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 第99章

安铎的眼中有几分狡黠,“今日父亲用来招待你们的肉汤,是我去草原上专门打回来的鹿做成的,你吃了我的东西,不应该报答我吗?”草原上僧侣吃的食物只分为洁净与不洁两种,并不禁荤,安铎提前向父亲要来这桩差事,正是为了此刻作为交换。

高僧也明白过来了,他的脸上并没有被冒犯的恼怒,反倒因为小孩子的聪慧而笑起来,“你真的想知道吗?”

安铎立刻点头,但又莫名停顿一下,“神真的存在吗?我们此刻的对话他们也听得见?”

高僧道:“听得见,神无处不在,无所不知。”

安铎接道:“可他们什么也不做。”他话音刚落就发现自己对神不敬,这是极重的罪过,他下意识看高僧一眼。

高僧轻声笑道:“神对小孩子总是很宽容。”

安铎道:“告诉我吧!我有什么样的命运?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就当……就当这是神与小孩子之间的秘密。”

高僧仔细看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终于,他掀开宽大的僧袍,伸手熄掉摆在床上的灯。

在听到那个令人魂牵梦萦的答案后,安铎坐在黑暗中很久都没出声,表情似懂非懂,“……真的?”

“神不欺骗人。”僧人这样说。

如果说神在木华黎的命运中见证王朝的崛起,那么神在这个孩子的命运中见到王朝的燃烧。

脚步声打断安铎有些细碎的回忆,他回头望去,披着战甲的皇雀正走过来。

“大京的来信。”皇雀将一卷书信递给安铎,“皇帝问你战况如何。”

小皇帝才五岁,还远不到懂事的年纪,这封信显然是出自那个柔弱的女人之手,安铎接过信展开读起来,“你们要往回传一些能让她安心的战讯,不要总汇报这些战败的事,除了引得人心惶惶外还有何用处?”

皇雀道:“已经瞒着报了,眼下哪还有什么好消息?”

安铎扫了眼自己这急性子的兄弟,草原上新生代的将领都有急躁的毛病,古颜如此,他的亲弟弟也一样,“知道吗?每当雷雨来临前,草原会变得格外安静,猛兽都蛰伏起来,想要活到最后,就得静下来多听、多看,那塔氏三兄弟之所以惨死,正是因为他们的心还不够坚定。”

皇雀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真的相信那名汉人能扭转战局?”他指的显然是霍玄。

安铎道:“决定战争输赢的不仅是兵力、装备,最重要的是人心,战场是活的。霍玄不必做什么,他的立场本身就是动摇南国军心的利器,打仗是两虎相斗,厮杀前要直视对方的眼睛,双方都在全神贯注,谁若晃了一下神,胜负立分。赵衡率军千里跋涉,一旦受挫就要面临一泻千里的危局,我们现在要做的是不断施加压力,让他战栗起来。”

安铎伸出手掌,按住古老的城墙,感受历史残存的脉络,“只要这座城不倒,我们将永远占据上风,现在唯一要做的是静候时机。”

皇雀道:“既然如此,为何许给那个汉人九王之位?”

安铎这才明白皇雀今夜真正的来意,望着他笑起来,皇雀招架不住,道:“我并非质疑您的决定,只是他毕竟是汉人,一个汉人怎么能做周国的王?”

安铎道:“你知道汉人最令我惊奇的是什么吗?”见皇雀不解,他道:“文化。他们创造的文化灿烂辉煌,有着无与伦比的生命力,当年我们的先辈打败他们,将他们变成我们的奴隶,但三百年后,在这片土地上却建立起一个汉化王朝,我时常在想,究竟是我们征服了他们,还是他们同化了我们?”

皇雀眼神明显变了。

“很显然过去我们犯了一个错误。”安铎道:“我们学汉话、改汉制,不是为了成为他们,而是要让他们成为我们,在这个世上,只有自己人才是可靠的。”

皇雀想了会儿,倏然抬眸道:“斩尽杀绝跟我不一样的,留下跟我一样的。”

安铎点了下头,“若能分化汉人,区区一个九王之位不算什么,等战争结束后,这种虚名就更不值一提了。”

皇雀负手道:“那就看他到底有什么用处了,若是能交出像当初投名状那样的战果,留他一命赏个便宜爵位倒也无妨。”

两人对视一眼,霍玄投诚时并非空手而来,否则氐人也不会轻易信任他。当初霍家被一网打尽,他一个通缉犯之所以能在边境重组军队,是受到霍家旧部将领的帮助。自两国开战以来,幽州将领当中有一批人主张拼死抗击氐人,一个月后,霍玄清肃军队,率军投向氐人,他亲自向周国献上一众主张抗战的幽州将领的头颅,这是一份诚意满满的投名状,也是他与过去割袍断义的铁证。

安铎永远都记得霍玄亲自向他展示那几颗头颅时的眼神,“他会竭尽全力的,他很清楚,在霍家人被杀光的那日,他就再也不可能回到汉人阵营了,即便他肯放下仇恨,赵衡也无法信任一个被自己灭了满门的将领,一个走投无路的人,我们是他唯一的选择。”

玉泉山脚下,名叫明格尔的山峰伫立在镜水中,沉默地审视着这个人间。岸边,汉人劳工正不眠不休地搬运东西,他们将河沙一一打包好,作为修缮长城工事的材料运往城内。霍玄在山坡上注视着那一行行如蚁的痕迹,火把的辉光披落他满身,看起来有几分虚无缥缈。

一阵急促风声响起来,黑色鹰隼哗啦一声落在他的肩膀上,霍玄扭头看去,鹰隼张开嘴耸耸头,吐出一个指节大小的纤细信筒。

霍玄读完信,表情有几分昏暗,他伸手将其丢入火堆,滋啦一声,灰色的绢布瞬间灰飞烟灭,他回头交代亲卫,声音散在风中,忽然他注意到不远处有个人影,停下来。

他身旁的亲卫警惕地喝道:“什么人?!”

昏暗中慢慢显现出一个佝偻的轮廓,原来是个头发花白的汉人劳工,深夜很冷,他只有下半身围着一块布,上半身裸露着,泥水一样的血汗往下流淌,亲卫从惊悚中回过神,立马要上前去,却被霍玄制止。

老迈的劳工喘着粗气,表情呆滞地站在原地,霍玄很早就注意到,这些常年被奴役的汉人奴隶脸上永远保持着这副麻木表情,宛如行尸走肉,他朝对方走过去,果然对方膝盖一弯,顺势跪倒在地。

霍玄问他:“你怎么不在长城上做工?”

对方好像很久没说话了,张了张口,“监工派我来,河中捞上来的泥沙……”字句并不清晰,能听出是当地的胡语,他慢慢吞咽着说,“东段的长城工事,沙子不够用。”

霍玄示意部下去处理,他重新打量起面前衰老的老人,良久才道:“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那些沙子……”跳跃的火焰光影中,老人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他,“……不够用。”

霍玄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用胡语低声安慰道:“我们明天运更多过去,总会够用的。”

老人道:“将军……是从南方来的吗?”

霍玄道:“是,十分遥远的南方。”

老人看着霍玄平静的脸,他似乎察觉不到周围气氛的变化,长时间的过度劳作让他变得过分迟钝,瘦骨嶙峋的身体因为疲惫而微微颤抖。霍玄的手已经移到他的后颈,捏住脆弱不堪的骨头,就在这时,老人喃喃说了一句话,极轻,只有霍玄听得见,他的动作停住了。

霍玄盯着眼前的老人,对方摇晃得越来越厉害,眼中的污浊却渐渐散去,一种难以言喻的光明从其中冒出来,霍玄脑海中反复着回响着刚刚听见那一句夹杂着胡人口音的汉话,时隔三百年,乡音依稀可辨。

“大将军,汉皇知道我们还爱着他吗?”

霍玄注视着那张沟壑纵横、满是苦难的脸,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声道:“知道,他现在知道了。”

砰的一声,黑色大河捐过沉积千年的泥沙冲向长城,世间一切皆被这如此热烈汹涌的爱意所淹没。

第156章 玉泉之战(五)

有风自西北吹来, 笼罩大地的雾气豁然散去。

司马崇、孙荃、萧皓等一众将领正等在营帐中,忽然众人一齐回头,刚蒙蒙亮的天空露出一角,黑衣玄甲的裴鹤自大帐外走进来, 在一众无声的注视中, 他言简意赅道:“时机已到, 殿下有令,全军开拔。”

所有人眼神骤变, 自座位上起身。

不出安铎所料,在相持不下多日后, 李稚最终仍是选择强攻。

晨曦洋洋洒洒的辉光中,李稚登高远眺, 那座城就伫立在那儿,铜墙铁壁揽着万里城关,等着他去逾越, 成则创世之功,败则千秋之罪。

南国军营地动山摇,一行行传令官骑马从大营冲出去, 黄色烟尘顷刻席卷战场。

四十万人的军马统共分成三路,从各个方向同时进军玉泉, 马背上的旗手抬起朱红军旗, 两笔勾勒出的白虎咆哮着冲出昏暗的山谷, 天空四角同时响起雄浑苍凉的集结号声, 伴随着马踏山河的震动声,一瞬间梦回那场改朝换代的远古大战。

衰草寒风, 腐肉白骨,击鼓其镗, 踊跃用兵。

战场正中央摆着一架两人高的金鼓,边缘的朱漆已经褪色,像一层层沉积的鲜血。萧皓手中握着鼓桴,站在它面前,眼神坚毅而平静,他抬起手臂集中浑身力量,猛的用力锤击鼓面,一下又一下,他敲得越来越快,力量也越来越大,鼓点密集有如滂沱大雨,扑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士气大振的军队星驰电掣般行军,展现出摧枯拉朽的力量。

一支支军队迅速往各自目标推进,自军图上望去,犹如万箭齐发。

司马崇率领十万人率先跨过渭河之水,抵达东面战场;孙荃率八万人自西出发,来到长城之下;谢珩与李稚率主力二十二万人,自正面进攻玉泉主城,骁骑营、京畿羽林卫披坚执锐,各自在前方开路,如两条平行直线,一同指向那座号称永不失落的千年汉城。

李稚握住缰绳凝视前方,大风将他的头发不断往后吹,露出一整张如玉的面庞,他的眼神中总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坚定力量,愈是在危险复杂的局势中,那股力量愈发强大,让他浑身散发出不可战胜的气质。

将士们紧紧簇拥在李稚身边,每个人眼中都倒映出血与火,他们走过上千里路,穿过狂风暴雨,越过林海雪原,正是为了这一天、这一刻,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念头从一开始就在星火闪烁,并最终在千锤万凿后铸就一股必胜的信念。

烈火淬金,他们已经是当之无愧的最强精锐,也是攻无不克的百战王师。

南国大军刚一有动静,氐人一方立即行动起来。安铎来到城楼上,白色豹裘迎风展开,他等着这场命定的决战,赵衡既然选择攻城,那就必须得用血肉之躯去攻破这一重重的城防工事,等南国人流干鲜血、士气溃散时,就是他们反攻的最佳时机。

安铎看皇雀一眼,皇雀道:“城防工事已经全面加固过,除长城外,连玉泉城墙也重新修缮一遍,万无一失。”

“城内呢?”

“十万铁卫骑严阵以待,只要南国军队露出任何破绽,找准薄弱处一击毙命!”战争令人亢奋,皇雀瞳仁放光,“谁想得到汉人精心设计的城防,最终将这里变成他们自己的葬身之地。”

“别掉以轻心,让霍玄率汉军前往东边战场,协助乌力罕守城,乌力罕他知道该怎么做。”

“是。”

日出辰时,南国大军在玉泉城外整队完毕,以孙荃所统帅的八万人为先锋,发动第一轮攻城,激烈的鼓声如大水漫灌般淹没战场,玉泉城防坚不可摧,从两翼延伸出去的长城更是易守难攻,不到一个时辰,南国大军失利后退,鼓声也随之退潮。

红衣草原骑兵在三条战线上来去奔走,将战报以最快速度传回城中。安铎收到消息时,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喜色,这结果在他意料之中。

皇雀道:“摆这么大的阵仗,这么快就退了?”他摆手让人再探再报,“城墙这么高,云梯、投石车全都毫无作用,想登城,除非拿尸体堆着往上走,只看赵衡敢不敢付出这代价了。”

安铎道:“才第一波,浅尝辄止的试探罢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看他想如何做。”

皇雀右手撑住城垛,自城楼往下看,正面战场上空旷一片,赵衡二十多万主力至今还未见踪影,“看来赵衡今日是要失约了。”

话音刚落,一道高昂锐利的鹰隼声响彻天空,皇雀眼神瞬间聚焦,视野尽头传来雷鸣般的马蹄声,耀目的甲光刺破烟尘,二十万人的身影自桥对面浮现,安铎低声道:“来了。”

南国主力以三万人为一方阵,越过山坡,行军速度并不快,不像奇袭,更像徐徐推进。

只要再踏过这座桥,南国军队就将进入氐人的射程内,壁立的城墙上,一字排开的氐人战士已经驾轻就熟地弯弓搭箭,只等一声号令箭如雨下,然而南国军队却在桥对岸停下脚步,不再前进。

杀机四伏的战场忽然变得寂静,令人不自觉精神紧绷,皇雀道:“这什么意思,来都来了,临阵退缩?”

两军交战前战况忽变,对双方将领而言,意味着激烈的心理博弈,安铎知道赵衡一定会发动进攻,“再等等。”他盯着那片泛滥的烟尘,像是要从中看清那张年轻、镇静的面孔,直到这一刻,他对局势仍有十成把握。

他早已在心中推演过上百种攻城方案,无论哪一种,对方都毫无胜算,但若是不攻城,他今日就不会来了,不是吗?

李稚勒马停在桥前,风拍乱正红的衣襟,上面的金钩扣反射着曜日流光,他并未立即下令冲过长桥,而像是等着什么,他抬头望向那只盘旋在玉泉城上空的鹰隼,鹰猛的扭头振翅朝着玉泉雪山飞去。

与此同时,仿佛早就得到命令,在太阳升至正空的那一刻,南国四支军队全部撤离至玉泉城半里外,咚的一声,满头大汗的萧皓停止击鼓,东西两线的司马崇、孙荃也忽然不再发号施令,他们全都静下来,望着同一个方向,眼中带着隐秘的期待。

“什么声音?”皇雀皱了下眉,往东方看去,原本全神贯注观察赵衡动向的安铎也扭过头,刺目的强光涌入眼睛,伴随着骇人的爆裂声,从未见过的画面令安铎的脑子停摆了一瞬。

轰隆€€€€

东方天空猩红一片,长城从中间裂开一条大缝,一缕红光宛如活物迅速游动,在一连串小规模的爆炸后,一条红色毒龙从地下冲出来,暴烈的火雨持续喷向人间,坚不可摧的城防顷刻灰飞烟灭。

山崩,地裂,天倾,城倒。

一千年的文明在烈焰中焚烧,那力量显然不属于任何已知造物,安铎第一反应想到的是草原传说中天神降下的雷火,据说当时间走到尽头,天神将用灭世的大火惩戒那些曾犯下神怒的罪人,人间化作地狱,火雨焚烧灵魂,与眼前画面一模一样。

过于震惊的他甚至忘了不能用肉眼直视这种强光,眼睛传来灼热的痛楚,忽然短暂一黑。

“神啊。”惊恐至极的喃喃声不知从谁的口中念出来,所有氐人都呆呆站在原地,直到那道嘶力竭的吼叫响起来,“跑啊!跑!”

大地在震动,一切城防工事都在爆炸、燃烧、融化,火焰在狂风中怒吼,仿佛一头饥饿的野兽,疯狂吞噬一切它能接触到的人与物,吃得愈多它的身体也愈发庞然,最终半座东城被它一口吞入腹中。

混乱的撤退中,安铎与皇雀失散,他摔到城下,令人想不到的是,即便在这种前所未见的乱局中,他也在最快时间内恢复了镇定,忍着剧痛从泥地中站起来,继续吼着指挥军事。眼睛在短暂失明后,逐渐恢复一部分视力,他很快就发现了爆炸的源头来自哪里。

除了他身处的这一带城楼外,所有重新修缮过的城防工事都在爆炸,而这片城楼与其他工事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此处是由氐人军队负责修缮。

一个名字迅速自他脑海中浮现出来,“霍玄!”

电光火石间,安铎忽然又想起那条波涛滚滚的大河,霍玄在河边与他交谈,背景中是日夜不休搬运河沙的汉人劳工,一段段崭新的城防工事自他们身后拔地而起,碎片一样的记忆随着猩红火光闪烁,一股遏制不住的怒意冲上心头,“霍玄!”

他意识到问题出在霍玄身上,但眼下已经容不得他仔细思考对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爆炸完全摧毁了玉泉城防,而狂风则正将火焰引入城内,这里即将变成炼狱,他必须立即带着残存的兵马撤出去!捂住摔断的胳膊,他吼道:“全军列阵!往西城大河方向撤!”

东方一处荒芜的山坡上,霍玄逆光而立,簌一声,冒着焦烟的鹰隼落回他肩上,扭头看他。

霍玄抬手帮它拍灭火苗,重新回头望向那片汪洋火海,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见到这神迹似的一幕,他仍是为之深深惊叹,真壮观啊。

另外三条战线上,萧皓、司马崇、孙荃分别从不同角度观察这场爆炸,砖石在轰鸣声中飞溅,爆炸产生漆黑的浓烟,发光的巨龙在空中游走,大火顷刻间淹没城楼,玉泉城不断剥落坍塌,高温的热浪几乎扑到他们脸上,令他们不得不下令军队往后再退两千步。

临出发前,众将曾得到李稚的指示,即第一轮进攻后立刻撤退,等待城中内应行动,直到这一刻,司马崇才完全明白过来,李稚等的究竟是什么。这样的爆炸他曾见过一次,那一夜半座盛京王城毁于一旦,无数人葬身火海,而那场爆炸的威力与今日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长桥将火海隔开,李稚骑在马上,望着那似曾相识的一幕,“赵徽当了二十年皇帝,一辈子活得毫无价值,这也算是他为世人做出的唯一一点贡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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