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阳王府安排在宫中的人正是道士,李稚借着银色的烛光看了会儿,那群道士当中有一个周身披着紫金帛的中年人,腰间的符带上系着条仙气飘飘的长带,与自己手中的那条刚好成色相同。
换好衣服的李稚跟着狱吏往前走,混入了那群布置法坛的宫侍中,与那道士的视线两两对上,对方刚好演练完一遍法事,便将杂事交代给宫人,自己领着李稚往外走。皇帝尊崇道教,招揽了大群道士供奉在宫中,这些人在宫中的地位卓越,李稚眼前的这中年道士佩戴着黄金紫叶冠,是宫中身份地位最高、资历最老的那批道士之一。
老道士一路领着李稚来到了花园外暗处的一顶小轿子前,他让李稚坐进去,叮嘱他道:“白玉桥边,停着辆轿子,你只问他,可是来如约而来,他自然会送你出去,切记,千万不要误了时辰。”
李稚披上道服,最后看他一眼,便钻进入了轿子。那中年道士留在原地目送着一行人在夜色中渐渐远去,月夜凄迷,遥遥的传来些诡异的风吼声,也不知道为何,他心中莫名有几分不安,不由得回头往崇极殿的方向多看了一眼。
李稚乘坐着道士的轿子,手慢慢整理着轿子中原有的一捧草叶,一路沿着僻静的宫道往外走,快要到了芦天宫时,轿子猛的一个急停,李稚立刻警惕地抬头。不仅是轿子中的李稚吓了一跳,连那抬着轿子的宫侍都霎时间脸色一白,只见眼前左右忽然成线地冲出来两股侍卫,在夜色的掩映下,好似有成千上百人,为首的黑衣统领厉声拦下了他们的去路。
“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出入宫城!你们是何许人也,竟敢冒犯宫规?”
侍者在前提灯照路,那为首的统领一边声音洪亮地喊着话,一边大踏步朝着李稚他们走过来,在看清那顶轿子的形制时,他的神情缓和了些,“原来是道长,是陛下有令,宫闱禁严,夜深了,道长还是请回去吧。”
那几个抬着轿子的宫侍忽然见到这么多宫廷禁卫全副武装地从天而降,顿时吓得三魂不见七魄,也没敢回话,他们这古怪反应没有逃过那统领的眼睛,心中顿觉异样,然而这宫里人最怕得罪道士,毕竟这帮神神叨叨的人随便在皇帝耳边吹吹风,便能够杀人于无形。他没敢轻举妄动,只是装作上前攀谈的样子,伸出手想要揭开轿帘看一看。
“我们并未要出城,只是奉命前去卢天宫取些东西罢了。”
那统领的手还没摸到轿子,里面的人忽然主动揭开了帘子,朝外看了一眼。外面烛光照耀得无比灿烂,轿子里却是昏暗一片,统领的余光瞥见那轿中端正地坐了个年轻的道士,蓝紫色的道袍,看不清面庞,手中是一把供神用的紫莎叶,那周身神色、气度都庄严非凡,他一时定住。
皇帝赵徽从不上朝,且疑心病极重,如李稚这等朝官极少进宫,而深宫卫队也严令禁止与大臣私通,故而禁卫们对朝中大臣的脸根本不熟悉,李稚见他不说话,道:“望大人行个方便。”
那侍卫见李稚坦然自若地直视着自己,一时莫名有些语塞,讪讪地将手收回去,又见李稚生的如此年轻,和上头刚传达的命令不相符,心想这回可是闹了个乌龙,忙道:“原来是这样,是我鲁莽了,只是今夜陛下刚刚有旨意,这条路确实不能够任人通行,违命者格杀勿论,便是皇亲国戚也不得通融,若是要去卢天宫,不如道长从另一条道前去?”他害怕李稚记仇,便热心地为他们指了另一条路。
李稚略一沉思,“多谢。”说着便示意宫侍换路。
乳黄色的轿帘重新放下了,宫侍重新抬着轿子往外走,逐渐离开了宫廷禁卫的视线。
李稚坐在轿子中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原来他也已经出了小一身的冷汗。宫侍经由另一条路出去,然而这条路却比之前要偏远,花费的时间也需要更久。其中一个人小跑着同李稚商量道:“道长,这临时换路恐怕是要误了时辰,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宫侍与李稚说话的同时,深夜的皇城有如一头巨大的活物忽然惊醒过来似的,急切的脚步声震得各处都地动山摇,也不知道是出了何等的大事,成群的禁卫从各大宫殿中蜂拥而出,迅速分流封锁了各个咽喉要道,任是谁也没想到这会出这么个状况,连李稚也不由得心惊了下。
宫侍急切地对李稚道:“好像出事了!”
这情形瞧着不对劲,事情恐怕有大变,如今退回去各条路早已经封死,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往外走,李稚当机立断,对着慌了神的宫侍道:“继续往前走!”
火把的光将皇城照的亮如白昼,那群宫侍当下已经六神无主,只能够听从李稚的命令,立刻加紧速度往外赶。
所谓的白玉桥边,是宫里人的通俗说法,其实按理说应当叫回龙门,乃是一处前朝留下的旧景观。等李稚堪堪抵达时,果然已经误了时辰,李稚早在天微微亮时便已经预感到不祥,等发觉天大亮时,他的一颗心也瞬间跌至谷底。他深知宫里的规矩,那道士再三叮嘱他千万不要误了时辰,是因为看守宫门的人是每日轮值的,一旦迟到,人就不是自己的了,情况已然生变,但此时此刻他也只能先沉住气。
李稚想的是,他该如何等到下一个约定的时辰,然而令他骤然兴奋起来的是,接头的那顶轿子竟然还没有离开。回龙门下白玉方块砌了一座小桥,白霜灌木掩映着桥上的风景,右下角处停靠着一顶与那中年道士形容的一模一样的单人小轿,它看起来正要启程,却被最后一刻赶到的李稚给拦了下来。
“且慢!”
那轿中坐的人听见这呵声眉头拧了下,但没立刻出声。
李稚哗啦一声揭开了帘子,此时天空已经大亮,耀眼的阳光全数照了进去,两人的视线立刻对上,李稚一眼便看清了那轿中坐着的人,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中年男人面孔,瞧着年纪大约是五十岁左右,套穿着件灰蓝色长衫,眉眼很周正,鬓角斑白,能够看出年轻时英俊的底子。他们身后的皇城中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到处人声鼎沸,禁卫军如黄蜂一样在宫道中横冲直撞,所到之处尽是一片狼藉,听声音能够分辨出来,禁卫很快就要冲到他们这里来了。
那轿中的男人看见李稚的脸时,精亮的黑色瞳孔忽然缩了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李稚的错觉,这男人好像是短暂地怔愣了下。
李稚直接问他道:“你可是如约而来?”
那人盯着李稚半晌,“你是李稚。”一句话并非是询问,而是用了肯定的语气。
李稚点了下头。
那人低声道:“你逃出来了,你是要我送你出宫去?”
李稚道:“是。”
李稚的心越跳越快,两人说话间不远处那震天动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逼近了,仿佛是不断高涨的狂潮,又像是举天壁立的海水,即刻要将他们两人吞噬殆尽,马上就要来不及了,或者说,已经来不及了。远处的崇极大殿中,几十名黄袍道士被杖毙在阶下,鲜血流淌遍地,皇帝猛地摔了旒冕起身,不成音调的咆哮声响彻空旷的大殿,“抓住他!”
白玉桥边,男人打量似的注视了李稚一会儿,直到李稚再也等不及,用疑惑的眼神催问,他才低声道:“好,我送你出去。”
李稚后来回想起来,总觉得那一刻这陌生男人的眼中有种他读不懂的奇异光焰,令他跟着一个晃神,那种感觉只能意会不能言传,非要去形容,他觉得这男人的眼神虚无缥缈又藏满了过去的故事,神灵的手在虚空中拨着转盘,将他们推至一处。他直到最后也不知道这个前来接头的陌生人是谁、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后来究竟有没有逃过这恐怖的一劫,仿佛对方真的是一个简短的谜语,消散在了黄色的尘烟之中,再也没有答案。
赵元站在原地,目送着那顶小轿逐渐远去,耳边不停地回响着李稚那一句“你可是如约而来?”他在这一刻终于确信了,这天地万物、造化轮回,自有神的旨意在其中,每一个人都将按照神的旨意行事。
或许今天真的是什么大好日子,有两拨人同时选择在这一日逃离皇城,赵元与李稚不谋而合,都决定在今夜行动。广阳王府在皇宫中最有能量的一批内应便是道士,萧皓所找的那一批与赵元所找的那一批本来就是同一批人,自然也选择了同一个接应的地点,只是前后刚好偏差了一个时辰。在赵元来到回龙门下时,迟到的李稚也刚好抵达,阴差阳错间,双方如命中注定般相遇,正像是许多年前雍州的长街上,那惊鸿照影似的一场相遇。
第一眼见到那张脸,赵元便从中认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他瞬间想通了这长久以来令人困惑的一切,从赵慎的性情大变、雍州动荡的政局,再到这两兄弟迷惑众人的伎俩,一切在他的眼中都如水般澄澈起来。
文君啊,你的孩子长大了,长得很像你。
梁王朝这么些人当中,不乏有与先太子夫妻交好多年的,无论是旧宫廷中的乳母、宫女、长公主赵颂,甚至连最记恨先太子的皇帝也没有能够看出来李稚的来历,唯有他第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卫文君的孩子。
少时喜欢上的人,原来真的会记一辈子。
恍惚间久远的记忆中,绿衫少女的面庞重新浮现,每一处都很鲜艳明亮,赵元想起对方和自己约定好私奔,但他没有赴约,让她空等了一夜,他这一生总是背弃对她的承诺,深陷宫中桎梏这么些日子,他想了许多生死之事,最终兜兜转转又会想到年轻时的那桩失信,人这一辈子,执着的究竟是什么?李稚出现的那一刹那,甚至给了赵元一种错觉,他这一生本来就是为了在此等着对方的到来,上天是要让他在此重新做一次选择。
赵元不由得想要失笑,这两兄弟竟是背着他还留了这样的一手,难怪说后生可畏,这一手留得可真是漂亮啊。他清楚自己选择送李稚离开意味着什么,皇城的暴乱还在愈演愈烈,瞬息之间追兵已经赶到,团团将他包围住,所有人都停下来盯着他。刀枪剑戟的寒光中,他重新不紧不慢地整理了下宽大的袖口,回过身朝着那恢弘的皇宫大殿慢慢走了回去。
他在心中想:“走吧,不要回头,往宫外去,往城外去,往十三州更大的天地跑去,上一代的政客们早已垂垂老矣,即便是奋力一击也只能是暮时钟声,再也撼动不了这王朝了,只要能够逃过这一劫,这将来就是你们的天下。”赵元回想起刚刚见到的那双漆黑坚定的眼睛,他的心中有种预感,他日能够杀死谢照的,或许就是这年轻人吧。
第103章 流星(三)
这一头,李稚已经从经天门顺利出了宫,换乘了马车,预备着前去与萧皓汇合。他侧着身从药瓶中倒出一颗镇痛的药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虽然已经出了皇宫,但只要没有离开盛京,他丝毫不敢松懈,尽力让自己保持着全然清醒的状态。
萧皓这头迟迟没有等到李稚,他意识到宫中可能出了事,不住地在原地来去踏步,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去打探消息时,马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响起来,萧皓猛地一把拽住了马匹的缰绳,回头看去。
天雾蒙蒙地亮起来,风刮在脸上有如割肉,到处都是滴水成冰的寒意,马车慢慢停在了他的不远处,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揭开了帘子,萧皓透过那缝隙,对上了一双如湖水般默然的眼睛。
萧皓脸上骤然浮现出惊喜,即刻翻身下马上前去,“大人!”
李稚示意他不要大声,微微垂着头,低声问道:“能出城吗?”
“已经安排妥当,即刻就能出城。”他见到李稚这副虚弱单薄的样子,忙将备好的狐裘披风与禁卫军的衣服递进去。
这皇城内外全然是两种温度,李稚浑身冰凉仿佛连血都冻住了,他接过了衣物,“联系的是谁?”
“礼部侍郎梁汾。”
“尽快出城。”
“是。”萧皓暗自担心李稚身体吃不消,但出城必须骑马,他正要开口,换好衣服的李稚已经起身从马车中出来了,看起来除了血色差些没太多异样,萧皓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立刻转头命下属准备出城。
李稚翻身上马,右手卷握着黑色的缰绳,抬起头看向前方雾气弥漫的前路。这应该是他第二次从这座王城中落荒而逃了,他并没有第一次的记忆,但这一次的场景却不知不觉间覆盖了上一次,令他脑海深处的某些失落的记忆开始拥有了具体的画面与情绪。
“走吧。”李稚振抽了下缰绳,身后的人随即跟上,几匹直属禁卫营的马朝着城外飞奔而去。冷风灌入口鼻,李稚感受到刺痛感连绵不断地传来,喉咙迅速没了知觉,呼吸也变得颤抖起来,但他却从没有如此清醒过。他知道自己必须活着。
大约一个时辰后,打扮成禁卫军模样的李稚一行人终于来到了约定的出城地点,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四处却不见任何人影。马在原地不安地践踏着步子,忽然有人惊呼一声,“城墙上!”所有人一齐扭头望去,眼前的一幕令他们瞬间神情大变。
天寒地冻中,守卫不知所踪,城墙上方高高地吊挂着一具歪脖子的尸体,青紫色的脸上覆盖着霜雪,一双充满了白翳的眼睛正盯着李稚他们的方向€€€€死的正是礼部尚书梁汾。
萧皓在认出对方的一瞬间,脸色陡然一变,下意识挡在了李稚的面前。而于此同时,四面八方连同城墙上方忽然凭空涌出来无数人,呼喊声与吁叹声此起彼伏,惊得马开始乱窜,在一大群黑影的簇拥下,一个提着弩的身影逆着光出现在了最高的那处城墙上。
前不久刚担任了南骑禁卫统领的国公府世子卞昀披着一身幽蓝色的精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明显是在此守株待兔多时了。
卞昀心情愉悦地微眯着眼睛,终于隔空看清了李稚的脸,他低声笑道:“原来是你。我还心说谁这么大胆,敢在全城禁严时私通守卫出城,原来是大理寺卿,你这是架势是想跑啊?”
眼见着已经要出城,却在最后关头被当头棒喝,李稚瞬间恢复了些早已经冻没了的知觉。南骑禁卫已经迅速将他们团团围住,萧皓及其手下将李稚护在中央,不让他被流矢射中。
卞昀见底下那群人那群手忙脚乱的样子,一时心中大快,“这真是天道好轮回啊。”也怪李稚的运气太不好,自从广阳王府倒台后,国公府便奉命在王城中暗中清查残党余孽,昨夜正好查到了礼部侍郎梁汾的头上,要说这人也是个头铁的狠角色,广阳王府的倾覆已经近在眼前,在这要命的关头他非但不肯夹着尾巴做人,反而主动联系到自己的侄子南骑禁卫副统领梁超想要送人出城,梁超表面应承下来,反手便将他叔叔卖了换一笔荣华富贵,顺便保了全家平安。
卞昀大冷天奉命赶过来处理此事,原本以为能抓个怕死的广阳王府同党,却万万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李稚。这可就有意思了,卞昀记得,这人现在应该是待在皇宫死牢中,能够从守卫森严的皇宫中逃出生天,这也是通天的本事了。
可惜啊可惜,还不是栽到他手中了。
萧皓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具城墙上那具遍体鳞伤、饱受羞辱的尸体,眼中隐隐有愤怒的光,他抽出快剑护在了李稚的身前。李稚望着卞昀一言不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是真的注定棋差一招,输给谢照这样的人倒是罢了,没想到最后竟是栽在了这种没有脑子的人手中,这还真的是命了?
卞昀随意地将手中的弩一抬,对准了李稚的脸,两个人隔空对视着。
李稚道:“世子,我想见一见韩国公卞蔺。”
他话音还未落,铮的一声,卞昀手中的箭已经直接放了出来。李稚只觉得他的血越来越冷了,一切仿佛是冻住了,眼前的画面开始不断放慢,在最后一刻,萧皓挡在了他前面,利箭穿过了他的手臂,离李稚的眼睛只有半寸的距离,被他一把拖拽住,殷红的鲜血滴落下来。
高墙之上,卞昀的喉咙中从后往前插着一根不知从何而来的白毛羽箭,他的反应慢了半拍,直到身旁的人惊恐地看着他,他这才察觉到有点疼,慢慢抬手摸了下已经被穿透的喉咙,眼中有疑惑不解,鲜血从口中喷涌出来,咚的一声,他的身体直挺挺地往前栽了下去,直线落在了李稚面前不远处,砰的溅成了一朵血花。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住了,连红着眼的李稚也不例外。在这短暂的安静中,城墙上的卫军被一个个射下来,摔掉在李稚面前的空地上,所有人这才反应过来,猛地扭头朝城门的方向看去,“有人来了!”梁汾生前安排的戍城老卫军拉扯地喊着吃力的号子,凭着一己之力费力地将城门推开。
一行黑色的将士从远处尘雾中显现出来,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兵,倒像是刀山火海中滚出来的悍匪,眼中冒着浑然不怕死的光芒,在他们的腰间挂着极具特色的黑石令牌,彰显了他们的来历,他们是广阳王府最精锐的虎骁骑。那为首的一人手中拎着把三十四斤的重弓,正是他以前所未有的巨大臂力一箭射死了卞昀。
孙缪对着李稚与萧皓喊道:“我们来迟了。”
伴随着一声令下,群龙无首的南骑禁卫纷纷被射杀,局势瞬间逆转。别说是南骑禁卫,哪怕是李稚与萧皓也没有能够从眼前血腥的画面中回过神来,好在萧皓对孙缪这张脸很熟悉,反应得比李稚要快,立刻将人护在身后,脸上震撼与惊喜两种神色交织,朝着来人大吼:“孙谬!你们怎么来了?”
孙缪喊道:“我们造反了!”
五个字从那满是龙虎莽气的参将口中吐了出来,并不过分地响亮,却有种置生死于度外的豪放感,这一辈子金戈铁马,不就是图个痛快吗?他翻身下马,来到李稚身前,拱手道:“雍州参将孙缪,参见先皇孙殿下,臣奉大殿下之命,先行接您出城!”
李稚先是震惊地注视着他,忽然他深吸了一大口气,抬头看向城外的方向,风起云涌,大雪纷飞。
此时在距离盛京不过五十里之遥的凤凰城,赵慎正披着银色软铠立在滔滔河水边,胸前的白虎映射着雪亮的光,他勒马抬头看向虚空,有絮状的明亮东西不断飘落下来,覆满山川湖海。南方术士预言中那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终于在这一刻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一切看起来空灵又缥缈,在王道崩毁的这一日,盛京的王城迎来了这位史书公认梁王朝最正统的血脉、这本该是天命所归的皇子。
这把火最终还是轰轰烈烈地燃放起来了,谁也不知道它将会带来什么,赵慎静静注视着盛京的方向,他一直在想什么是最好的时机,原来最好的时机便是此时此刻。
徐州平水城中。
徐立春伏地跪在谢珩的面前,一旁裴鹤难得没有抱手,而是神情肃然地守在一旁。谢珩翻完了被徐立春扣押的文书,慢慢用力按住,他重新看向面前一丝不苟跪着的谢家忠仆。
“为什么?你已经跟了我二十年。”
“大公子,老大人于我有再造之恩,我,不得不这样做。”
谢珩没有再看他,起身往门外走,“即刻启程回盛京。”
还留在屋中的裴鹤下意识看向还跪在地上的徐立春,见他满头灰发,用力抵着地面一动不动,眼中略有些不忍,似乎想伸手去扶他起身,但听见门外传来的声音,最终还是没有伸手,很快跟出去安排了。
等房间中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徐立春这才微微直起脊背,空对着上座的位置,他神情有种很难言说的寂寞,重新慢慢叠好袖子,低头再恭敬地一拜。
徐立春心中明白,忠诚是为人幕僚的第一要义,他将再也不能够跟随谢珩了,二十年的恩与义,至今日算是绝了。
第104章 流星(四)
一直到多年后,还是有人在津津乐道这场史称“凤凰城之变”的惊天政变,不能相信有人真的敢在麾下只有五百兵力时悍然剑指皇庭,梁史中是这样形容的:事启,天下惊疑。
一句话说出了许多人听闻叛乱爆发时那惊慌失措却又迟迟不敢相信的心境,他怎么敢呢?
赵慎此举超乎所有人的预料,连谢照都为之震撼,都觉得五百人不能够成事,可是,五百人为何不能成事?兵行诡道,上将以谋,自古以来乱世英雄豪杰,其发家史中无不充满了“别人以为他做不到,然而他竟是做到了”的事情。
梁朝当局者始终没弄明白赵慎究竟是如何办到的,好像这人真的有如神助,平地就冒出来了。但后来的梁史中却详细地记载了赵慎的计策,他摒弃了历朝打南方时的征讨路线,开创性地带着五百人迅速穿边城而过,边城消息闭塞,没人知道他手中具体的兵马数量,众守将只见到雍州府一大群将士有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中州,以为朝局已定,几乎全都顺势倒降,这样机动迅速的打法令赵慎不过短短数日便直抵黄龙。
赵慎亮明了自己皇长孙的身份,以先太子与赵氏皇族的名义沿途收编兵马,等他行至凤凰城时,手中已经有差不多五千兵马,虽然不多,但对于此刻毫无防备的盛京城来说不啻惊雷天降,即便是朝廷立刻召集附近州郡前来勤王,也需要一定的时日,这就给赵慎留下了鲸吞皇庭、清扫士族的时间。
这意味着,从这一刻起,他手上有了争霸的筹码。
天才一般的谋略,战术凶险又变幻纷纭,而最惹人瞩目的、也是制胜的关键,则是他的速度,起事的消息还没送到盛京,人已经先到了,纵观他的行迹,犹如一束流星直穿过梁朝的腹地,坠落在皇庭中,身后没有任何人追得上,难怪后来崔嘉会评价说:如明帝这样的人,大约真的是天神转世吧。
没有人能想得到,这样的奇功伟绩是由一个久病将死之人创造。浩瀚的大雪在十三州的王域上空飘飞,赵慎在寒冷的河水边短暂停留等待时机,旧伤正在不住洇血,被层层的纱带裹住,潮热地覆在胸口,他勒着马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一双眸子犹如静湖,不知在想些什么。
孙€€注视着马背上那道坚挺的背影,他总觉得赵慎或许在下一刻就会摔倒下来,但是没有,那个逆光的身影仿佛永远不会倾倒。上天早已经为梁朝打造好一把真正的镇国利器,如今它指向了梁朝的心脏,势必要取得些什么,后来的人一遍遍地揣测他的动机、他的野心,而只有孙€€知道,最一开始,他其实只是想去接回自己的父亲与弟弟。
盛京城外。
孙缪牢记着赵慎的叮嘱,丝毫没有恋战,接到李稚后便即刻调转马头,他一面迅速护送李稚出京,一面爽利地对他道:“殿下沿途招揽军马,不能够立即赶到,心中又记挂着您在盛京城中的安危,于是命我暗中带着四十人潜行穿过梁淮河道,先行前来接您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