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路出不去。”
王€€这才想起刚刚那些大臣全都是被侍者引着出去的,然而他一直坐着没起身,那些侍者看了他半天,见他没起身的意思就离开了,他下意识又看了眼湖中的灯,已经灭了大半,暴雨打在湖水中,湖面没过了廊桥,进出的路都发生了变化,他重新看向谢灵玉。
谢灵玉将珍珠放回了袖中,“我送你出去吧。”
王€€终于道:“多谢。”
两个人并肩在暴雨中走着,廊桥浅浅地没在水中,两人像是走在湖水上一样,谢灵玉注意到少年将军一直目不斜视地看湖光,她感到奇怪,想起前两日听到父亲和幕僚说的话,心中不由得更好奇了,“我前两日一直听父亲说起你,他说像你这样十多岁就收复北土的将军,连他都觉得惊叹,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女孩的注视安静又温柔,还带着些悄悄的好奇,少年将军沉默片刻,“那本来就是梁朝的国土,由我家先祖世代镇守,我只是将它们拿回来。”
“我听父亲说,谢氏的故乡在晋中西陵,西陵是在雍阳关外,我没有去过雍阳关,那外面是什么样子的?我听说那里曾经打过许多恶仗,遍地都是尸骨。”
“没有,那边遍地长满了新草。”
谢灵玉在脑海中想象了下那画面,少年将军牵着马走在长满了新草的故乡,在他的身后,明月照着万里城关。
她下意识又多看了王€€两眼,少年长得并不是盛京士族喜欢的那种柔白英俊,眼睛连接鬓角的地方有深浅两道疤痕,那是一种硬朗、锋利的长相,能看得出来这个人本身的性格甚至有些孤僻,让人无端联想到万里之外的铁马冰河。
“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湖水看啊?”
少年将军轻轻吸了口气,“我在看雨。”
“我前两日在书上读到,北方有铁马冰河,你在西北做将军,那边的河在冬日真的会结冰吗?”
“会的。”少年将军默然半晌,“三百多年前氐人入侵中原,选的就是冬日,因为河水冻住了,铁骑就能踏过晋河一路南下。”
“父亲说,你是梁朝这些来第一个试着越过雍阳关收复北土的将军,也许有一天,我们还能够回到北方的家乡?”
少年将军闻声看向她,“也许吧。”
湖水波光粼粼,暴雨打落在其中,两个人轻轻说着话,衣摆全都被打湿了。
终于快来到了谢府的门口,王€€忽然想到门外有什么,没等谢灵玉送他出门忙拦住她道:“就送到这里吧!”
谢灵玉也没多想,这一路上聊得很高兴,她将手中撑着的竹伞递给王€€。
王€€顿了下,“不用,你撑着回去吧。”
谢灵玉直接捞起他的手,把伞放到了他手中,她转过身回去了。手上温暖的触感仿佛还在,少年将军似乎有点懵了,撑着把竹伞略怔松地站在雨中,望着那道轻灵灵的白色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那一瞬间他脑海中又响起了季少龄的话,“谢照攻于心计,老谋深算,他请你赴宴必有图谋,事情恐怕又生变数。”
王€€在那一刻感觉这谢家还真的像是龙潭虎穴,一去就回不来的那种,哪怕他做好了万全准备,却还是心神震动,防不胜防。他忽然撑着伞转身往外走,一路直接步出了谢府的大门。
“走!”下令的瞬间,青州府兵也随之跟上。
王€€对于在谢府赴宴时的经历绝口不提,半个月后,他收到了一封手信,他展开看了眼,忽然重新合上,作势要揉成一团,却又停住了手,重新打开认真地看完。
子夜,王€€立在谢府后院的墙外,神情隐在阴影中看不分明,等了大概有小一刻钟,忽然,一只手纤细的扒住了黑色的檐瓦,他神经极为敏锐,立刻抬头看去,那只手绷得极紧,艰难地往上攀,却因为力量不够而完全上不去,王€€看了会儿,不由得皱眉往前走了两步。
对方继续用力想要爬上来,忽然一个打滑摔了下去,同一个瞬间,王€€借力两步翻身上墙,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风吹起他的头发,他低头看着对方仰起来的面庞。
“你没事吧?”
谢灵玉立刻示意他别出声。
王€€稍微低下身,“我翻进去吧。”
谢灵玉点点头。
王€€平稳地落在地上,抬头第一句话是:“要被你爹发现,我会不会被他给杀了?”
谢灵玉笑了下,“他会把我给杀了,我还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你小点声。”
王€€闻声也低头轻笑了声,“好吧,你找我做什么?”
谢灵玉被问住了,她这些日子有意无意听谢照说了不少有关王€€的事,少年从小父母双亡,由叔父养大,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被族中长兄们欺负,身上总是新伤加旧伤,甚至差点被人用刀划瞎眼睛,少年慢慢长大了,从步卒一步步做到将军,辅佐叔父坐镇青州,率六百轻骑越过雍阳关拿下雍阳六镇,一战彪炳史册,将来前程不可限量,谢照说者无心,她却听者有意,每多听一句,那天晚上那个一直不安地盯着湖水看的少年就在她的眼前多清晰两分,渐渐的竟是忘不掉了。
“我听见我父亲和人谈事情,他们说你要回青州了?”
“嗯。”
“你回去了,是不是以后都不能够回来?”
“嗯,边境武将无诏不得入京。”
谢灵玉看了他一会儿,“我原本以为你今晚不会来,我父亲说,你好像心中对谢家人有成见,他请了你好几次,你也不愿意来。”
“没有,我……是我前阵子忙。”
谢灵玉轻轻笑了起来,“我叫谢灵玉。”
“王€€,字元琪。”那嗓音和同龄人相比,要更粗哑沧桑,说话低了就容易听不见,他保持在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程度,刚好让谢灵玉能够听得清,却又不会显得粗重,甚至还有些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轻柔。
“其实我找你也没什么事,我只是忽然听说你要走了,”大约是因为两个人其实只见了一面,谢灵玉虽然心中想了很多,但此时还真的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想了想道:“其实我也很想要出去看看,我想知道外面的天地是什么样子的。”
“你从没有离开过家吗?”
“也不是,我祖父还有我弟弟住在邺河,我每年冬天会坐船去邺河。”
“邺河在宁州,冬天河道不是顺流,应该是走陆路比较快,你喜欢坐船?”
“是啊,船在江面上走,风吹过来,人像是要飞起来,在船上能够看得见更远的风景。我一直想要去青州,还有雍州,幽州,十三州郡我都想去看看,还有那些更北的地方。”
“我从前跟着父亲走过十三州郡,很小的时候了,我都已经记不清了。不过青州每一寸土地我都很熟悉,那里有高山,有绵延万里的雍阳关,再往北还有晋河,你若是想去青州,或是青州往北,哪天有机会我……”少年将军说得快了,忽然没了声音,眼前的女孩有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像是他在雍阳关外抬头望见的星,“我是说,也许哪天有机会你能去看一看。”
“青州再往北是不是到处都是氐人?”
少年将军眼神动了下,仿佛是许下一个誓言,“如今是这样,以后不会。”
天亮前王€€离开时,谢灵玉看着他往前掠了两步,利落地翻上了墙,她忽然喊了一声,“王元琪!”
少年将军手撑着漆黑的檐瓦,眼睛盯着眼前迷雾似的黑暗,很难说那一刻他想了什么,但他还是回过头去。
女孩轻声问道:“到了青州,你能给我写信吗?”
少年将军点了下头,女孩笑了起来,他回过头纵身一跃而下,落地时几乎没有的停顿,他起身往前走,身影淹没在黎明之前的昏暗之中。
王€€心中知道这是谢照的安排,正如夜宴的那一晚,他第一眼看见涉水过来的女孩时就明白了谢照的用意。季少龄与谢照年轻时曾经是莫逆之交,两人对彼此的心术了如指掌,季少龄一遍遍提醒王€€说谢照攻于心计,王€€一直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谢照精通阴谋诡计,但季少龄的本意是在提醒他,谢照擅长洞察人心。
什么是人心?自古英雄出少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真正高明的棋手,让人甘愿入局,王€€仰头深吸了一口气,负手继续往前走。
第34章 姐姐的故事(二)
毫无疑问,谢照心中对王€€是很欣赏的。
西北三州自古以来就是国之重镇,当年氐人入侵中原,许多南下逃难的流民聚集在雍阳关一带,民间的将领们自发组织流民抵御外辱,他们纷纷在西北屯田驻扎,那就是西北三州的雏形。
这些年东南朝廷对西北三州越来越重视,毕竟是国之门户,西北任何的风吹草动,背后几乎都有盛京各方势力的影子。
西北三大巨头中,雍州卫家出身屯田兵,幽州霍家本来是一群农民,唯有青州的晋河王氏是名门望族,王家自旧汉起就世代镇守西北,当年氐人忽然打破“祁水之盟”率铁骑踏过晋河南下,王家人退守雍阳关,以几乎灭族的代价,在氐人的铁骑洪流中保住了最重要的青州中部,为后来梁朝东山再起保存了实力。
一战成名的王€€是真正的少年英雄,作为西北唯一的贵族军阀,盛京士族想要拉拢王€€是必然。
谢照从没有掩饰自己的用意,他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出身名门、性格倔强的少年将军,欣赏他穷击敌寇的胆识,也敬佩他能有收复北土的志气,想要让他做自己的女婿,说是拉拢也好,惜才也罢,他确实是对王€€充满了仁慈。
王€€对此心知肚明,若谢照的手段是威逼利诱,他必然不屑一顾,可没想到对方却是真心地欣赏、尊重自己,有意将最宠爱的女儿嫁给自己,这份好意反倒让他无法再粗暴地敌视对方。少年将军从小寄人篱下,养出了一副孤僻冷酷的性格,面对什么样的恶意都能面不改色,却唯独会在别人对他好时不知所措。
人心并非铁石,日子久了,心中的天平不自觉地动摇起来。
上位者的算计、筹谋,在两个年轻人的交往中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第一次收到女孩的书信,女孩在信中问,青州是什么样子的?
王€€捏着支笔,坐在光秃秃的山坡上半天没动,高大的黑骊立在少年将军的身后,他注视着空旷荒凉的原野,嚎叫着的风从北方吹过来,把他手里的纸打得哗啦作响,他好几次低下头想要写点什么,却一直到带出来的墨全都吹干了,也没有写完一句话。
女孩收到了信,其中是厚厚的一叠画,她翻了两张,没看出来画得是什么,想了想,她把所有的画依次铺在了阁楼的地上,拼好后她起身看去,眼神忽然停住不动了。
天地,明月,旷野,大河,城关,黑色的马在夜中飞奔。
所有的画面都是从高空往下俯视所见,恍惚间人好像真的轻盈地飞在风中,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她像是愣住了,神情有点不敢置信,拂过裙摆低下身,伸出手慢慢地触碰那画上的明月与城关,那一刻,似乎真的有风轻轻吹在了她的脸庞上,把她的眼睛吹亮了。她忽然起身,脱下鞋子,赤着脚走上了那片原野,她转了两圈,躺在了那片柔软的草甸上,听着纸张哗啦声,想象着风从远方吹来。
春去秋又来,空匣中渐渐地装满了书信,相隔数千里,他真的带她看完了雍阳关外的千山万水,夜晚的明月光照在了少女的阁楼前,也照在了少年将军的城关上,远在天涯,却又好像近在咫尺。
景帝元和二十九年春,建章谢氏与晋河王氏联姻,建章谢氏大小姐嫁到了青州府,见者无不说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谢丞相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视若掌中珍宝,他为人一向低调,从不讲究排场,但唯独这次嫁女用上了最大的阵仗,浩浩荡荡的红色仪仗铺满了道路,当年景帝的长公主出嫁也没有这般隆重浩大,前来赴宴的宾客们纷纷祝这对新人白头偕老,百年好合,宫中景帝亲手书写“锦绣良缘”四字赠给这对新人,盛京城中连放了半月的华丽彩灯以示庆祝。
迎亲的马车迟迟行驶了两个多月,到了青州。
新婚之夜,揭了盖头,将军坐在姑娘的身边,没敢看她的脸,盯着她耳边亮晶晶的耳坠看了大半个晚上。
“你在看什么?”
“珍珠,挺好看的。”
谢灵玉抬手摘下了一边的耳坠,又侧了下头把另一只也摘下来,她轻轻捞起了对方的手,将两颗珍珠放在了他的手中,“送给你。”
王€€有点没想到,抬头看她一眼,姑娘穿戴着明艳的凤冠霞帔,对着他轻轻笑起来,只看了这一眼,他就再也没能移开视线。
谢灵玉与王€€成亲五年,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元和三十三年,王€€的叔父王道陵因病老过世,王€€接任青州刺史,兼任都督青州军事,封安西将军,年仅二十四,晋河王氏一门的荣耀也到了巅峰。
仿佛是自古以来的定律,盛极必衰,转折也随之到来,次年秋天,盛京有消息传来,轰动一时的太子谋逆案爆发,天下震惊。
王€€收到书信时,他正在雍阳关外巡视,今年的秋天格外的冷,北线的氐人背地里小动作不断,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寻常,连着好几个月他都在外巡视边防,监督军事工程,他本来完全没心思管盛京那边的事,直到他打开信,看见上面赫然写着“太子疑似私通边境武将,东宫一党尽数下狱”,他的神色才终于变了变。
自古以来,“谋逆”这个罪名就是朝堂中无往而不利的杀器,不管是真是假,但凡祭出来必然是血流成河,而“私通边境武将”一旦被单独拎出来,意味着这将不仅仅是朝堂上的博弈。
王€€这几年虽然身在青州,但盛京的风风雨雨他也略有耳闻,京梁士族与太子一党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从一开始的暗中较劲,到后来明面上相互攻讦,谁都看得出来这矛盾迟早会爆发,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他作为边关大将,既是太子一党,却又同时娶了士族贵女,立场本就微妙,这些年他专心地打理青州,在他的心目中,作为一个将军,抵御外辱、收复北土就是他的本职,他有意不去掺和盛京朝堂中两派的斗争,风平浪静时他能够如此,但当山雨真正来时,他却不得不做出一个选择。
疑似私通边境武将,这罪名是把双刃剑,这是逼西北的将领们表态,而其中最重要的则是青州的态度。
站队开始了。
王€€赶回了青州府,却意外在自己家中见到了一位不速之客,谢灵玉穿着新做的鹅黄色冬袄,正坐在堂前与徐立春叙旧,刚问到家中父亲的身体如何,一回头看见王€€,眼中流露出意外,笑道:“怎么今日回来了?”
“我回来看看。”
王€€望着从盛京远道而来的客人,双方视线汇聚之时,王€€的眼神暗了些。
王€€上前在谢灵玉身边坐下,他平时就沉默寡言,谢灵玉也没多想,等到谢灵玉与徐立春叙完旧,他才找了个借口把谢灵玉支了出去。
堂中只剩下了他与徐立春两人,他从袖中掏出了那封叠了两折的信,轻轻丢在了案上。
“看来将军都已经知晓了。”
“太子绝无可能谋逆,私通边境武将更是无稽之谈。”
“这正是我的来意。将军不必忧虑,晋河王氏对梁朝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多亏了有将军在,氐人才不敢秋毫有犯,只需向朝廷解释一番,此事绝不会牵扯到将军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