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皓立即跪在地上,“请陛下恕罪!”
李稚也起身替他求情,“萧皓抗旨有罪,但他身为臣弟的近侍,臣弟负有监察约束之责,臣弟已经将他杖责二十,降职出军,其余罪责臣弟愿为他一力承担。”
赵慎打量着低着头的萧皓,“杖责了你二十?倒是瞧不出来,怕是找了些你的好兄弟,随随便便打了两下吧?”
萧皓低着头没说话。
赵慎便道:“跟在我身边二十多年,口口声声说着誓死追随,这才三五年就变了节,不仅当众无视我的旨意,如今更是连看都不看我了,是吗?”
萧皓动了下脖颈,“臣……臣自知有罪,还请陛下降罪。”
赵慎道:“不愧我当年将你指派给二殿下,俗话说忠欲事明主,你倒是真的把他当做明主,将自己认作英勇救主的忠臣了。”
萧皓的头仿佛一辈子都抬不起来了。
李稚看萧皓一眼,正欲替他再说句话,赵慎忽然笑了一声,“既然如此,那索性我就成全你吧,从今往后朕命你好好做你的忠臣,尽心竭力追随你的明主,永远都别离开他。”
萧皓闻声一愣,抬起头来,正好对上赵慎似笑非笑的眼神,他仿佛这才反应过来,终于道:“是!”那一声极为洪亮,正气凛然地在殿中回响,仿佛宣告着他对这二人誓死不变的忠诚。
赵慎看向李稚,“说个‘是’都一惊一乍的,也别嫌弃他脑子笨,将就用着吧,对外就再罚你三年俸禄,也算对左右有个交代。”
李稚也笑了笑,点了头。
萧皓转头望向李稚,两人眼神交汇,对视了片刻,他似乎有话想说,但李稚什么也没说,萧皓见状也只能把话咽回去。
“陛下!”侍卫进殿通传,“孙将军护送夫人来到雍京,马车已经抵达宫门口。”
赵慎闻声望过去,过了有一会儿,他才道:“快请进来。”
李稚道:“是皇嫂?”
赵慎点了头,“是,原本早该就到了,不知为何迟了数月。”
众人在殿中等着,大约过了一刻钟,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赵慎与李稚一起望过去。
孙缪的脚步声最响亮,一个人压过一众侍卫,他器宇轩昂地走在右前,为身侧的人引路,蔡€€身着一袭烟紫色长裙走在中央,端庄秀丽,步履轻慢,她的右手中牵着个小女孩,七八岁大小,穿着干净合身的绯色宫装,微卷的头发用两根红绸松挽着,一双眼睛跟桃花湖一样。
当她们出现的一刹那,宫殿中忽然没了声音,赵慎不由自主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众人全都看着这一幕怔住了。
任是谁都能看得出来,蔡€€牵着的那小女孩神韵与赵慎至少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那双波光流转的大眼睛,简直尽得其神魂。
孙缪率先立定行礼,“末将孙缪,参见陛下。”
蔡€€停下脚步,松开小女孩的手,轻声道:“去吧。”
小女孩应该提前得到过叮嘱,她看了眼母亲,继续往前走。
没人说话,所有人全都屏气凝神地盯着那道小小的身影,她一直走到大殿中央,把每个人的脸都观察了一遍,中间目光似乎停了一下,最终她来到萧皓身边站定。
“父亲。”
萧皓满脸惊讶地看着她,她身后的孙缪本是一脸期待,发现她喊错人时他差点没拍着大腿在心中叫出来,傻姑娘!认错人了!
就在所有人都不知该作何反应时,大殿中忽然响起一声轻笑,小女孩望过去,正好对上一道专注打量的目光,赵慎望着她。
萧皓终于回过神来,吓得忙示意她继续往前去,快去吧。
小女孩被牵引着来到赵慎面前,却只是看着他,也没有再出声,孙缪急得满脸通红,恨不得上前张口替她喊“爹”,心道喊啊倒是!
赵慎问道:“为什么觉得他是你的父亲?”
她低着头,“你太漂亮了。”
赵慎闻声笑起来,“跟你想象当中的很不一样?”
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宝儿。”
“宝儿。”赵慎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宝儿,父母之珍宝,所以你母亲才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她抬起大眼睛看他,“宝儿是我的名字,我还有另一个名字,叫赵€€。”
书说,汉帝之德,俟其€€而。赵慎看了她很久,“今年多大了?”
“七岁。”
“七岁了。”赵慎低下身望着她,抬手将她拥入怀中,八宝璎珞项圈撞在他的胸口,发出叮当碰撞声,小孩张开双手回抱住他,“爹爹!”
赵慎听着那两个字,只觉得心头一阵剧烈酸楚,又有种无法言说的震动,两种情绪猛烈地交织翻涌,让他竟是难得有种落泪的冲动。
小孩两只小手紧紧地抱着他,仿佛再也不要跟他分开,“爹爹。”
蔡€€立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内心百感交集。
当年赵慎还是广阳王世子,与她在梁淮河上重逢,昔年的公族贵女与隐姓埋名的皇长孙,因为一曲《汉陵》而认出对方,十多年来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两人明明对面而坐,却无法道一句“别来无恙”,银汉迢迢,我心悄悄。
自那之后,赵慎回盛京必会来到梁淮河上,没人察觉出他们的关系,他们也从不说话,往往只是遥远地隔着丝竹弦歌静坐一夜,两颗孤独的心,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世道中相互陪伴、相互守候。
赵元的耳目遍布京城内外,她很快就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处境艰难,多次暗中帮他遮掩,借助乐声传递消息,多年的默契相伴,让两人之间的感情愈发深重起来,做人太苦了,如一叶孤舟漂泊在人世间,能有片刻相守,已是难以言道的幸运。
天上的两颗星,隔着银汉遥遥相望多年,只愿今生能够相遇一次,只一次就令残酷的命运黯然失色。
那一夜过后,她发现自己有了孩子,她清楚的知道,对于赵慎而言,身处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周围每一双眼睛都死死地盯着他,这种命运决定了他必须孤身奋战,每一个牵绊都将成为他致命的软肋,也正因为如此,她从未向赵慎提起过孩子的事。
七年前,女儿一出生,她便将她寄养在€€州乡下,交由信得过的亲族抚养,耕读传家的平静生活对孩子而言也是最好的安排。每年她会回去看望女儿,看着她一点点长大,文静而多思,悲悯却不愁苦,她在她的身上看见了自己与赵慎少年时的影子,这让她很是怀念。
她曾经觉得自己或许一辈子都不会说出这个秘密,无论是为了女儿还是为了赵慎,直到孙缪来到鄞州接她。她意识到,时机已经成熟,是时候该一家团聚了。
赵€€是个心智早熟的孩子,她几乎从未问起过自己的父亲,但她能从母亲偶尔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父亲的样子,走进大殿的第一眼,她就看见了赵慎,这个人的眼神让她难忘,仿佛是遥远的过去曾经见过,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但她没敢上前去。
母亲曾说过,父亲的外貌并不出色,但这个人不一样,他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在相拥的那一瞬间,她脑海中一大团模糊的记忆骤然鲜活了起来,一股前所未有的震动直击心脏深入灵魂,这就是血脉相连。
赵慎抱着她良久,深吸了一口气,他揽着女儿站起身,望向对面的蔡€€。
两人久久地对视,蔡€€缓缓露出一个微笑,赵慎也笑起来,她走上前去,赵慎握住她的手,用力地攥紧了,一切道不尽的衷肠,尽在这短暂而温馨的默然不语中。
蔡€€道:“宝儿,过来见过二皇叔。”
赵€€闻声跟着母亲一起回头,她望向李稚,李稚对着她笑,她道:“二皇叔好。”
李稚点了下头,他是真心为赵慎感到高兴,宝儿,人如其名,她的确是上天送给赵慎的一件无价珍宝。
第173章 金风玉露(六)
李稚离开皇宫, 萧皓跟随着他一道出来。
萧皓道:“殿下要去哪儿?”
李稚道:“门下省议政处。”
李稚病了这几日,公务日渐堆积,夏伯阳帮他处理了一部分,但更多仍是等着他拿主意, 他身体稍一好转, 立即又投入到繁重的公事处理中。
萧皓欲言又止, “殿下,您真的不告诉陛下您的病症吗?”
“不必。”
萧皓闻声也只能沉默, 片刻后又道:“南边传消息过来,谢大人已抵达湘城, 将要会见桓礼。”
马车内没有任何声音传来,萧皓等了会儿, 回头示意车夫继续驾车。
李稚坐在马车中,默然不语,一缕余晖从车帘中照进来, 将他瘦骨嶙峋的脸照的发白,渐渐的,他好像灵魂抽离出去, 专注地想着什么事。
是夜, 谢珩歇在湘城客舍中,窗开了一半,他望着江边明月,心中想着一个人。
自分别后,他总是想起与李稚初相识的时光,那时一切风波都还未起, 南梁还是那个桃红柳绿的南梁, 他想起少年李稚夜半睡不着, 过来敲他的房门,那副小心试探、开心雀跃的样子,一下子照亮了整片回忆,他也忘了究竟是何时动的心,一点点就深陷进去,蓦然回首恍若一梦。
记忆一旦浮现,便全都汹涌起来,连梁淮河上那片转瞬即逝的灯火都清晰至极,他隔着朦胧而久远的岁月望着少年李稚的笑容,人生若只如初见。
如今的李稚再也不需要任何依靠,他经历过粉身碎骨的洗礼,锻炼出无往而不利的决心,也拥有着纵横捭阖的魄力,他的心比任何人都坚决,他生来就是要改变这个世道,他也决意去做成这件事,山登绝顶我为峰,于是世间所有人都来到他的身边,追随着他,簇拥着他。
即便是谢珩自己也没想到,当年那个天真青涩的少年,能沐浴着血火成长成今日的样子。他几乎都快忘了李稚最一开始的样子,直到分别那一日,李稚冲上来拦住他,拼尽全力挽留他,那张泪流满面的面孔始终在谢珩脑海中闪现,恍然间他又看见少年李稚重新出现在眼前。
那一刻,李稚什么都忘了,他不再是赵衡,也不是什么重权在握的新朝继承人,他仿佛变回多年前那个手足无措的少年,极力地向他寻求帮助,请求他留下来。
谢珩这一生有许多无能为力之事,他曾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但在那一刻,他确实是感受到锥心之痛,南梁已经消逝,士族政治瓦解,他也不再是位高权重的谢氏家主,他并非不想答应李稚,而是他确实已经做不到了。
权力已经不在他手中。
在风雨中逝去的不仅仅是南梁,更有他这荒唐潦草的一生。
他曾经一直觉得,是李稚需要他,所以他才会来到李稚身边,竭尽所有助他实现心愿,直到分别后,他才终于意识到,从来都不是李稚需要他,而是他需要李稚。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历史选择了新朝,南梁的覆灭是必然,从来都不是他拯救李稚,而是李稚拯救了他。
他将他从这泥泞命运中拯救出来,给予他人世间最盛大的救赎,从始至终都是他全身心依赖着李稚,哪怕分离两地,对方依旧在牢牢支撑着他,否则他早已如同风雨中的断壁残垣,瞬间倾倒垮败。
潮起潮落,月涌江流,三更半夜江上忽然下起了雨,令人一朝梦回纸醉金迷的南梁。
谢珩坐了很久,闭了一瞬眼。
桓礼听闻谢珩离开雍京的消息,专程从青州赶来,夜半时分抵达客栈。
当他见到谢珩时,一切原本准备好要说的话忽然全都说不出口了。他所熟悉的谢珩,向来从容不迫,对世事洞若观火,即便是篡朝弑君也秉持着绝对的冷静,他从未见过谢珩身上有如此浓郁的伤感,仿佛南梁覆灭后所有故人的泪水皆化作一场大雨,尽数浇落在他身上。
桓礼莫名有点胆战心惊,“你当真决定舍弃一切了吗?”
灯火昏暗,隐约照着谢珩的脸,也照着他满身的疲惫,“心血早已耗尽,即便我想再为南梁旧臣做些什么,也做不到了,今后的路只能靠你们自己走。”他说的是实话,如今他只剩下一副空架子,掏空了心血,所谓的中流砥柱,已经再也不能支撑住什么。
谢珩道:“新皇愿意善待士族旧臣,施恩诏安,这不是软弱,而是仁慈,别忘了,他出身西北兵争之地,南征北战十数年,他从不惧战,北方军队的实力远强于南方,一旦内战爆发,从北往南倾轧之势将不可抵挡,但没人想见到关内再次血流成河。”
谢珩提醒桓礼,“这已经不是南北分庭抗礼的局面,你应当比他们看得更清楚。”
桓礼道:“你说的我都明白,”他停了停,“只是若真的毫不争取,等新朝收编南方旧臣,南梁这一朝便什么痕迹都没了,士族并非想要重掌大权,功也好,过也罢,他们只想在史书上留下痕迹,哪怕是一道伤痕。”
谢珩道:“往者不可追,与其黯然神伤,倒不如揭过这一页,新朝既然有大一统的魄力,自然也容得下一群南梁旧臣,只要不再执着把弄朝政,新皇会将应有的功名归还给他们。”
桓礼道:“听你的意思,你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插手此事?
谢珩没有说话,他做了他能做到的一切。
桓礼道:“那建章谢氏呢?”
谢珩道:“起自何处,归于何处。”
桓礼有好一阵子没说话,从那眼神能看出来,他并非是反对谢珩,只是终究有些意难平,“我只是觉得惋惜,八百年簪缨世家,一朝就烟消云散了吗?”
谢珩道:“世间没有永不衰败的家族,故事总要说完的。”
桓礼望了他很久,叹息一声,“我明白了。”又道:“既然已经离开雍京,与其回南方,不如同我一起回青州吧。”
谢珩摇头,“你回去吧,安抚好他们,往后多加珍重。”
桓礼没有立即答应,他心中明白,这一别恐怕此生都不会再见了,“你要去哪儿?”他其实想问的是:“你能去哪儿?”在得知谢珩离开雍京后,他立刻动身前来寻他,这不单单是为了挽留,更是因为他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谢珩还能去哪儿。
新朝既不能留他,南方作为旧士族祖地,更是一片纷争之地,这天地虽大,却唯独没有他的容身之所,难道要回宁州吗?只怕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