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 第96章

谢€€道:“敕勒川的风景十分令人怀念吧?”

古颜没想到一个汉人将军还知道敕勒川,忽然间意识到什么,杀意骤然凛冽,“你会后悔杀了他!”

古颜心中再次升起那种怒不可遏的感觉,领他与其他人不一样,他虽是那塔氏的后人,却没有继承先祖好战的天性,甚至称得上善良软弱。古颜清晰地记得自己劝说领他随自己出征,对方低声叹息道:“我怀念故乡的草原了……你真要出征吗?”

古颜说服他:“既然已经睁眼看到外面的世界,谁又甘心一辈子只做个塞外之王?”

领他的身上流淌着高贵的血,他本该继承祖先的王位,敕勒川的草原上,他的两个小女儿还在等着他回家,而这群污泥野草一样卑贱的汉人,竟然虐待他、侮辱他、杀了他!

古颜道:“你们汉人都不讲究一个精忠报国吗?你效忠的王朝都亡了,你也应该一同赴死啊!”

谢€€抬起头,天终于完全黑了,“大梁是亡了,却也轮不到蛮夷来指指点点。”

古颜下令道:“碾碎他们!”

水浪翻开,红骑兵应声而出,忽然,空中响起无数迅疾哨声,江上的风吹得有些密集,一时分辨不清那空灵的声音是从哪里传来。

一道惊诧的声音响彻军伍,“是弓箭!”胡语一喊起来,密密麻麻的白羽长箭自天空落下,瞬间十几个氐人被射落水中,古颜惊得扭头看去。

下一刻,被骑卫护住的古颜猛的抬头望向清江对岸,提前埋伏在雪中的上千弓箭手冲上山坡,一声号令万箭齐发,清江上空下起了一场滂沱箭雨,因为视野并不够明亮,箭是无差别射落的,连谢€€身边的人都被射倒一片,他与其他亲卫依旧骑马立在水月中,看不清神情,却能感觉到那股始终如一的平静。

古颜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远处清江城内,轰的一声,熊熊烈火攀着木质的防御工事一飞冲天,真颜听见动静带人出门查看,刚一步出塔楼,旋即被一支五尺长的弓箭射中眉心,他大睁着眼,眼神略有空洞地望着迅速翻越城墙的玄机营士兵,最后一点不可思议渐渐消散在放大的€€孔中。

玄机营,与骁骑营齐名的北府两大精锐之一,由谢珩的叔父谢微一手组建,在谢微逝世后被调往京畿四大营负责训练新兵。这场围城大战持续了半个月,号称攻城第一的玄机营始终没有投入战争,哪怕友军全军覆没、主将身陷险境,他们也岿然不动。

他们身上肩负着一项更重要、更艰难的使命。

白天氐人大军一倾巢出动,谢€€立刻命副官杨素前往玄机营,趁着两军交战氐人主力被牵制之际,杨素亲率一万玄机营将士赶赴清河城东。此刻杨素借助云梯攻入城楼,脑海中不断回想起那一晚谢€€与自己商量的事。

“我们兵力不足,后劲越来越孱弱,氐人不日就将发动总攻。我们这仗打得激进,他们为确保全歼,会将绝大部分兵马发往正面战场,届时后方清河城必然空虚,这就是我们一直等待的机会。”

“将军的意思是,趁乱命玄机营突袭?可氐人早有防备,清河城外设有上百防御堡垒,塔台上视野辽阔,一旦氐人发现敌情火速回防,玄机营将腹背受敌。”

“绕开。”

“绕开?”

“我收到桓礼寄来的清江郡县志,清河城曾是汉室重镇,官道四通八达,其中有一条名叫武阳径,一直为人所忽略,玄机营可以借道此处,绕至清河城东进攻。”谢€€说到此处停了下,“急行军二十里路,约需五个时辰。”

“斥侯来报,氐人早已派兵驻守各大要道,武阳径恐也不例外。”

“不会。”谢€€说的很确凿,“他们绝对不会派兵驻守武阳径,因为它根本不是一条路。”

直到杨素亲眼见到武阳径,他才终于体会到谢€€说这句话时的心情。古颜在城外设置十数条防线,却唯独错漏了武阳径,只因千年过去,曾经车水马龙的汉家官道早已被清江支流覆盖,变成一片常年河水泛滥的泥沼地,冬日落了雪结了冰,看似可以行人,然而地下仍是深不见底的淤泥,一旦陷进去就是尸骨无存。

出身草原的古颜跟沼泽打过太多交道,他明白这种地形意味着什么,不可逾越的天险。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从未深陷绝境的古颜不知道,人为了胜利可以做到什么样的事情。

一万五千玄机营士兵将衰草、断弓、木屑铺在泥沼中,携带着沉重的攻城机械,€€着近二十里路的浑浊泥水,在相互扶持中沉默地走完了这条冥界之路,青色龙章军旗在晦暗天空中飘扬,一道道身影在峰谷中若隐若现,那是这群金陵子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现在史书上。

长云暗雪,碧血丹心。

在那场夜话将要结束时,杨素道:“将军,我愿为国事赴汤蹈火,只是我心中还有一道疑问。即便计划一切顺利,玄机营成功绕后拿下清河城,可若是城外主战场失利,一旦等古颜率大军回防,只凭玄机营一万多人恐怕也守不住城。”

谢€€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想让他心中宽慰一些,“他不会有机会回城了。”

此刻飞落着盛大箭雨的清江上,古颜终于想通一切,谢€€故意激怒他,亲身引他出城,追逐着来到清江上,原来是从一开始就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他只回头看了一眼清河城上空的夺目火光,转眼间身旁又有两名骑卫被射落江中,其余人立刻顶上来用身体帮他挡住飞箭,“将军!”

“后撤!”古颜刚一下令,然而北府兵已经不顾一切冲上来,虽然同样置身绝境,但早有预料视死如归,与措手不及匆忙应对,是截然不同的精神状态,右翼红骑兵被蛮横地冲倒一片,古颜不再犹豫,立即发令让所有人回到岸上。

然而古颜很快又意识到另一件事,水!

松软的泥沙与温柔的江水缠绕着水中的一切,无论是人或是战马在这种粘稠的牵绊中都不得不慢下来,草原骑兵原本应以为傲的速度优势被卸掉大半。持剑追上来的北府兵与红骑兵对砍,拖住他们的步伐,整段河流化作一个巨大的泥潭,河岸变得遥不可及。

古颜的马已经中了数箭,一直在疯狂嘶吼,忽然被一箭射中眼睛,控制不住地从队列中疾冲出去,古颜在被它甩出去的前一刻不得不翻身滚下来,他跌落在冰冷的江水中,一个人从背后迅速接近,古颜当即回身一刀斩落对方的头颅,却发现是自己的亲卫。

天太黑了,水上也不可能点火,双方在箭雨中混战,已经分辨不清是敌是友。

浑身湿透、战甲沉重的古颜此刻恨不得将这群南朝人碎尸万段,他一把拽下亲卫胸前的护心甲,裹在手臂上站起身,抬手挡住正面的飞箭,大吼道:“以清河城火光为正前!退后散开!”

在他开口指挥的瞬间,身后传来一道呼啸风声,有人掠水而来,古颜猛的回头,下意识抬起的月弯刀牢牢架住直劈而下的玄铁长剑,当的一声,巨大的冲力让他在泥沙中退了三步,没有任何间隙,第二剑就已经挥砍过来。

古颜急忙转刀躲避,剑锋削开手臂上的护心甲,一条直线往上砍中头盔,头颅仿佛是置于长鸣巨钟中,轰然震荡了一下,神魂差点冲出七窍。黑暗中,双眼发昏的古颜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扫见一片黑青色的轻铠,在浸了江水后散发着冷冷银光。

“草原王骑,不过如此。”

一股滔天怒意直冲天灵盖,满眼是血的古颜忽然大吼一声,“喝!”他猛的挥动双臂挣开重剑的挟制,谢€€眼神一变,古颜将全身力量提在手臂,精钢月弯刀凌空斩出一整道蓝色长弧,触及这股力量的一切事物瞬间裂成两半,谢€€肩甲被劈开,躲闪不及,推剑去拦,手臂到肩膀瞬间全麻,他猛的咬牙抵住,剑上绽出两条裂痕。

深陷泥潭的古颜彻底被激怒了,“想要一起死,那你就先去死吧!杂种!”他说的是胡语,谢€€听不懂,却能清晰接收到语气中的恶毒恨意,瞬间抬起眼睛。

古颜的身体素质异于常人,力大无穷且反应极其敏捷,即便是在人人骑马射箭的大草原上,他的武力也称得上数一数二,十二岁时,他就曾打败先皇木华黎帐下最威武的三大勇士,被赠予雪羽花带,和克烈形容他“野蛮得像一头牛”,论单打独斗他还从没败过。

杀心大起的两人同时朝对方挥动武器,空中只能听见金铁连续相撞发出的惨叫,没有任何具体招式,全是最原始的劈与砍,拼谁能以最快的速度、最暴烈的力量置对方于死地。

体力在江水中迅速流失,两人打得浑身是血,谢€€最后一剑骤然提起全力,劈向古颜脖颈,古颜同样大幅度甩动月弯刀冲过来,铮的一声,交撞的瞬间,谢€€手中的剑忽然发出一声类似咀嚼脆骨的声音,它断成了两截,碎块在空中飞崩开,有几颗光点飘入谢€€的眼中,他的脑子轻嗡一声。

在这被无限拉长的一瞬中,古颜的神情渐渐痛快起来,手中的月弯刀带着惊人的力量继续斩开一切,砍中谢€€肩膀,整条手臂被齐肩斩下,刀锋狠狠嵌入肩胛骨,谢€€猛的用半边身体抵住,有细密的血珠慢慢从肩膀断口冒出来,转瞬间黑红的鲜血汹涌而出。古颜一脚正中谢€€的胸口,猛的将人踹入水中。

那冲出去的半截断剑命中古颜的肩膀,砍开铁质缎带,有什么重物跟着谢€€一起扑通掉进水中。

“啊€€€€”古颜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像濒死的野兽在咆哮着发泄,两人在打斗中均身受重伤,体力也几乎流失殆尽,他抬手一把折断插在身上的数支白羽箭,朝水中的谢€€冲过去,都没有看人,挥起手中的月弯刀就是暴风骤雨的劈砍,把他砍成碎块!把他砍成烂泥!把这一切现实都砍碎!

有眼泪从他的眼睛中流出来,在他的身后,是早已陷入熊熊火海的清河城与一望无际的寂静乱野,“不,我不会输!上天让我来到这里!我绝对不会输!我也不会死!该死的是你们这群卑贱的汉人!”

他砍到力竭,月弯刀被河石磕绊了下,随着他松开的双手而丢出去,他剧烈地喘着粗气,“对,我没有败,我还能走回去,三十万而已,我没有败!”此刻江面上已不剩下什么人影,他转过身€€着水,越过红色的马尸,注视着火光照耀的江岸,神情变得恍惚奇异起来,他慢慢抬起腿往回走。

在他身后,水中传来一点很轻微的水花动静,谢€€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没死,有样东西沉重的压在他的胸口,令他无法呼吸,他听见浪花拨动的声音,微弱的感知到是古颜正转身离开,原本干涸的心脏忽然又冲出一股热流,冰冷的身体战栗了下,他的左手指节摸到了那样正压着他的东西。

古颜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河岸,眼中全是生的希望,没有注意身后的动静,一道黑色身影极为缓慢地从水中升起来,古颜刚走两步,突然一股大力从后背传来,框的一声,他被撞倒在地,冰冷的金铁套在他的脖颈上,求生的本能让他猛的瞪大双眼,抬起手臂去抓那怪物。

他一翻身,一张鲜血纵横的脸出现在眼前,谢€€用尽所有力量将他压在水中,弯腿用膝盖挟制他的右手,他只有一只手,那只手中握着一张被劈得面目全非的黄金弓,弓弦竟然还没有断,古颜一眼就认出了这把弓,强烈的惊悚席卷他的脑海。

木阿蒙的黄金弓!

他死死抓着谢€€的脖颈想要杀死他,“你……”

谢€€用膝盖抵住弓角,眼中冒出不能直视的光,他用尽浑身力量压下去,骨裂的声音响了一声,他一把用力直接压到底,鲜血从水中喷涌而出。

第151章 清河之战(七)

鲜血层层晕染开,古颜的尸体漂上来,江面重新恢复平静。

“呵!”谢€€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松开了手,黄金弓脱离割了半截的头颅,直线坠入河沙中,像被埋葬的野望一样迅速褪去颜色,隐隐约约直至再也不见。

谢€€极力想在水中重新站起来,他浑身流血,一道道致命伤口触目惊心,不知何处而来的白光笼罩着他,仿佛有种空灵温暖的东西正从他的身体上迅速蒸发,咚的一声,他再次跌倒在柔软的江水中,没翻起什么水浪。

风徐徐地吹过江面,清澈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在意识模糊中忽然发现,今夜月色很好,一轮雪白无暇的月亮高挂在天空,他的眼睫扇动着,脑海中无端想起千里之外的金陵城,千古共明月,但惟有皇城月色是人间第一。

他渐渐闭上了眼睛,眼泪无声融入江水中。

谢€€重新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座月光静谧的园林中,他坐在梨花树下,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正凑近了仔细打量他。谢€€微微愣住,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人。

少女像是没想到他会忽然醒来,呆了一下,后知后觉退了一点。

“你醒啦?”

“赵€€。”他声音很低。

赵€€像是已经蹲着等了他好久,鹅黄色的衣摆都堆得皱起来,见谢€€一直望着自己,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手整理了下尾摆,很轻地笑起来。

谢€€忽然一下子想不起来前因后果,脑子里茫茫然的,只是下意识盯着她瞧,心中仿佛生出无限的欢喜与悲伤来。

赵€€看出他的异样,“你怎么啦?”

谢€€低声道:“好像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好不好呀?”

“忘了。”

赵€€对这个回答感到很奇怪,谢€€问她:“你一直在这儿等我?”

赵€€点了头,见谢€€还是一幅没睡醒的样子,道:“我们一直在园子里玩,你说你累了,就坐在树下睡着了,我想着待会儿再叫醒你,你忽然就醒来了。”

谢€€看了眼四周,雕梁画壁,奇花异木,是光明宫,他又再次看向眼前十二岁的少女。

赵€€难得看他这样呆呆的,又忍不住很轻地笑了一下,“走吧。”

“去哪儿?”

“今夜月色很好,我们出门去吧。”少女说的很自然,仿佛他们在很久之前就约定好一样,她牵起了他的手,谢€€不自觉地起身跟着她,两人并肩走在一起。

步出光明宫,推开大门的一刹那,谢€€忽然愣住。

鳞次栉比的玉宇高楼铺陈开来,清澈如水的梁淮河流向远方,一轮明月高挂蓝色浩穹,万家灯火迷离闪烁,道旁烟柳上系着彩色丝绦,随风轻轻舞动,有十六驾的马车从他们面前缓缓驶过,一眼望去,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这是风流皇都,盛世大梁。

赵€€见他一动不动,轻轻拉了他一下,“走吧!”她牵着他的手一路往前走去,沿途所见皆是光明灿烂,少女今日似乎格外高兴,一直在同谢€€说话,谢€€也不打断她,静静地听着,这条路很长很长,仿佛没有尽头,只有如花如雨的光辉。

“你为何一直看着我?”

谢€€回答不上来,只是继续望着她。

赵€€道:“我知道了,你见到我很开心?”

谢€€点了头,反倒让赵€€有些诧异,雪色的脸颊微微一红。

“是绣球!”赵€€忽然喊了一声,仿佛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往前跑了几步,谢€€在后面看着鹅黄色的襦裙在风中翩飞,赵€€提着裙子弯下腰,自街上拾起一支金色绣球。

在梁朝绣球是小女孩的玩意儿,七八岁的时候玩的,谢€€与赵€€青梅竹马,他记得赵€€有许多绣球,什么颜色、花纹、香味的都有,全都是她自己亲手做的,还拿来送过人。

赵€€捏着那支绣球看了半天,忽然抬手往空中轻轻一抛,金色的绣球一下子跃得很高,她仰着面笑起来,一把抱住,又往上抛,长街灯火绚烂,随着她的动作,鹅黄色衣摆像是花雾一样盛放,她每一次接住绣球,就重新将它抛得更高。

突然赵€€回头把绣球抛过来,谢€€下意识伸手砰一声接住。

“哥哥!”她忽然有些期待、有些着急、有些高兴地喊他。

谢€€把绣球轻轻给她抛了回去,落在手中的力道控制得很轻,赵€€一把接住,她抱着那只绣球站在原地打量着他,慢慢地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她重新回过头去,再次将绣球往上抛,能看出她有多高兴,金色绣球一次比一次跃得高,几乎要跃出屋脊,跃上天空,化作一轮新的明月。谢€€一直盯着她看,伴随着绣球一次次抛与落,整个世界也跟着天旋地转,如水的光影不断消隐,只剩下那一点明月光笼罩在少女的身上。

十四岁的谢€€,望着十二岁的赵€€。

二十岁的谢€€,望着十八岁的赵€€。

金色绣球跃出长街灯火,又轻轻落在手掌中,十八岁的赵€€站在原地,重新回过头望向他,皇城明月映着泱泱盛世,一瞬间无数似水年华。

谢€€似乎受到了某种巨大的冲击,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赵€€看了他一会儿,温柔地笑起来,她生的极为动人,令谢€€忽然觉得,梁国三百年春秋不过虚妄,世间一切美丽也不及她万分之一。他仿佛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想通一切,周身泛起潮水般的战栗,几次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他的声音中压着剧烈的颤抖,落在风中很轻。

赵€€依旧是温柔地笑着,令人觉得她仿佛是在诉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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