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四食 第14章

王来财走到灶屋门口听见了里面的动静,锁着眉说:“和孩子说这些话做什么。”

张氏道:“家里没肉可不就得这样吗,米都没得吃了,还想吃肉。”

王来财不说话了,在餐桌旁坐下拿起筷子,喝了口稀饭咬了口杂面馍馍。他在镇上的绣坊里当管事,每月月银不少,家里日子一向过得不错,吃惯了白面馍,再吃这杂面的只觉得剌嗓子。

两个孩子更是吃不惯,小儿子眼里还含着泡泪,憋着气说:“隔壁周婶家今天烧鸡了,大庆今天下午朝我家院子里扔鸡骨头和我臭显摆呢,我们和周婶要周婶还骗我们说没有。”

“当真?我怎么没闻见味?”张氏诧异道。

这弄堂里家家户户挨着住,哪家中午晚上吃了什么,一闻就知道,要是真烧了鸡,那香味早该从弄堂口飘到弄堂尾了。

“好啊,”张氏想了会反应过来,“定是堵着门窗拿炉子煨出来的,家家户户困难的时候,就她家躲着吃独食。不就一只鸡吗?就知道仅着自己家孩子,娃娃们才能吃下多少,几块鸡肉都舍不得给,这么多年的邻居真是白当了!”

两个孩子吃着稀饭馍馍,想着下午的鸡骨头更馋了,不过这回不敢大声哭闹,只敢小声抽抽噎噎着说想吃鸡。

王来财对自己两个儿子是喜爱的,见儿子们馋成这样也有些不忍心。其实家里还有些家底,就算现在米面油肉涨了价,也不是吃不起。

但因为瘟疫绣坊关了门,他领不到月钱,这两天物价飞涨银钱又流水一样往外花,实在是肉痛的很。

那边张氏仍在絮叨着隔壁:“不就是自家有个好兄弟吗,在乡下养鸡养鸭,时不时上镇上来给她送几只,有什么可显摆的,下次大庆再和你们说家里烧了肉,你们就来告诉我,听见没有?”

王来财正捧碗喝稀饭,听见自己媳妇的话眉头一挑,乡下?

一拍腿,王来财道:“对啊,乡下,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

“没想到什么?”张氏疑惑问。

“你乡下的两个兄长啊!”

张氏不解:“好端端的想到他们做什么?”

王来财也顾不得喝稀饭了,说:“还能做什么?镇上发了瘟疫,那病人全挤在医馆里了,乡下反倒不见得会有。而且村子里大多养猪养鸡鸭,前段时间收麦子又是大丰收,家家都不缺粮食。我们待在镇上担惊受怕还吃不饱的,不如去乡下投奔你兄长。”

张氏听了眉心一动,但又担忧道:“可……可我们和他们好些年都不曾来往了,前几年那事他们更是恼了我们,不一定愿意让我们住下。”

这张氏原是幼时被丢弃,被张家婶子进山摘野菜瞧见了,见她可怜抱回家去养的。

张家两个儿子,抱回去一个女婴,一家人也精心着养大。张氏长大后出落得漂亮,随张家婶子去镇上裁布时遇见王来财,几回见了就定下了亲事。

村子里的闺女能嫁到镇上去的还是头一回,村里人原先都羡慕张氏命好,又说张家好福气,捡了个女儿回来养还赚得一位镇上的女婿,镇上人不比乡下泥腿子,以后有事肯定能帮衬着。

只张家自己知道,王来财父母嫌弃儿媳妇是个乡下人,彩礼准备的敷衍不说,还直接开口讨要了不少嫁妆,为此张氏两个嫂子在公婆面前没少埋怨。

张氏刚嫁去王家时,张家两个兄弟去镇上卖山货时也提着东西去看望过几回。可王来财父母不待见儿媳妇娘家人,不说招待,反而次次黑着脸,张家觉出味来后就不怎么去了。

一段时间不去,张氏反回了娘家,话里话外透露的意思是嫌镇上粮食贵,想从娘家拿些粮食。

儿子儿媳自然是不乐意,哪有出嫁的闺女回娘家拿粮食去供夫家的,更何况夫家条件比他们这些田里刨食的乡下人好多了,但张家婶子怕张氏空手回去在夫家受气,次次都装了米面让张氏带回去了。

等到张氏生了小儿子,婆母已经去世,找不到人伺候月子,把主意打到了她娘家嫂子身上,又想把大儿子送回村子里让张家婶子帮着照顾。

张家婶子心疼姑娘,但兄长嫂子对小妹和妹夫不满已久,死活没答应,两家关系这才彻底闹僵。

张家婶子在世时逢年过节倒还有些往来,张家婶子一去世,见小妹又回来要粮食,兄弟俩门都不愿意开了,几乎断了联系。

此时王来财突然说要去投奔兄长,张氏想了想摇头道:“还是算了,都翻了脸了何必还要往来呢,到时候被关在门外,还嫌前几年丢人丢的不够吗?”

王来财劝道:“可这会发了疫病,都是一家人,你兄长难道还能见死不救不成?都是兄弟姊妹,隔壁周婶兄弟能一直往镇上送牲畜,你兄长怎么就不能在这关头帮衬一把小妹和外甥了?”

见张氏还是犹豫,王来财“哎哟”一声:“家里本就不富裕,这瘟疫也不知道要闹多久,一直这样只出不进的,没病死倒先饿死了,你不想着我和你,也要想想儿子吧,就这么两天都饿瘦了。”

两个孩子在一旁听见乡下能有鸡鸭鱼肉吃,眼睛早睁大了,一副馋样。

张氏看看儿子们,又想到家里越来越少的银钱,纠结半晌还是点了头。

“行吧,我们就去乡下,好歹我和兄长们一起长大,总不能真把我们关门外看着我们饿死。”

“好嘞。”

后半夜,镇上依旧灯火通明,医馆容不下那么多病人,别无他法只能在街道上搭了棚子,将染了瘟疫的人集中在一处治疗。

家家户户也不熄灯,镇上人都道瘟疫是邪神作祟,得时刻在家里点着灯火才好赶走邪神,得神明庇佑。

王家院子里,王来财摇醒酣睡的两个儿子,和张氏收拾了衣物轻手轻脚锁上了院门。

“何必走的这样着急,等天亮了再走不行吗?黑漆漆地赶山路怪€€人的。”

“嘘,”王来财轻声说,“宜早不宜迟,我们现在摸黑走,等到了云溪村天也亮了,你兄长他们也起来了。”

两个孩子睡梦中被叫醒,此时尚迷糊着,走路都晃悠悠的。

张氏拍拍儿子们的脸:“别发懵,早一些到乡下就早些吃上肉,你们第一次去舅父家,他们怎么也得给你俩杀只鸡吃吃。”

听到能吃鸡,两个孩子瞬间精神了。

“那,那我们再快些走,去乡下吃肉去。”

“乡下又有鸡鸭又有猪,等回来家看大庆还怎么嘲我们显摆。”

一家人笑着步伐匆匆地向着城外的方向去了。

第17章 疫病

竹哥儿来找他俩的时候,陆云川正在后院打扫鸡舍,岑宁从菜园里摘了菜准备煮米豆腐。

每年农忙要是遇上大丰收,村里家家户户都会做米豆腐吃,随便走到哪家院门口都能闻见浓浓的米浆香气。

今年本也是要做的,可偏偏遇上久雨地里玉米长势不好,又发了瘟疫,也就没几家有心情做这个。比起做成米豆腐尝个新鲜,还是把粮食留着过冬最踏实。

岑宁本也没打算做,只他昨儿去前头屋子找姚春玲绣帕子,芷哥儿在一旁玩时突然想起米豆腐说想吃了,家里疼芷哥儿,立马就盛了白米出来做。

米豆腐做起来麻烦,光是用磨盘将大米磨成米浆就费了不少功夫,等到把米浆倒进锅里翻炒,岑宁和姚春玲胳膊都酸了,叫了陆云川和陆云朗兄弟俩来炒。

把米浆炒成黏糊的米团,圆盘底面涂上薄薄一层油,再把米团放进去摊平就可以下锅蒸。

米团下锅,外面的天色也暗下来。芷哥儿扒着灶台乐呵呵的,姚春玲笑着捏了捏他脸蛋:“很要蒸一会儿呢,今天是吃不上了,等明天早上起来阿娘给你煮米豆腐汤吃。”

蒸好的米豆腐放凉一夜就能吃,今天清早姚春玲切了一半送了过来。岑宁拿刀切成块状,捡了一块尝了,米豆腐瓷实有韧劲,嚼一口满嘴都是米香。

陆云川打扫完鸡舍打水洗手,打旁边经过岑宁把剩下一半塞进他嘴里:“尝尝味道。”

陆云川嚼了嚼点头道:“香。”

岑宁笑着说:“那早上不吃粥和馒头了,煮米豆腐吃。”

米豆腐凉拌煎炸煮汤都好吃,但入秋后天气凉了些,清早吃些热乎的肚子里舒服。

因为厚实,一般米豆腐汤都是放辣椒煮,热油淋上辣子,再放米豆腐进去煮到软烂,吃起来最入味。

岑宁刚从菜园子里摘了辣椒和一把绿叶菜,竹哥儿就来了,脚步匆匆的,嘴里还叼了块馒头:“宁儿,川子哥。”

岑宁应道:“在呢,怎么干吃馒头,我正准备煮米豆腐呢,来一块吃点。”

“你们做米豆腐啦?那我是得尝一碗,不过现在有更要紧的事。”竹哥儿语气着急,“村口来人了!”

岑宁被竹哥儿拉着就往村口走,陆云川跟在他们身后,知道他俩没吃早饭,竹哥儿还给分了个馒头。

“我们家正吃饭呢,听见村里有人找村长,嘴里喊着什么‘来人了,来人了‘,我爹娘他们端着碗就往村口去了,我怕你们不知道,来找你们一块去看看。”

三个人紧赶慢赶到村口,已经围了一圈的人,远远听着就吵吵嚷嚷的。

“婶子,这是怎么了?”竹哥儿凑近问旁边的婶娘。

婶娘正看戏呢,听竹哥儿问来劲了:“老张家抱回来的那闺女带着相公孩子从镇上跑来想要投奔他们兄弟俩来了,一看我们把路挖了过不来正搁这吵吵呢。”

岑宁刚嫁过来,对村里人还不完全熟悉,听了抬头去看。

坑那边站着一对夫妻并两个孩子,四人都是镇上人装扮,穿着上好的棉布做的衣裳和鞋。只不过此刻那两个孩子仰着头哭得厉害,夫妻俩更是面色涨红。

“两位舅哥,我带着妻儿赶了一晚上的山路来投奔你们,你们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对啊,兄长嫂嫂,就是看在你们两个外甥的份上,也不能就这样把我们一家人拦在这儿啊。”

这边张家一家人和村长站在一块,张家兄弟俩和媳妇面色难看没说话,倒是村长先开了口。

“后生,这路是我让他们挖的,外头瘟疫闹得严重,任何村子外的人都不给放进来,并不是只针对你们,依我看,你们还是带着孩子快些回去吧。”

“回去?!”王来财跳脚道:“镇上现在那么危险,你们赶我们一家人回去不是想害死我们吗?只知道挖路保自己的命,就不曾想帮一把别人,你们还有没有良心了?

张氏一听要赶他们回去也急了:“兄长,我们可是一家人啊,你怎么能赶我们走呢,要是阿娘还在,她定不会舍得的。”

“阿娘在你们也得走!”张大沉着脸说:“路已经挖断了,我不可能让你们进来祸害整个村子。而且,别和我提什么一家人,我和老二早没你这个妹了。”

张大看着面前的小妹心里发沉,他们一家待小妹不薄,从小没怎么让她受过委屈,出嫁也是风风光光。几年前小妹和妹夫做的事确实让他们寒了心,阿娘去世后这么多年没再来往也是他给出的态度了。

见兄长铁了心不愿意帮自己,张氏慌得去拽王来财的衣角:“这、这可怎么好,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你的好兄长,我能想什么法子。”王来财恶狠狠道。

双方僵持着,一时之间只能听见两个孩子的哭嚎声和张氏的低泣。

王来财顺了口气,丧着脸又换了副面容:“兄长,我知道你也是迫不得已,路已经挖了,我们也不好再打扰。只是我们毕竟是一家人,两个孩子也少见舅舅舅娘,你拿些粮食鸡鸭给我们,就当全了孩子们大老远赶来见舅舅的一番心意,如何?总不能真让孩子们寒心哪。”

听丈夫这么说,张氏擦擦眼泪暗自掐了儿子们一把,两个孩子顿时哭得更厉害了。

还不等张家兄弟俩回话,老二媳妇先叉腰骂起来:“我呸,什么寒心不寒心的,要我说你们两个仗着孩子的面在这要粮食才让孩子寒心呢!从小妹嫁进你们家起,你们家白吃了我们多少粮食自己心里清楚。现在又拖家带口跑来要粮,知道的以为你在镇上当管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在镇上做乞丐呢。”

围观的人听了张二媳妇这句话,也议论纷纷。

“我本以为张家闺女嫁了个什么好人家呢,连粮食都要找岳家白要,实在不像话。”

“就是,在镇上赚那么多银子还买不起粮不成?我们种点粮食出来容易吗,占便宜都占到娘家来了,要我一粒米都不带给他们的。”

更有和张家熟悉的劝道:“今年这气候玉米不知道能收回来多少,自己家过冬都困难,就这亲戚还是快些打发了吧。”

被这么一通数落,王来财见要粮不成还丢了面子,气得也不端城里人的架子了,撩了衣摆就往地下坐,一副要不到粮食不罢休的无赖架势。

岑宁看的都瞪大了眼:“怎么还能这般呢。”

陆云川说:“怕是城里的米面涨价了,舍不得那些银钱,才这样来村子里要粮食。”

岑宁轻轻皱眉:“那、那往后买不起粮,来村子里的人岂不是会越来越多。”

陆云川点头:“所以村长这样做是对的,今天还只是村里人家的亲戚,到往后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会跑来要粮,买也好讨也好,一旦开了口就止不住了。不过也不必太担心,过段时间官府应该会出面压价的。”

岑宁知道这个理,也就不耐烦在这待着瞧吵架了,拉着陆云川想走。

又问竹哥儿:“竹哥儿,去不去我家吃碗米豆腐。”

竹哥儿也懒得看王来财撒泼打滚的样,听了岑宁的话忙点头,今早起了风还有几丝凉意,还是吃碗热乎乎的米豆腐更香。

王来财带着老婆孩子在村口坐到晌午,一家子想着来投奔张氏能吃些好的,包袱里连个充饥的干粮都没带,饿得实在受不了又见张家是铁了心不会给粮食,只好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不过正如陆云川想的那样,往后几天从镇上跑来村里的人越来越多,在看见村口的大坑时无一例外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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