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一旁的谢珩,谢珩明白他的意思,当日一场大火将梁朝推向覆灭,今日一场大火却为南国赢得新生,可见火焰本无善恶,只看掌握在谁的手中。
当初赵徽死后,谢珩接掌盛京,重整朝务,曾有人向他提议,销毁皇宫中所有的炉鼎丹药,在众人眼中,梁哀帝修道误国,这些火药暴烈而不详,乃是祸国殃民之物,同理,那群道士也应当被处以极刑。
羽林卫将清虚子拖出来,把火药一袋袋倒在他的头上,他奄奄一息地求饶命,在最后关头,裴鹤带着谢珩的命令抵达合函宫,一把捞住火折子,救下了他的命。
七百多卷火药丹方被整理出来,兵部专门开立黑火司,由裴鹤亲自掌管,专门制造与改良此物,五万人被征调入伍,很快发往盛京城外麓山一带,硫磺、硝石矿被大批开掘,为其提供源源不断的原料。
裴鹤虽然严格执行谢珩命令,但一开始他其实也并未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有何意义,直到谢珩带兵驰援北地的第三个月,他收到谢珩寄给他的书信,他把那封信看了无数遍,在那之前,根本没人想过这些东西能用在战场上。
盛京城燃烧的那一日,谢珩曾亲眼见到火焰吞没一切,那一刻他已经知道,这绝不是赵徽能掌控的力量,大乱之世这样一道烈焰从天而降,它注定要改变历史的进程。
随着两国战事愈演愈烈,战线不断北移,歇斯底里的氐人已经将所有筹码压上赌桌,谢珩也写信命裴鹤将配制好的火药运来北地,但具体用处,他也在心中思量,那一日李稚与众将聚在大营中讨论如何攻破玉泉城防,他一直没怎么出声,心中忽然就有了个主意。
于是在经过前前后后一个多月的等待、商议、布局后,最终众人在玉泉迎来今日这场举世震撼的攻城大战。
作者有话要说:
裴鹤跟着那个倒霉道士一起改良火药,要么就是死活不炸,要么被一起炸死,好几次他差点就告别这个美丽的人间。
被炸到怀疑人生的裴鹤其实也不相信他做的这个半成品,所以在收到谢珩的信后,他想了想,为保万无一失,他运了超大大大大的量的火药,就差把矿山原料全都搬空了,什么原材料纯不纯也不在乎,就是一个量大管饱,然后大家就看到了一朵巨巨巨巨巨大的烟花。
谢珩:让你炸塌城墙,没让你把整个城炸掉,这城我们还要啊。
裴鹤:……哦。
第157章 玉泉之战(六)
随着时间推移, 爆炸逐渐弱下去,整座玉泉城浓烟滚滚,残存的氐人军队拼命逃出火海,结果刚一出城, 就见到严阵以待迎接他们的南国大军, 他们的眼神肉眼可见地绝望起来。
李稚抬手下令, 战鼓声如烽火一样瞬间燃爆三条战线,南国大军一拥而上, 一战斩获头颅无数。
日暮时分,玉泉城破。
鉴于城中火势依旧猛烈, 李稚并未下令让军队立即入驻玉泉,而是原地围城, 他返回驻地,灯火通明的南国大营中,结束了三线作战的各方将领陆续带着捷报赶回来复命, 每一个走进营帐时都是大步流星、神采飞扬。
这一场仗实在是令人等了太久,八千里路的隐忍与期待,至此终于扬眉吐气。
众人争先向李稚汇报自己的战果, 在外指挥作战时镇定自若的一群将军,此刻却像是一个个急需表彰的少年, 李稚难得被部下们洪亮的嗓音所淹没, 一句话也插不上, 萧皓见状想要提醒众人, 却被李稚用眼神阻止,他太了解自己的部下, 这群血气方刚的将军此刻太需要一个直抒胸臆的机会。
“氐人骑兵全军覆没,大火烧到现在, 逃出城的氐人不过几万,其他都闷在了城中,这一战他们损失至少三十万人以上,剩下的残兵败将逃往西边,一点用也没有。”
“他们引以为傲的骑射军团也彻底被灭,只有雪山营帐那边还剩下两座马场,里面只有马没有人,他们已经完了。这一战直接打开玉泉大门,前方就是氐人王城,他们已经无险可守、无兵可用,往前再也没有人能抵挡我们了!”
“唯一可惜的是没能俘虏几个活的氐人将领,一群人长得太像了,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不知道那个叫安铎的,是不是也死在了城中,不过我们倒是已经找到他弟弟的尸体!”
“……你们也找到了他弟弟的尸体?”孙荃扭过头与司马崇对视,双方忽然同时停下说话。
就在众人还在七嘴八舌争论时,营帐外有人求见。李稚见状让众人先停下来,他仿佛已经知道来的是谁,“将他请进来。”
众人领会过来,孙荃率先问道:“殿下,可是玉泉城中的内应?”这可是此战的大功臣,他们一齐回头望去,等大帐被揭开,众将脸上各种表情瞬间凝固,像是不敢置信。
霍玄一身黑衣轻铠迎面而来,在大帐正中央站定,火色烛光打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令人目眩神迷,“末将幽州霍玄,参见殿下。”
所有声音霎时间消失,颜色杂乱的背景也渐渐隐去,仿佛营帐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李稚的眼神深邃而幽静,“将军请起。”
霍玄道:“王师大破敌寇,万里山河今日重归南朝,末将率十万汉室遗民恭迎殿下。”
李稚从座位上起身,他朝霍玄走去,伸手将其扶起,霍玄这才重新直起身来,李稚道:“南朝军队能大获全胜,首功当归将军莫属。”
霍玄道:“承蒙殿下愿意信任,好在终幸不辱命。”
李稚的手按着霍玄的肩膀,千言万语、前尘往事,一切尽在那一眼的不言之中,“赐座!”
众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李稚所说的内应居然会是霍玄,一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仿佛要在他的脸上看出一朵花来,就连一向遇事无波无澜的萧皓都不由得眼睛轻微发直。
孙荃忽然上前屏退士兵,他亲自为霍玄拉开座位,看看他,又看看李稚,仿佛完全摸不着头脑了,“殿下,快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稚被他急切的语气逗笑了,“其实早在霍将军进入玉泉城第一日,他便源源不断地向我们输送周国情报,多亏他提前传递的城防消息,让我们对氐人兵力布防了若指掌,我才敢全力推进,诸位今日才能大破敌军。”
霍玄道:“殿下抬举了,氐人看似信任我,实则对我严防死守,我传递的消息不过寥寥,对大局影响甚微,此战还当归功于殿下与诸位将军。”
他忽然沉默片刻,像是有感而发,一时竟是忍不住涌上来的情绪,“一年了,我对得住当初为我而死的幽州旧部,祁都他们在天有灵见到这一幕,也终于能安息瞑目。”
当初战争爆发,整个南朝笼罩在亡国阴影中,幽州将领放下私仇全力抗击氐人,却因为力量孱弱而濒临溃败,以霍玄的挚友祁都为首的幽州将领对他道:“我们已经劈裂最后一寸铁,耗尽最后一粒粮,再也支撑不住了,一群残兵败将思来想去,唯有这项上人头还能再借君一用,我们相信以君的智谋,一定能反败为胜,今生无悔报国,太平来世再会。”
那十六颗整齐的头颅,象征着幽云的血性,史书千年将永远被这一抹血色浸透。
霍玄望着李稚眼神深起来,“我想太平不会更远了。”他的眼中有一种释然、一种死而无憾。
李稚道:“有这样的将士守护南朝,南朝永远也亡不了,他们的名字将列于史书第一篇,被天下人铭记。”
霍玄忽然说不出话来,李稚给出的是重若泰山的承诺,霍家旧事再也不会被提起,为国捐躯的将士将得到他们应有的荣誉,多少年了,一直互相残杀、彼此仇视的汉人终于又一次站在一起,想起了他们本就是手足兄弟、同胞血亲。
李稚道:“霍将军,带上你的人一起,随我们一同前往都思城吧。”
霍玄道:“何其有幸。”
听到这儿,真相终于大白,敛声屏息的众将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一日的兵临城下不过是一出戏而已,演给氐人看,暗夜的飞鹰做了信使,他们则是不明所以地做了次观众。
司马崇道:“殿下心中想的深远,霍将军亦是有勇有谋,我们几个自愧不如。”
忽然他笑了下,难得他也好奇一次,“不过我还有一件事始终没想明白,说出来殿下别笑话我,如今我回头想想,裴侍卫从盛京运来的神秘货物应该正是火药,由霍将军安放在玉泉城墙中,”他停了一下,“可是玉泉城防一直滴水不漏,如此巨量的火药到底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被运进去的?”
他这个问题问到了重点,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孙荃道:“是啊,氐人的€€望台整日盯着城外,这 才几日工夫这么多火药是怎么运入城中,而且全都送到霍将军手上的?”
李稚扫过那一双双疑惑不解的眼睛,他将视线投向霍玄,霍玄道:“是河流。”
“河流?”
霍玄道:“春日已到,雪融冰消,玉泉雪山的雪融化后注入渭水,其支流环城而过,冲力比平时强劲百倍。殿下命裴鹤将火药用避水的桐纸厚厚包裹,丢入河中,河水带其顺流而下,一直送到玉泉长城。氐人命我带兵修缮城防,我只需让亲卫在河边佯装打捞河沙,再将其运到城内,砌入城防工事中,氐人从未见过火药,亦无从察觉。”
“仅此而已。”霍玄看着众人大为震撼的眼神,又道:“玉泉城外有一条大河,河中有两座山,天然适合遮掩打捞,我那一日才知道原来氐人称呼它们为‘明格尔’,可当地的汉民却告诉我,它叫神女峰,日出时烟霞蔼蔼,两岸青山倚云出,如神女临水自照。”
他的声音莫名温柔许多,当初他带着三万多幽州士兵投向周国,打捞一事他也只敢交由这支心腹军队负责,想瞒过氐人的眼睛其实并不容易,他日夜亲自盯住河边的动静,确保一环扣一环,这其中耗费心血无数。
曾经他也一度以为自己计划得万无一失,直到那一夜,望着那双浑浊悲伤的眼睛,他忽然意识到,原来这群汉人劳工早就察觉到他的秘密,他们或许不知道火药是什么,但没有人会比他们更了解建筑与河沙,十万人啊,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守护着这个秘密,比群山更缄默,比河流更无言。
在那一双双早已麻木的眼睛中,唯有惊心动魄的爱意仍在汹涌,也正是那一刻,霍玄终于确信,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无论是从何种意义上而言。
他对李稚道:“殿下,他们从未忘记,一直在等你。”
李稚明白他说的是谁,目光不自觉穿过帐帘,一直投向遥远的后方,饥寒交迫的汉人奴隶正在排队领取粥粮,一旁是打开粮仓的裴鹤与谢珩,李稚终于道:“我知道,我也正是为了他们而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战赵慎上场,他的对手是人菜瘾大的和克烈,跟前两场相比,他那边只能用一个词去形容:
碰瓷!
第158章 玉泉之战(七)
“谢大人!”
夜深时分, 谢珩回到大营,却见到早已在此等候他多时的霍玄。
两人尚未开口交谈,霍玄肩上的鹰隼忽然起飞,在谢珩面前啼叫着盘桓不去, 显然是非常熟悉他身上的气息。霍玄佯装投靠氐人后, 并未立即与李稚取得联系, 他最初找的盟友是谢珩,两人通过飞鹰传书往来颇久, 也正是谢珩牵线搭桥,最终促成霍玄与李稚的和解。
谢珩伸出手去, 黑色鹰隼停在他的手背上,样子很亲昵, 谢珩抬了下手,鹰隼重新飞出去,栖息在离他最近的一株寒松上, 低头瞧着他们两人。
霍玄道:“谢大人,一直只于信中相见,城下相逢亦不敢多寒暄, 今夜终于有幸正式拜见。”
谢珩道:“此番南朝能不折一兵一卒收复玉泉,霍将军功勋卓著, 殿下亦对将军器重之至, 可以想见, 复兴汉室已指日可待, 幽州在其中功不可没。”
霍玄道:“谢大人谬赞了,其实与大人所做的相比, 我只能称得上是略尽一些绵薄之力罢了。”他说的是真心话,从最初传递书信与他, 到自盛京运来火药,再到寄来玉泉古地图,其中皆是谢珩在谋划调度,今夜所有人都在大营中为玉泉大胜而鼓舞庆祝,唯有真正筹谋全局的人却悄无声息地隐去了,进退得宜,致虚守静,是为汉臣之节。
谢珩道:“清凉台四百簪缨世家,南梁却仍旧九世而亡,不如将军绵薄之力,撼动乾坤匡扶汉室,将军实远胜过我许多。”
霍玄道:“大人知道吗?当我第一次收到您的回信时,我也曾犹豫过,在乱世中想找一条出路是不容易的,必须慎之又慎,后来我想明白了。”他静静望着谢珩,“能让大人如此尽心竭力辅佐的,必不是昏庸无能之辈,明主既出,全天下人都应追随于他。”
谢珩道:“殿下会记住将军今日为他所做的。”
霍玄道:“大人呢?”这句话是下意识脱口而出,他马上停下来,最终仍是低声叹道:“我心知本不该说这样悖逆的话,但有个问题确实一直在我的心中,多少年后,大人是否会也后悔自己当初所做的决定?亦或是无怨无悔?”
他所指的显然是指包括崇极殿弑君在内的所有事,但这样问其实毫无意义,霍玄自己也明白,毕竟谁又能预料到将来的事情呢?所以与其说是问,倒不如说是感慨、是试探。
而谢珩的反应也实在有些出乎霍玄的预料,他似乎早就知道到他要问这句话,望着对方良久,“千年已过,多少王朝旧事已经荒废,不见当年先师圣人,史书万卷,读来只讲述了一件事,人心善变,情却不变。”
谢珩没有再多说,霍玄定在原地望着他离开,再没说话,枝头的鹰隼忽然扑了两下翅膀,长夜一片清寂。
君子如珩,国士无双,倘若当年霍荀找到的人是他,今日的结果又是否会有不同?
尘埃落定后,众人进入玉泉城,千里奔袭令将士们身心俱疲,在这种情况下,保持高昂的士气是重中之重,所以每逢一次大胜,须用最鼓舞人心的方式去庆祝,军中一夜之间发光了所有的酒,将士们为之沸腾。
司马崇很不喜欢这种做派,他的军中一向禁止饮酒,尽管孙荃极力向他解释这是他们雍州的规矩,你若是不发酒,暴怒的士兵会冲进你的营帐,把你这个主将掀翻了抬出去。司马崇一脸闻所未闻的表情。
孙荃道:“你想这一路上大小上百战雍州将士为何回回冲锋在前?这将军带兵正如新妇调教丈夫,你不能要求他平时克己复礼,一吹灯就勇猛过人吧?”
司马崇短暂反应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他。
司马崇军令不改,雍州士兵可以饮酒,但以京畿羽林卫为首的联军仍是滴酒不许沾。
一众联军士兵目不转睛地看着痛快喝酒的雍州士兵,有雍州士兵注意到他们的眼神,主动把酒递过去,联军士兵摇头,过一会儿,又不自觉望过去。
孙荃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朝一旁树下的萧皓招招手,萧皓没理他,孙荃又摇摇自己手中的酒壶,萧皓被催了半天,终于直起身,孙荃猛的从背后扑向司马崇,“嚯!”在一声惊呼中,他与萧皓合力把酒给司马崇灌了下去。
然后孙荃立即抬头对着传令官喊,“司马将军有令!今夜百无禁忌!所有人喝到尽兴为止,他日千军万马,一举拔下都思城!”
汹涌澎湃的欢呼声瞬间在城中炸开,孙荃趁机又给司马崇又灌了一口酒再捂住。
雍州士兵抬手用酒壶碰碰联军士兵的胳膊,士兵们见自家将军也喝了酒,这才敢伸手接过,互相望了望,慢慢喝了一口。
萧皓忽然松手,司马崇立即挣开孙荃,还不等人暴怒,见势不妙的孙荃拔腿就往主帐大营跑,“世子!”
萧皓在后面提醒他,“世子在汉阳呢!”还世子呢。
最终,事情越闹越大,还得由李稚出面调停,李稚自然没有赵慎那种一只手按住两个大将的力气,秉承着有话好说的原则,三人坐在大营中聊了大半个晚上,在李稚的劝解下,两人终于还是杯酒释恩仇,而李稚也陪着他们喝了不少。
等谢珩回到大营时,里面的说话声已经很轻了,他揭开帘子,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看了一眼后,他示意裴鹤送走喝得烂醉如泥的司马崇与孙荃,然后他重新望向李稚。
“你喝多了。”
“没有很多。”
谢珩慢慢扫了眼,李稚的脚还搭在长案上,一身朱衣反耀着粲然烛光,也不知李稚是怎么想的,忽然冲他挑了下眉。
谢珩有好一阵子没说话,走上前去,伸出一只手撑在椅脊上,近距离打量着李稚,低头吻下去。
李稚明显有点愣住,手却已经下意识揽住他。
这个吻细碎、缱绻、温柔,好像是梦一样。
李稚道:“我好像在轻薄你。”
谢珩道:“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