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稚立刻追问道:“殿下怎么样?他如今人在哪里?”
孙缪有意安抚李稚,语气特意放得轻松一些,“这您可是问住我了,殿下用兵如神,我也不知道他到哪里了,不过总归离盛京不远,等我护送您到了豫州,我还赶回来同殿下汇合。”他骑着马扭过头对李稚道:“殿下说了,教您放心,一切都交给他,这里马上就要乱起来了,您到了豫州后,只管往雍州去,不要回头,沿途的路他已经€€平了。”
李稚追问道:“蒋€€先生的信你们也收到了?”
孙缪点头,“是,殿下一收到消息就折返回来了,季元庭失踪,您的身份在士族那儿应该已经暴露了,您一个人离不了盛京,殿下这才派我过来接应,您不要怕,我一定护送您出去。”
梁朝州郡由地方的士族与豪强联手控制,十三州道路并不直接联通,且层层设置复杂关卡检验身份,没有士族盖章的文牒那就是寸步难行。若是李稚的身世真的已经暴露或者即将暴露,在士族早有准备的情况下,他即便侥幸离开了盛京也很难离开京畿地区,而留在原地那就只有等死,这事没人敢赌,赵慎更不敢,唯有局势彻底乱起来,他才能将李稚送出去。
李稚忽然就意识到了,赵慎是回来接他的,不,是回来救他。他想明白以后有片刻的恍惚,喉咙里微微发堵,好像一下子说不出来话了,他忍着心中发热问孙缪道:“殿下起事有多少兵马?”
孙缪大咧咧地笑道:“上万人总有的,绰绰有余了。”说着便自顾对李稚说起赵慎是如何有如天神下凡般横扫天下,而王朝的遗老遗少们又是如何望风而投,他的眼睛明亮又矍铄,言语中毫不掩饰自己对赵慎的追捧崇拜,今生能够追随这样雄伟的人,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就哪怕是不成呢,也不枉来人世一遭了。
李稚的神色却并不如孙缪那般轻松,忽然打断他道:“若是一击不成呢?”
孙缪正说得酣畅淋漓,这一下子被李稚问住了,倒不是说他不知道答案,只是这话不知该如何说,“这……殿下没有不成的事。”
李稚闻声突然一把用力勒停了马匹,孙缪反应过来后,也立刻跟着停了下来。萧皓原本正在用纱带包扎伤口,一个急停不免又拉伤了手,孙缪见状将马鞍边的酒壶解下来扔给他,两人均回头看向李稚。
李稚道:“当今盛京城中有大小四营,统共四万余人马,其中三万归属骁骑营,皆是精锐,除此之外京中还有零零散散上万金吾卫,绝非不设防之地。他孤身深入腹地,若是一击不成,一旦深陷其中,拖到周围的州郡回过神来,只能是死。”
孙缪听李稚一张口直接将京畿的形式都说透了,一时呆呆地没说话,直到萧皓看他一眼,他才道:“是这样的,我奉殿下的命令,先送您出去,其余的事想必殿下心中自有定策。”
李稚心中骤沉。赵慎在这样生死存亡的关头选择派孙缪来接他,且将自己的身份全盘告知他,足见此人是赵慎最信任的心腹之一。若赵慎真有十成把握,必然也会将这讯息传达给孙缪,然而此刻的孙缪却支吾地不肯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足见赵慎心中也没有把握,只是事已至此,早已没有任何退路,所以他才让自己一定要离开盛京。
对于自觉性命不能长久的兄长而言,只要弟弟能够活着回到雍州,他转身回来这一趟便已经达到了目的,而其余的,每一分一毫皆是天命。
李稚慢慢攥紧了手中的缰绳,胡麻的刺勒入虎口,传来阵阵剧痛,他盯着孙缪道:“殿下必然与你商量过此事,他有多少把握?”
孙缪被那双黑色的眼睛紧盯着,神情渐渐不再吊儿郎当,良久才低声道:“两成,若是谢照在京中,再减一成。”
李稚眼睛一锐,“他猜到了谢照在京中?”
孙缪点头,“广阳王递了封信出来,虽然没明说,但殿下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李稚闻声愈发沉默着,反手将粗重的缰绳慢慢卷着缠绕在手上。
孙缪不敢在原地多逗留,他想要劝李稚快走,但劝人这事需要技巧,实在不是他的强项,还未等他开口,李稚忽然掉转了马头往盛京去,他吓了一跳,“哎!”身旁的萧皓一早便看出李稚的意思,没有丝毫停顿,直接骑马跟了上去,孙缪的脸色顿时好一番变幻,张着口不知道该喊什么,还没想出来,算了,他也先跟了上去。
李稚重新往回头盛京城中赶去,雪雾迎面吹进了他的眼睛中,他一眨未眨,赵慎仅有一成把握,这无异于泼天豪赌,输了便是死,他不能眼见着他死,他必须赶回去做一件事。而此时凤凰城中的赵慎也开始启程赶路,在他们双方共同的目的地€€€€盛京城中,局势早就一片混乱。
这一日的盛京城中实在是发生了许多大事,诸如说广阳王赵元差点逃出皇宫,又比如说早上光武门外,韩国公卞蔺唯一的孙子与众卫兵离奇横死,还有皇宫大狱刚刚上报逃掉了一个犯人,放在平时,这些事情随意拎出一桩都是惊天大事,但在今日,这点破事甚至不足以翻起半点水花。
今日的盛京城中只有一桩大事:五十里外,先太子赵崇光的儿子赵乾起兵谋逆,即将兵临城下!
正在皇宫中闷头炼丹的皇帝得知此事后,在崇极殿中彻底发了狂,炉火在熊熊燃烧,他摔碎了一切能摔碎的东西,不成语调地大吼大叫,一会儿盯着脑袋上空的金殿穹顶说要杀了谁,一会儿又坐在皇位上拍手大笑起来,没人能听懂他在吼些什么。宫侍被这疯魔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忍不住躲在董桢的身后,而董桢则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赵徽,心中不知想什么。
皇帝这般癫狂无状,董桢只好再次去请谢照。谢照立在大殿中,只说了一句话便让皇帝安静了下来。
“陛下,您想将祖宗的基业拱手送给狼子野心之辈吗?”
赵徽眼睛猩红,掰着龙椅,咬牙切齿道:“赵崇光死了,他的儿子为什么没有死?为什么还没有死!你们欺骗了我,这是欺君!欺君!”
谢照骤然抬高了声音,“陛下!您乃是先皇亲自加封的太子,先皇临终前将这祖宗基业托付于您,您是御率寰宇的赵氏正统!是十三州唯一的真龙天子!对抗您的人皆是乱臣贼寇,您是我们的君,这天下没有任何人敢欺骗您。”
谢照光明磊落,并没有从皇帝愤怒的目光中移开视线,一直到皇帝眼中的火焰渐渐灭了下去,他这才用眼神示意董桢屏退左右。
赵徽慢慢瘫倒在皇位上,喃喃道:“他一定早有预谋,所以才能来得这么快,他已经离我们如此之近了,如此之近!金吾卫挡不住他的,十营禁卫也挡不住他!还有谁能挡住他?一旦让他杀进皇城,就真的没有办法挽回了!”
谢照道:“有。”
赵徽看过去,“有何办法?”
谢照道:“办法在陛下的心中。”
赵徽像是被点中了心事,忽然没了声音,他颤抖着抬手掩面,像是想要说句什么,半晌才痛苦道:“都什么时候了!你在说些什么谜语?”他连丞相的称呼都没有加上,好似是已经不堪忍受了。
谢照没有多加解释,只劝道:“陛下是万民之主,不宜失魂落魄。”见皇帝一味低头不说话,他道:“皇城禁卫仍在陛下手中,他们愿为大梁江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赵徽终于看向谢照,谢照平静悠远的眼神像是洞穿了一切。
君臣二人屏退左右,关起门来商议了一整个中午,事隐,人莫知之。
等谢照离开后,董桢再进去侍奉,只见皇帝赵徽孤身一个人垂着手、侧着头坐在皇位上,神色看起来已经恢复如常,他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殿中的丹炉,艳红色的火光在他的脸上一下下跳动,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心中不知想些什么。
董桢弯下腰将靴子捡回来,低身蹲在皇帝的面前,仔细地重新给他穿好。
“谢家,能够信任吗?”
董桢低声回道:“建章谢氏,起自晋中西陵,先祖谢皓登临道教圣人,临终前称子孙后人皆为仙门玉石托生,自先周以来,家中代代皆为忠臣良将,共侍奉过四十二位君主,莫不是忠贞不二,所以又有人说,他们是真正的忠孝之家、簪缨典范。”
皇帝良久才缓缓道:“好一个忠孝之家、簪缨典范。”
大殿中摆着数百只巨大的炼丹炉,开口处全都喷薄着黄色的烟雾,忽然有只炉子砰的一声炸裂开,炉膛中红色的焰火喷射开,飞溅了一地,皇帝倒是没被吓着,反而看着那升腾变幻的光雾莫名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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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论在王者局带猪队友所需要的心力》
谢照:我没挡住是为什么你心里没点数?要不是你养虎为患,我用得着该退休的年纪每天996?
皇帝:已开启炼丹模式一万年勿扰。
第105章 流星(五)
等李稚回到盛京,局势早已经乱起来了。
谢照下令将京畿附近的军马、粮草迅速调回到盛京,大雪笼盖在车马上,守卫精神紧张,恨不得下一刻就关上死死城门。鹘鸟似的斥候骑着快马轻便地来来去去,将源源不断的消息输送到梁王朝的中枢。
李稚斟酌了形势,留下孙缪的手下在城外,只带着萧皓、孙缪扮作斥候混入城中。这事极为冒险,孙缪直到最后还在试着劝说李稚,李稚道:“我明白将军的意思,但今日大事若是不成,大殿下与广阳王身死,我即便苟且逃回雍州,他日也很难再起,从私心而言,殿下希望我活着,我亦希望他能够活着。”
孙缪见李稚心意已决,又见萧皓不说话,他也只能憋着话把衣服给换了。
李稚掐着时间,紧赶着最后一波宵禁,在城外守军最疲惫困顿之时,三人扮作斥候有惊无险地混入了城中。在他们身后,封城命令如期而至,锁链扭动,吊桥上抬,水闸打开,原本浅涸的护城河中注满了河水,精铁打造的城门在风雪中一寸寸地关合。
李稚回头看了一眼,而后重新回头看向前方。
孙缪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萧皓回答他:“岳武将军府。”
城外,赵慎的行军节奏实在令人琢磨不透,一方已经箭在弦上,一方刚刚潦草回防,谁都能看出来这是大好的时机,此时不出击更待何时?料想五十余里的距离,最多不过一个日夜便到了,然而赵慎却爽了约,让盛京城众人白白等了一个日夜。
京畿军武处,众人围着军图面面相觑。鉴于至今也没探明好生到底有多少人马,也没人敢浪费手中珍贵兵力前去撩拨,一番无果的讨论过后,众人只能暂时回去静候消息,总之就是一句话,以不变应万变,自古兵家事都是攻城的急,守城的不急,无所谓战术不战术的,拖到州郡来人,你赵慎不死也得死。
深夜的将军府中,烛光昏暗,左都尉岳武将军正翻着斥候传回来的书讯记录,一边在军图上勾勒赵慎的行军路线,不时记下两笔。画完后,他端详了会儿,像是在仔细思考对策,余光扫见右手边那只装着岳武将军印的宝匣,他不觉陷入了某些悠远的沉思,门外有脚步声响起来,斥候有新的消息来报,他随口道:“进来。”
门被推开,暴风雪低吼着吹进屋宇,木架屏风往里移了一小寸。一道身影出现在烛光残照中,外面还隐约站着两个,“将军,久仰大名。”
那清越声音响起来时,岳城正描着行军路线的食指一停,他抬头看去。
李稚从屏风后转走出来,他一身精简轻便的红衣斥候打扮,长靴上全是菱花状的雪渍,脸色稍稍苍白,这个原本应该在皇宫大狱中的罪人,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守备森严的大将军府,神情自若地与主人家对视。岳城平时为人低调,又久在军营中闷待着,几乎不跟朝中官员打交道,手撑着桌案看了片刻才认出他,实属意料之外,笑了声,“大理寺卿?”
李稚见他没有直接喊人将自己当场拿下,心中稍宽,走上前去。他一眼就看见了这长案上的匣盒,也不管对方如何想的,随手揭开了盖子,其中是一枚宝光玉润的麒麟将军印。梁朝的将军封号极不值钱,许多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名下都挂着名誉将军封号,但“岳武”这个封号却是例外。
岳武,最开始是一个人的姓名,勇武的将军长驱六举,杀敌万千,汉帝特许将他的名字列为封号,由家族世代传承,以示荣耀。等到了岳城手上,已经是第十五代了,他的家族也早就抛掉了祖先尚武的传统,穿玄服、享寒食,步入了二流士族的行列,正如同那些渐渐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武将世家一样,越往后越籍籍无名起来。
约二十年前,心气浮躁的将军后人一心做春秋大梦,想要同先祖那般出人头地,于是举家投靠先太子,想要豪赌一场,却最终被卷入太子谋逆案,差点全族被灭。彼时只有十五岁的长子岳城带头向朝廷检举父亲与叔伯,最终叔伯皆被杀,父亲流放崇州五年后抑郁而终,但因为他的“大义灭亲”,家族却侥幸得以保全。
经此之后,岳武氏一蹶不振,家人再也没有担任过任何要职。直到许多年后,谢珩开始当政,那时梁朝军营已经积重难返,上层将军们饱食终日,一群出身贵族的小孩子不知道打仗为何物,却过家家似的拿着一个比一个高的爵位,下层军纪涣散,老弱病残放在军中充数,暗吃空饷、盘剥百姓的现象层出不穷,这还是天子脚下,地方更是不敢想象。
谢珩于是着手整顿武备,具体的不提,但其中有一条是,他重新提拔了一批有能力的武将,其中就包括彼时远在崇州养马度日的岳城。他这番举动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争议,但谢家权威摆在那里,最终这件事还是促成了,据说岳城抵达京师时,比谢珩还稍长几岁的他跪在对方面前痛哭流涕,声称定是为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岳城这一次的表态也让朝野议论稍息,说到底他们这类人不过是上面用来平衡政局的工具,三省官员嘴上没说,但也知道有些事情还是要靠有本事的人去办,否则他们这清福也享不长久,只是不大情愿而已,简而言之,这碗饭你得跪着吃。而岳城确实也跪下去了,他每日只老实地待在军营中干活做事,从未引起任何争端。
这些年他的本职工作做得相当好,为人低调,也不贪恋功禄,有什么好事便分让给手下的贵族小孩们,自己只担任一个左都尉的四品实职,军中大小四营唯有他的麾下井井有条,和士族们的关系也最和谐。谢珩在三年前将四营中最重要的那支虎贲营交给了他,如今盛京一共就五万人马,他手中直接掌有三万,虽说已经被谢照暂时收回统一调用,但他的影响力仍是实打实的。
李稚作为赵慎的心腹,此时此刻冒险找上他,其意不言而明。
岳城并不害怕李稚,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便是让他混进将军府也翻不出花样,而李稚确实也不像是趁着夜色来行刺杀之事的,否则就太好笑了。
岳城问道:“瞧你年纪轻轻的,是不怕死的吗?”
李稚道:“我恐怕没有心情考虑这些了,长话短说,我来是想同将军做一笔交易。我曾听说一句古话,天道择其主而命从之,其意是当世道浑浊时,上天将会降下贤明的君主,其他人则应该顺从于他。我此番前来,是想邀将军与我共迎正统。”
李稚的嗓音又清又亮,这是年轻人独有的声线,落在房间中仿佛珠玉一般。他目光真诚地注视着岳城,眼中有微微渺渺的光亮开始闪耀,灼热、明亮,却唯独不不咄咄逼人。
一码归一码,岳城对年轻人这份潇洒自信感到由衷的佩服,他之所以认识李稚,那还是李稚在谢府当差时的事情,两人曾打过一次没什么记忆点的照面,他那时和其他人想的差不离,觉得李稚不过是普通趋炎附势之辈,不太理解洞察世情的谢珩为何对一个小孩如此重视,而今他看着眼前这年轻人的精神风貌,心中回过味来,确实独特。
岳城道:“你恐怕找错人了。我不知道什么正统,我只知道我侍奉的陛下正在宫中,打着其他人名义造势的人在我这儿都算作是乱臣贼子,得而诛之。”
最后四个字轻描淡写,却宛如一道掷地有声的警告。门外的孙缪闻声眼中冒出一簇杀机,怀中短刀漏出一截,却被萧皓用眼神制止,孙缪的不屑之意浮在脸上。他瞧不起这种对权贵做小伏地、一回头连自己父母兄弟都能卖了的人,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若是事情谈不成,临走前必要宰了这人,不能白来这一趟。
书房中,李稚随手将快要燃灭了的灯烛重新打了起来,“如今京中不过区区四万人,皇长孙殿下从彭城起兵,行至京中,已有五六万之数,且还有雍州援军不断来驰,这座城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他见岳城的眼神骤锐,房间中气机也跟着冷凝,他话锋一转,“时来天地皆同力,将军可见到门外这场大雪了吗?天降异象,将要印证在皇庭,这是真正的天命所归,非人力能够抵挡,也非你我能够抵挡。”
岳城坐在太师椅上,看那庭中乱舞的晶莹雪花,“赵慎不过是个沐猴而冠的疯子罢了,谈什么天命?若真的让这种残暴不仁之辈倾覆了社稷,才是苍天不长眼,你说说你饱读圣贤诗书,怎么非做这种为虎作伥之事?”岳城把话直接抛问了回去,真的跟扔一把金石似的,掉在地上都有回声。
李稚神情平和,从自己的怀中取出自己的昆山白玉髓,与岳城那枚玉麒麟摆在一起,“我从不信当治之世能出仁君,拨乱反正本就要用雷霆手段,否则圣宪只是一纸空谈。将军想要谈仁,那我倒是想问问将军,何谓仁?京梁士族把持朝政瓜分天下,视公家为一己私产,奢靡索求无度,这是仁吗?地方豪强相互勾结,百姓民不聊生,这也是仁吗?”
岳城不说话。
李稚看着他道:“大殿下身负匡扶社稷的天命,手执天子剑,杀不仁之辈,何过之有?将军久居庙堂,耳中只听得见士族的声音,却忘记了圣人说,兼听则明,士族声称殿下是疯子,可百姓不这样认为,雍州之人对殿下忠心不二,百姓闻其离开纷纷涕泣跟送,殿下自彭城起事,所到之处一呼百应,军民莫不夹道相迎,所以他才能在短短数日组建这数万王师,所谓的仁与不仁,不在士族悠悠之口,不在你我粗浅议论,而在天下人心中。”
李稚一番话虽有目的,但确实是这道理,天下苦士族久矣。他对岳城道:“我起自寒微,立志当官,也是寄希望于改变此道,我曾经一直觉得,乱自上作,只要权力的源头变得澄清,一切就能够重新清澈,可是我错了,那是一片早已经坏死的源泉,再也冒不出任何活水,只能掘掉重来。”
李稚注视着岳城,“他是先太子的儿子,他将会是这王朝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皇帝、最贤明的君主,只有他能够改变这一切,我们将创建一个煌煌盛世,我深信不疑。”
年轻人野心勃勃,一双眼睛中映着灼灼的火焰,像是能吞噬掉一切,从那其中仿佛能从中看见他所描述的那个光荣前景,泱泱盛世在一片火焰中升腾着上涌,李稚绝不会信口开河,他肯对着岳城说这一番话,足以证明他很早就知道眼前的人是他的同道中人。
盛京四大营是盛京最重要的势力之一,岳城的身份又如此特殊,李稚早就开始调查过他,能够断定的一件事是,当年岳城的家族选择追随先太子,绝非是最终大理寺狱案中呈现的那样是为了功名利禄,更不是所谓的心浮气躁。
李稚选择相信那是一片丹心。
岳城这个人,谢珩用对了,也是用错了。
岳城的神色微微发生变化,却不是因为被李稚所说动,他听出来了李稚话中有话,这人像是知道些什么。大约是李稚已经摆明了插翅难飞,岳城没有如平时那般胆小怕事,难得与他多聊了两句,但绝口不接他之前的话,反倒问他:“你们读书人不都是说,忠君爱国才是天道,你又为何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李稚道:“民重君轻,如赵徽这样昏庸懦弱的皇帝,天恶之,百姓无不厌弃,不忠也罢。”
岳城被他突然的直接怔愣了下,笑道:“真敢说啊。”当真是个人才,怪不得敢跟着造反,这绝非临时起意,看来是早有图谋。
李稚道:“这句话并非我所说。”
岳城道:“哦?那是谁说的。”
李稚道:“岳谦。”
始终气定神闲的岳城闻声脸色忽然一变。
门外等着的孙缪听见“岳谦”这名字,一时感到很耳熟,他用眼神问萧皓,萧皓道:“岳城的父亲。”
孙缪下意识嗤笑道:“嚯,他不是被他儿子气死了吗?”
萧皓打量着这不设防的内宅院,低声道:“你们来京之前,我们正调查这事,还没来得及给你们递送消息,我们从大理寺浩如烟海的狱案中翻出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