日却不一样。
再硬巴巴的人,到了娶媳妇这日,也端不了什么架子。
是以王石头这话一说,其他人也都跟着起哄。
梁川脸上表情依旧不多,却端起碗,跟大伙儿碰了一碰,自个儿仰头先喝了。
一碗下肚,是神色如常。
“好!”王石头叫了声,又给他满上,“川哥,再来!”
这就是摆明了想灌灌他了。
梁川眉心微微一动,看着碗里的酒渐渐满上,竟也没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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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幺被梁川背回来之后,就被送进了房。
这会儿,他正一个人坐在屋里的炕上,好奇的打量这间房子。
比起他在家里时睡的那间小一点儿,却收拾得很齐整。
炕上铺着红被,枕头也是红色的,看着就喜庆。
陈小幺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觉得屁股底下硌的生疼,犹豫了几秒钟,把两只手伸进被子里摸了摸,摸出几粒花生。
凑在鼻子前头一闻,还能闻到香气。
他把花生捏在手里,又在床上乖乖坐好,侧耳便听见窗户外头传来杯碗碰撞、吆喝叫好之声。
想来是外头的人在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