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川走到陈小幺旁边。
过了会儿,也蹲了下来,伸手去抱他,“小幺?”
陈小幺虽是早嗅到了梁川身上的味儿,但还把脑袋埋在膝盖里面呢,不肯起来。
梁川拉拉他,拉不动,干脆端着他肋巴扇儿给端起来了,这么点身板儿,弄的也不费力。
突然给端到天上了,陈小幺这下子可没法装瞧不见梁川了,只好抬起脸。
一张小脸哭的乱七八糟的。
陈小幺连忙一边一只手去抹眼睛,可刚抹了一下,又被拿开。
梁川捏着他手,凑近了瞧他眼睛。
陈小幺被吓哭了,本就不好意思的紧呢,别着头不给看。过了会儿,又还是没忍住,扁着嘴,说了句,“还媳妇儿呢……”
梁川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啥。
这是在学他方才的话。
正要张口,便听少年带着未散的哭腔,软软道:“媳妇儿都要给瞧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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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湛进了内室,环视一圈,微微一怔。
竟是没点熏香。
他母亲平宁长公主最是挑剔。出嫁前,便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子,嫁了安阳侯后,仍旧不改脾性骄纵,多年来,夫妇感情早已消耗的所剩无几。
若说平宁长公主这辈子只对谁有好脸色,有永远的耐心,那也只剩世宗皇帝的幺子,她的同胞亲弟。
江湛揭开珠帘,站了片刻,走到茶座旁,坐在母亲身边。
平宁长公主一手撑在额侧,一双美目虽睁着,却是在怔怔出神。
江湛便也没说话。
过了好半晌,平宁长公主才又以帕巾拭了拭眼角,哑声道:“这孩子,叫小幺,是不是?”
江湛道:“陈小幺。”
平宁长公主沉默片刻,又问:“你是如何寻到他的?又如何确定他就是你小舅当年那个孩子?”
“我第一眼见他,便觉得他不同。”江湛道,“一则是能闻见气味儿,另一则,就是他同小舅年轻的时候,生得实在太像。”
江湛小舅年轻时生的极好,他只是儿时见过一面,就一直记得。
如若光是这些,还没法儿完全确定,可陈小幺发病那晚,则更是让江湛心生疑虑。
太医院卷册曾言道:地元这类人,若是未曾给人打过印儿,那他发病时的气味,对任何一个成人的天元来说,都如同催情酒,应需避嫌。
可那卷册上,也同样记载过这么一条:凡有血脉连系的天元与地元,则无需如此避讳。
陈小幺发病那日,江湛背他去寻医,分明能闻到他身上气味,气血涌动,却似乎并无大碍。
这是最后一重确信。
平宁长公主颔首。
虽是这么问,可方才自隔着珠帘看见那少年的脸,她其实便已确信了十分。
“我方才见他,”说到这儿,长公主眼底似有痛色,“这孩子,心智似有不全……他……”
“母亲。”江湛道,“您还记得,当年边关的人快马加鞭回京来报,所为何事?”
江湛的小舅,平宁长公主的弟弟,世宗皇帝幺子,千宠万爱的长大,但任性妄为,同一乡野村夫私定终身,育有一子。十六年前,边关有人来报,说那孩子生下来就高烧不止,未曾足月便夭折了。
如今想来,想必高烧不止是真,但夭折却是假。
长公主也回忆起了这一层。
过了好一会儿。
她的情绪完全平复了下来,才道:“我打算替小幺求个封号。”
江湛道:“那我明日就去告诉父亲€€€€”
平宁长公主瞥他一眼,淡道:“一点小事,又何必劳烦侯爷。我亲自去禀呈陛下,求个封号,也不是什么难事。”
“此外,南面那座宅子,也当修葺一番。”长公主继续道:“公主府离那儿近,车程不过一炷香时间。”
江湛隐约听出几分不对来:“母亲难道是想留小幺在京中生活?”
“难道不该么?”平宁长公主道,“不仅如此,待一切安定下来,我还当为小幺择一良婿。”
“……”
江湛不得不出声提醒:“母亲,小幺是地元,且在村里的时候,就已成婚了,您是知道的吧?”
“我知。”平宁长公主道,“瞧见了。”
平宁长公主也隔得远远的见了那汉子。
样貌么,倒也算勉勉强强过得去,可出生村户人家,还一股子粗野之气,哪里有半点儿会疼人的样子?总是令她想起当初那拐跑了她幺弟的人。
于是长公主道:“我知道小幺这类的体质不一般。但如今宗室里的天元不少,像是尧儿,不也未曾娶妻?”
“……”江湛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头疼的厉害。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润了润嗓,道:“梁兄弟倒也不是什么普通的乡野村夫,他于儿子有救命之恩,如若不是他,您儿子早就被那大山里头的狼咬去一半胳膊去了,能不能好端端的站在这儿还未可知。”
长公主冷声道:“那还不是你自己任性妄为?”
江湛举手投降,又道:“总之,儿子想说的是,这二类人本就与寻常人不同,若天生不够契合,强求姻缘,只怕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小幺本就同梁兄弟情投意合,过得好好的,您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长公主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江湛紧接着又道:“其实,让小幺留在京城的事情,儿子也不赞同。”
长公主微蹙起眉。
“当年小舅的事情,闹的满城风雨,小幺虽单纯,心思却也敏感。他若留在京师,自然锦衣玉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且有母亲护着,想必也不会有人欺侮了他去。”江湛道:“但母亲,您可曾想过,这京城之中,多的是有还记得小舅容貌的人,而小幺又生的同小舅如此相像,时日一久,只要有心打听,小幺的身世恐怕终究是瞒不住,那些陈年旧事,又要被翻出来一遍。到了那时,旁人的目光,您让小幺如何自处呢?”
长公主脸色变了又变,好半天没有说话。
最后,她才长叹一口气,道:“这个暂且不说了。”
江湛也松了一口气,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
“母亲。”过了片刻,江湛又开玩笑似的道,“其实这回,能寻到小幺,还多亏了温岑。”
长公主乜他一眼。
“若不是他赌气跑到那山里头去,我还未必能寻到那去,更不可能见到小幺了。”江湛道:“往后温岑要回来了,可得好好谢谢他。”
平宁长公主瞧儿子一眼,自是晓得他在打什么主意,哼了声,摆摆手道:“知道了。你去吧,我乏了。”
江湛笑着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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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屋子的热气蒸腾。
陈小幺光溜溜的泡在那池子里,一头乌发披散在肩头,从后头看,只能看见半截白嫩的脖颈,给热气蒸的微微发红,像扑了层粉。
高大的汉子蹲在池边,拿块沾了水的软布巾,给他缓慢的揉洗着头发丝。
约莫是碰到了哪儿,有些痒,陈小幺缩了缩肩膀,又回过头来,瞅了梁川一眼。
一双大眼睛还肿肿的。
这是方才哭了一通给闹的。梁川平时跟哑巴似的,也好不容易说了好些好话给哄了好了。
陈小幺正在玩儿水。
他食指跟中指时而张开,时而又合拢,在水面上剪来剪去。
玩了好一会儿,又扭头,扯了扯梁川裤脚,仰头看他:“里头暖和,你也来。”
“不了。”梁川说。
这屋子里热,他也早脱了大氅,只着里头一层单衣,袖口挽起一半,露出结实的小臂。
梁川瞅了一眼这池子,“先给你洗了。”
要是其他啥的也就算了,但这池子里水粉红粉红的,还飘了一层不知道什么花瓣儿在里头。
梁川不喜欢那些个花瓣的味,香的有些腻人了。
陈小幺噘嘴,过了会儿,又要拿人偶。
梁川把布巾一放,走到不远处架子旁,从衣服堆里摸出那人偶,拿过来给他。
陈小幺接了过去,又摆弄起那兔子头来。
梁川瞧了眼,道:“这木头的,泡了水得潮。”
陈小幺点头,“晓得啦。”
这点事,小幺还是晓得的。
梁川就接着给他洗。
洗着洗着,动作稍慢了些。
梁川望着这澡池子,忽然就想起老屋里那个木桶。
那桶是个旧的,很小一只,好在陈小幺人瘦小,才装得下,能在那桶里泡泡。
村里其他人家,要是晓得梁川见天儿的费柴火烧热水,就为了让陈小幺泡个澡,还不定得怎么嘀咕败家。
到了京师,这样大一个池子,竟全给了陈小幺一人。
但梁川紧接着又想起下午在前厅时,江湛同他说的那些话。
若是他母亲平宁长公主,同小幺真有着那么一层渊源,那这份奢侈给了小幺,自然也算不得什么稀奇。
忽的,陈小幺在池子里轻轻踢了踢水。他像是想把那些花瓣给拨开,圆润润的脚丫子都探出来一点。
“舒服不?”梁川问他。
陈小幺点头。
梁川牵牵唇,又问:“喜欢这?”
听了这句,陈小幺却是一傻,转头瞅他一眼,没立刻答了。
过了好一会儿,陈小幺才道:“小幺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