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也望着她,两人相顾无言,回想起姐弟二人上一次见面,都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如今的谢灵玉已经四十岁,而谢珩也将近而立之年,这十多年间却好像是没有什么能说的事情,就这么平淡地过去了。
谢灵玉缓缓道:“其实我一直很想要回来,祖父过世我也没有能够回来,我真的想回家很久了。”
“这里永远都是长姊的家。”
谢灵玉仍是在很轻地笑着,有风吹过去了,她的眼睫轻轻扇动了下,“这些年我其实也回邺河看望过祖父。我上次回去时,他病得糊涂了,看上去已经很老了,冬天他便过世了。”谢灵玉仿佛逐渐陷入了沉思,“又是冬天。你走过来,我刚刚一刹那间好像感觉身处过去,你从小到大都是这副样子,连神情都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我在心中想,真的只有你没变,你哪里也没有变。”
“世上岂有真正不变的人与事,我这些年也变了许多。”
“人事真的变得太快了。”
“如书上说,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淡金色的晨曦照在脸庞上,谢灵玉的眼神温柔如脉脉春流水,这一路走来,看这盛京城中物是人非,她心中始终能够平静如水,却不知为何在听见这一句时忽然没有忍住,心中霎时间感慨万千,却又无论如何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最终也只是继续轻轻地笑着。
谢珩道:“我在隐山居中备好了茶水。”
谢灵玉点了下头。
隐山居中,走廊的地上新铺了温暖的地锦,炉里烧着炭火,壶中烹着浮山茶。
谢珩心知谢灵玉已经十七年没有回到过盛京了,此次忽然回来,恐怕是有事与他商量,那想来除却与桓家的婚事外,也没有别的了。
果然谢灵玉坐下后,道:“道吟,如今的谢家是你在当家做主,我有一事与你商量,我知道桓氏递上了订婚的婚书,我要取消这桩婚约。”
谢珩看了她片刻,“为何?”
“因为这桩婚事,我从没有同意过。”谢灵玉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桓谢两家的婚事,是父亲在背后撮合,父亲希望我嫁入桓家,他派人告诉桓礼我对他有情,以谢家的名义与桓礼定下婚契,又用同一套说辞说服了你,如今事情已经定下,父母之命,两族联姻,他知道我不能够拒绝,否则就是将两家颜面置于无地。”
谢珩接过了那封信,拆开看了眼,这是谢照寄给谢灵玉的书信,信上只说让她嫁入桓氏,不要节外生枝。
谢灵玉道:“这是他这十七年来寄给我的第一封信,我心知找他并没有用,所以我才来盛京找你。若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也不必跑这一趟,只是这毕竟关系到两家的颜面,这件事中,桓礼最无辜,其次是桓家,我想涉及到两个家族的事情,还是要由你出面,尽量别伤害无辜之人。”
桓谢两家的婚事虽然两家都没有正式宣扬,但消息早已经在盛京与青州传遍了,士族联姻不同于寻常百姓嫁娶,往往干系重大,说是两个人的婚约,更像是由两个家族结下的盟约,忽然毁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何况是谢桓这种豪门大族、世代姻亲。
谢灵玉自从丈夫去世后,寡居在晋河多年,谢照心中觉得这个女儿丢尽了谢家的颜面,十七年来父女两人一面也没见过,连封信也不寄。谢照早就有意把这个女儿再嫁出去,他退仕后隐居在东山,也没什么事情做,重新盘算起这件事,正好打听到桓家有意求娶,就在背后撮合了下。
在谢照的眼中,谢灵玉今年四十岁,年纪也大了,难不成真的要一辈子在西北为罪臣守寡?她丢得起这个人,谢家也丢不起。桓家那位大公子,今年二十八岁,容貌、品性、能力皆是一流,又是知根知底的表亲,难得对方对她有意,断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他亲自做主定下了这桩婚事。
谢灵玉听说这件事时,婚讯已经传遍大江南北,她一开始以为这是谢珩或是谢€€的婚事,直到桓家亲自登门送礼,她这才知道是自己要出嫁。她并没有当面拒绝,被女方当面退婚是天大的丑闻,如果那样做,桓礼包括整个桓家将会沦为士族的笑柄,弄清楚了来龙去脉后,她选择回一趟盛京。
士族的事情,终究要放在士族的层面上去解决,她心知这件事最好是由谢珩出面。
“婚事可以退。”谢珩放下了信看向谢灵玉,“不过我还是想听长姊说一句心里话,长姊不同意这桩婚事,是因为此事是由父亲撮合,还是因为长姊心中本就不愿意。”
谢灵玉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沉默片刻,“是我心中本就不愿意,桓礼的年纪和你一般大,我向来都是将他视作弟弟,他是个很好的人,但与我并不般配。”
“我明白了。”
谢灵玉心知她这忽然一退婚怕是要闹出不小的风波,对桓谢两家来说都是如此,她来盛京的路上一直在想谢珩的反应,一个人打理这偌大的门庭并不容易,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要考虑周全,她知道自己此举怕是会让谢珩为难,却没想到谢珩如此容易地答应了她,“多谢。”
“父亲那边我会去说清楚。”谢珩将信重新塞回了信封,放回了案上。
第33章 姐姐的故事(一)
李稚在琼林苑埋头整理了一上午策论,差点忘记了时辰,看见学士们都出去用膳,他忽然反应过来,拿卷子一拍额头,他匆忙收拾好了下东西,出门去隐山居找谢珩。
李稚想到上午赵立春说他可以直接进去,他也就没再找人通报,一路进了庭院,长廊与内堂新铺上了柔软温暖的地锦,外面是墨绿的,内间是雪色的,冬日地上湿冷,讲究的世家大族会在家中铺设这种绒毯,李稚心道上午来还没见到,这是什么时候铺的?
他看着那干净的地锦,犹豫了下,弯下腰把自己刚刚踩过雪地的靴子脱在了门口。
他走了进去,穿过双层的堂屋,隔着一架半透明的山岚屏风,他看见谢珩正立在在窗前,似乎是在打量着外面的雪景,李稚原本要出声喊他,却又忽然没了声音,四下并没有其他人,他放轻脚步走了上去。
谢珩正在思索着事情,两只手从悄悄伸过来环住了他的腰,身后有人一把抱了上来,脸贴在了他的背上,谢珩眼神微微一变,却在低头看见那截的熟悉颜色的袖子时缓了下来,那两只手交叠地环抱着他的腰,上下调整了位置,抱得更加紧了些,谢珩终于很轻地笑了下,抬手覆上了一只手。
李稚心中其实很紧张,感觉到谢珩没制止他,心中特别的高兴,他忽然把手从谢珩的手掌中抽出来,转而啪一声盖在了谢珩的手上,好像要把他整个人都紧紧抱住似的。
谢珩感觉到他这满是小孩子气的霸道举动,低声提醒道:“屋子里有人在。”
“啊?”
谢灵玉正好从侧居走出来,抬眼时看见了这一幕,她拨着珠帘的手一停。
珠帘叮叮当当的哗啦声传来,李稚扭头看了一眼,仿佛被人用鞭子狠狠抽了下手,他刷得收回了手,往后退了两步。等他看清的那张脸时,又是一个激灵,这人她不是……这不是他早上在东大街遇到的那位夫人吗?
谢灵玉还停留在见到刚刚那一幕的震惊之中,难得愣愣地看着谢珩,谢珩的神情如常,她慢慢回过神来了,放下了拨着珠帘的手,转而扭头去仔细观察那名受了惊吓的少年,这一看就认出来了,“是你?”
“长姊见过他?”
“今日一早,我刚到盛京,我的马车陷入了道旁的深沟之中,他正好路过,停下来帮了我。”
谢珩看向还惊魂不定的李稚,“这位是我的长姊。”
李稚满脑子都是“长姊”两个字在震荡回响,这竟然是谢珩的长姐!这是建章谢氏的大小姐!他差点没能找到自己的声音,“见过夫人。”他忙抬手恭敬地行了一礼。
“起来吧。”谢灵玉眼明心亮,上下打量了李稚两眼,“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你了,早上的事情,我原本应该多谢谢你。”
“夫人客气了,那并没有什么。”
“你是在谢府当差吗?”
“是,我在琼林苑当典簿。”
“你叫什么名字?”
“李稚。”
谢灵玉笑了下,“名字很好听。”
李稚的心剧烈地抖了下,对方的眼神像是看穿了他,却又什么也没有说破,给他留足了面子。他想起自己刚刚抱着谢珩不松手的样子,一时窘迫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低下了头。
盛京流行男风并不是一日两日了,曾经这还一度被认为是士族专有的风流,稍微有点名姓的高门大族都会在家中蓄养一批好看的少年,谢灵玉毕竟是盛京顶级门阀士族出身的大小姐,四十年来什么样的风流没有见过,她对男风并不感到意外,她只是很诧异谢珩会如此。
谢灵玉记得,她这个弟弟从小就活得像个圣人,实在是很难将风月情爱和他放在一起,也许是因为这么些年没见,她对谢珩的很多记忆还都在停留在过去,少年时的谢珩是真正的风华正茂,大雪中纵马长街,那清清冷冷的眼神真的是世上独一份,那时盛京城的女孩没有不喜欢他的,但他的气质却完全和情爱沾不上边,眉眼像山河,心中有苍生,所以陆眺说他有圣人相。
谢珩这些年也没有娶妻,她知道谢珩心思不在此处,所以在第一眼见到这孩子抱着谢珩撒娇时,她才会如此震惊。
谢灵玉想着又看了眼谢珩,谢珩立在竹窗下,光在他的身上,影子在他的脚下,恬静从容。
谢灵玉什么也没多说,只道:“好了,我先走了。”
谢珩点了下头。
李稚抬头目送着那道白色的身影离开庭院,心想难怪他今早见到那张脸的时候下意识晃了下神,他这时才反应过来,那张脸原来与谢珩有两三分相似。
“大人我……我刚刚是不是打扰你们叙旧了?”
“没事,聊完了。”谢珩看出李稚脑子里在想什么,“长姊不会过问别人的事情,不用多想。”
李稚回头看看他,眼睛亮晶晶的,明显心中还有点不好意思,“夫人她怎么会忽然来到盛京啊?”他说完立刻想起了前不久谢珩与他说过的谢桓两家的婚事,“她是来盛京成亲的吗?”
“她是来解除婚约的。”
李稚闻声一愣,“解除婚约?”
“是,她心中不喜欢对方,所以要解除婚约。”
李稚作为外乡人,对盛京士族的婚俗规矩不是很了解,但作为盛京官员,他很清楚士族联姻往往关系重大,单方面毁弃婚约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谢珩看见了李稚的眼神,他对李稚讲述了一个故事。
谢灵玉第一次见到王€€的那年,她十六岁。
十六岁的谢灵玉,十六岁的建章谢氏大小姐,那是盛京王城、士族风流的一个象征,一个美丽的符号,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出身西北名门的少年将军那年第一次来到盛京,他刚刚收复了雍阳关北线六镇,将青州的版图悍然往前推进了五百里不止,作为青州最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将领,西北三大巨头之一,十九岁的王€€最近在梁朝可谓是炙手可热,太子、士族等多方势力都想将他拉拢到自己的阵营之中,这位少年将军也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一入京直接去了趟太子府。
晋河王氏率青州将士,宣誓对太子效忠。
盛京士族瞬间鸦雀无声。
没两日,王€€收到了一张墨绿请柬,建章谢氏请他登门赴宴,太子府的幕僚们翻来覆去地讨论了一个晚上,得出了一个结论,此局有诈,王€€觉得这是句废话,但凡长了个脑子的人都看得出来,这宴会必然有诈。太傅季少龄规劝王€€不要赴宴,谢照老谋深算,必然有所图谋,事情恐怕会生出变数。
王€€听完就笑了,听这群人说的,那谢家好像是什么恐怖的龙潭虎穴,他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似的,谢照难不成还能杀了他?
去不去?当然去!少年将军随手把请柬往案上一摔,他倒是想要见识下,谢照能有什么手段。
夜宴当晚,暴雨倾盆,一身骑射劲装的王€€在谢家门口勒住了马,身后是不动如山的四百青州府兵,他不像是来登门赴宴的,倒像是来寻仇的,谢府大门在黑暗中缓缓打开,他坐在马上打量了两眼,里面黑€€€€的一片,看不出有什么明枪暗箭。
王€€翻身下马,走进了谢府,谢府侍卫上前来打伞,他看也没看一眼。
宴会设在湖心亭中,灰衣侍者在安静地布宴,除了王€€之外还有十数位前来做客的尚书、侍郎,众人都已经到了,水榭廊桥上挂着灯笼,灯光在暴雨中显得比平时要昏暗,三两个老乐师坐在幕帘后弹琴,如水的弦声传出来,倒没有平常士族宴会那样吹拉弹唱一起上来的喧哗热闹。
王€€步入亭中,在席间坐下,上座的谢照望向他,王€€也撑着案望着对方。
“王将军到了?”
“王€€见过丞相。”
双方简单寒暄了一阵子,谢照只说见他第一次入京,略尽地主之谊,让他自在地宴饮作乐不要客气,说完就没再多说什么,仿佛这真的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宴会。
眼见着宴会都要结束了,除了聊了些有的没的,什么也没发生,王€€慢慢地转着手中的杯子,抱着“想看看这帮人到底能有什么花样”的心思,他一直没离开。
到了子夜,谢照忽然起身离席,喝多了的众人也逐渐如潮水般散去,长亭中只剩下了王€€和几个擦着灯的灰衣侍者,王€€还是没动,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侍者也收拾好默默退了下去,王€€看了眼空空荡荡的四周,心道莫名其妙,他终于预备放下杯子起身,就在扭头的一瞬间,他手上的动作骤然停住。
盛夏的夜晚下着暴雨,谢灵玉打着把竹伞,她低头找着什么东西,手里提着盏金色琉璃灯,沿着没水的廊桥往长亭中慢慢地走过来,白色的裙摆飘在水中轻灵灵的,随着她往前走动,那薄纱似的衣摆也在浮动、在摇曳、在游动。
手腕上的珍珠断了线,她伸手一颗颗地捡起珠子,一抬头看见了坐在亭子中的少年将军。
王€€捏着杯子的右手攥紧了。
两个人隔着暴雨对视着。
谢灵玉知道今日家中有宴会,不过她以为那早就散了,谢家的宴会从不会过子夜,她没想到还会有人留在这亭子中。
“宴会已经散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我……我预备着要走了。”
“你怎么穿成这样来赴宴啊?”
“我……从家中赶过来,没来得及换。”
谢灵玉观察了对方一会儿,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她忽然明白过来了,“你是青州来的那个收复了雍阳六镇的将军?”
“我……是,你怎么知道?”
“我前两日一直听父亲在说,你是收复北土的功臣,他要邀请你到谢府来做客。”
“你父亲是?”他说完就意识到了,“谢丞相?”
谢灵玉点了下头,王€€迎着她的视线,莫名屏着呼吸,捏着杯子的手松松紧紧,忽然起身道:“我要走了!”
王€€转身走入了暴雨中,谢灵玉看了会儿,喊住了他,“等一等!”
王€€停住脚步,他看上去想要继续往前走,但刚走了两步,身后的人又喊了声,他最终还是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