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没有回答桓礼的问题,他望向窗外满江夜雨,渔船飘着一点星火,一只沙鸥徐徐往南飞渡,千山万水,一眼万年。
那一瞬间,他莫名想起多年前贺陵曾说过的一句话,“人生一世,灯花浮萍,自来处来,往去处去,此心安处,是我故乡。”
年轻时不懂贺陵,而今方觉得,诗书万卷皆矫揉造作,唯有夫子是真寂寥。
谢珩道:“你回去吧。”
桓礼道:“事情已经了结,你在等什么?”他能隐隐约约感觉到,谢珩心中像是在等着什么,但他实在不知道,事到如今还能再等来什么。
谢珩道:“等一个人。”
桓礼一愣,下意识问道:“谁?”
谢珩却没有解释,等一个人,未必要等到他来,但他希望他能知道,他在等着他,心有所属,魂有所归,这本身便是一种莫大的安慰,无论是对于他所等的那个人,还是对于他自己而言,皆是如此。
雍京,国公府。
长案上堆了数十盒文书,大多笔墨已干,李稚一个人坐在窗边望月,风吹动着碎发,他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默然良久,忽然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萧皓原本正在侧室整理书架,听见有动静手一停,立即回身赶过去,一揭开帘子,只见李稚用力按着桌案,低头压住咳嗽,左手掌到袖口一大片淋漓血迹,“殿下!”他立刻冲过去。
李稚却仿佛听不见萧皓的声音,他盯着自己手中的鲜血看,喃喃自语般道:“萧皓,我要是死了,他可怎么办?”
萧皓反应了一下才明白李稚说的是谁,心脏猛烈地震颤起来,却顾不上回答,“我去请孙€€过来!”
李稚并没有阻拦萧皓,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片血色,脑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念头,甚至连怨恨命运不公都没有,仿佛整个人已经麻木了。
孙€€那日说他的病症会伴有剧烈而漫长的疼痛,但说实话他一直都没觉得身体有何异样,战争让他对痛苦的感知变得异常迟钝,即便被孙€€提醒过,他仍不觉得身体上有多难受,但只要一想到将来他的死讯会传遍天下,他就忽然间心如刀割。
他实在难以想象,假若谢珩等了多年,没有等到他君临天下,却等来这则消息时的心情,所以这一生原来只是一场空,一场梦。
是梦吗?
第174章 金风玉露(六)
大殿中数面书墙, 一眼望去卷帙浩繁,中央点着一盏长信灯,赵慎单手抱着赵€€在灯下读书,长案上分摊着一本《春秋会要》, 赵€€读着其中一段:“我无尔诈, 尔无我虞。”
赵慎道:“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赵€€看着那段文字想了会儿, “大国修订盟约,谁也不能毁约背誓, 否则盟约不能成立。”
赵慎笑了笑,抬手摸着她的脑袋, “继续读吧,把剩下的几页也读给我听。”
赵€€道:“好。”
蔡€€走进大殿送药时, 正好望见这温馨的一幕,隔着一扇小山屏,她没有上前去打扰这父女两人, 只命人又取了两盏宫灯送进去,别教伤了眼睛。
蔡€€走出大殿,来到宫中药房找到孙€€。孙€€正眉头紧锁, 埋头查找着什么, 遍地都是散落的书籍与药方,一抬头发现是她,脸上顿时流露出惊喜,“娘娘?”
两人当年在鄞州相互扶持,度过了一段最艰难的日子,交情自然深厚。一番叙旧后, 蔡€€问起赵慎的身体, 孙€€只教她放宽心, “陛下的病情已有日渐好转的迹象,平日里用什么药,怎么调理,我这边都仔细盯着呢,您放心。”
蔡€€道:“多谢先生了。”
孙€€刚说完“不必言谢”,门外骤然响起脚步声,他往外看了一眼,表情微微一变。
蔡€€也下意识望过去,却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萧皓?”
萧皓冲进来发现她也在,神情立刻收敛了些,简单行了一礼,“见过娘娘,国公府一个侍卫夜半忽发急病,二殿下叫我来请孙大夫过去瞧瞧。”
“我明白了,既是急病,不可耽误,你们快去吧。”
孙€€已经迅速收拾好药箱,对蔡€€一点头,跟着萧皓就往外走。
蔡€€望着一群人匆匆离去的身影,想了想,她回头见房间内各类典籍洒了一地,颇为凌乱,便随手将一本书拾起来,一张药方从夹页中飘落出来,她下意识接过看了眼,目光忽然停住,又捡起另外几张方子仔细看了看。
当初赵慎昏迷不醒,她与孙€€在鄞州一起照料他,也跟着学了一些医药知识,这几张药方显然不是开给赵慎的,蔡€€想起刚刚萧皓急切的神情,心中忽然闪过去一个念头。
孙€€在国公府忙了两个多时辰,好在没出什么大事,天快亮时,他交代完萧皓,想要先回宫,一出门却发现有辆马车停靠在街对面。
侍者提着灯过来接引,孙€€背着药箱走过去,帘子被一只手揭开,他忽然愣住,“娘娘?”
蔡€€道:“先生的药方遗留在宫中,我怕有用,便为先生送过来。”
孙€€接过那几张方子,看了一眼,他是个大夫,倘若连自己的药方都记不住,也别再行医救人了,他再次看向对方,“多谢娘娘。”
蔡€€道:“那侍卫身体如何了,可曾脱离危险?”
孙€€道:“暂时已无大碍。”
蔡€€道:“他得的是何急病,看用药很是凶险?”
孙€€沉默片刻,对上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眸,终于道:“旧日行军打仗受了伤,拖到今日,成了沉疴,又加之心有郁结,便一股脑儿催发出来,暂时倒是不伤性命,只是若一直久治不愈,恐怕终究会心力耗竭而暴亡。”
蔡€€袖中的手瞬间动了下,“先生可有治愈之法?”
孙€€摇头,“旧伤拖累,积劳成疾,除非彻底卸下重担仔细调养,否则药石用尽也终究枉然。”他停了停,“也就这四五年了。”
蔡€€很久都没说话,终于道:“孙先生,他于社稷有至功,又是我与陛下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人,我们心中始终惦念着他,还望先生务必照顾好他。”
孙€€道:“医者仁心,我尽力而为。”
蔡€€不自觉别开头去,仿佛是在思索着什么,孙€€见她如此,心中有了个念头,李稚一直对外封锁消息,绝口不提自己的病症,他知道李稚有苦衷,但作为医者他更清楚一点,病是拖不好的,今日或许是个机会,他问道:“娘娘听说过一个人吗?”
“先生指的是?”
“前大梁行中书令,谢珩。”
蔡€€显然没懂他为何忽然提起其他人,“我记得他,他是南梁中枢重臣,谢照之子。”
孙€€道:“我听闻他与国公府渊源颇深。”
蔡€€眼中划过一丝不解,“有何渊源?”
孙€€摇头,“我也只是询问病情时略打听过一点罢了,真要我说却也说不出什么,不过娘娘也知道,这些所谓缓慢发作的病症,月寒日暖,煎熬人寿,多也是一种心病。”
蔡€€沉思许久,“我明白了,多谢先生。”
孙€€一拱手告退,也没再说什么。
孙€€的暗示已经十分明显,蔡€€想打听谢珩与李稚的往事并不难,她只需询问萧皓便是,第二日,赵€€心血来潮声称想要学射箭,蔡€€便以此为借口召萧皓入宫,请他喝了一下午的茶。
萧皓应召而来,他很快就发现蔡€€有意打听,一直不怎么说话。
蔡€€道:“二殿下可曾叮嘱过你,不许对外提起谢大人?”
萧皓想了想,李稚只下令不准泄露病情,确实没说过不准提谢珩,在蔡€€的劝导下,他也渐渐松了口,说起两人过往之事,一说便是一整个下午。
蔡€€刚开始并未察觉到太多异样,听得久了,渐渐感到一丝不对劲,直到她听见新朝建立后,李稚极力挽留谢珩留在雍京却无果,这种奇异的感觉愈发强烈。
“二殿下与谢大人,私底下交情如何?”
萧皓忽然沉默,蔡€€一直望着他,他终于道:“交情匪浅。”
蔡€€对着那双从不说谎的眼睛,她突然间就明白过来了,这两人之间并非是知己之情,而是生死相随的真情,所以谢珩离开后,李稚才会一病不起,她再次想起孙€€昨夜语焉不详的“心病”二子,脑海中一大团疑问骤然间烟消云散。
蔡€€终于道:“你继续讲述吧。”
萧皓离开后,蔡€€坐在大殿中,久久不曾说话,她缓缓抬起手支住太阳穴,望着案上压着的那张药方,原来如此。
赵€€进入宫殿时,正好看见母亲一个人坐在暮光中,她走上前去,“母亲?”
蔡€€望向女儿,视线停住。
赵€€不明所以,蔡€€拉过她的手,轻声对她交代了几句话,赵€€虽然听不大明白,但仍是点了点头。
是夜。
赵慎来到朝华殿时,正好看见赵€€低着头站在大殿中央,一副认命受训的样子。蔡€€命宫侍取走案上摆着的箭囊、长弓、还有羽箭等物,赵€€忍不住看了眼自己的东西,眼角似乎含着泪花,但仍是没说话,只是将头压得更低。
蔡€€道:“自古以来没有女子修习骑射的道理,你已不再是€€州乡野的小丫头,你如今是雍京城的公主,倘若你仍是像在乡下那般野蛮任性,会丢了你父皇的颜面。”
赵€€垂着眼睛不说话。
蔡€€道:“你读的这些书,今后也不许再读,明日我会请两位先生,教你宫中的礼仪规矩,你好好地跟着他们学习。”
赵€€还是没说话,蔡€€便说了她两句,她这才点头,与此同时,一大颗眼泪掉落在地上。
赵慎隔着屏风看了会儿,见赵€€拿手背擦眼泪,终于没忍住,走了进去。赵€€一见他进来,立刻抬起水汪汪的泪眼看向他。
蔡€€起身行礼,被赵慎所阻止,“这是怎么了?”
蔡€€沉声道:“臣妾教女无方,还望陛下恕罪。”
赵慎有点没弄懂这是闹得哪一出,他先观察了一下,用眼神示意赵€€不要哭,右手捞起蔡€€道:“有话好好说,都起来吧。”
蔡€€道:“今日宫人来报,我才知道赵€€在宫中私自练习骑射,这不是公主该有的教养。”她说着话,将赵€€的袖子卷上去,将手臂上的淤青展示给赵慎看,“这是前两日她在演练场摔的伤。”
“怎么摔成这样?”赵慎下意识握住那条满是伤痕的手臂,喊御医过来看看。
赵€€道:“已经看过了。”
赵慎帮她仔细看了看,确认只是皮肉伤没有大碍后,他这才抬起头,正好看见赵€€含着眼泪望着那些弓箭器具,赵慎道:“这些弓箭是哪儿来的?”
赵€€道:“是孙将军为我做的。”
赵慎心道难怪每一样都小巧玲珑,不像是普通弓箭,孙缪自回京后,一直奉命训练皇城军,也因此时常进宫,赵€€本就与他亲近,每次孙缪入宫她都会跑过去,估计也耳濡目染地对骑射有了兴趣。
“他这工匠活技艺还挺精湛啊。”赵慎问赵€€道,“宝儿很喜欢骑马射箭吗?”
赵€€点头。
赵慎道:“摔成这样也不怕吗?”
赵€€摇头,“不怕,我很快就会学会了。”
赵慎道:“真的能学会吗?”
赵€€道:“一定能。”
文文静静的样子,慢慢吞吞的语气,却说着最犟的话,赵慎莫名笑了起来,捏了她单薄的肩膀,回头看向蔡€€,“她若是真心喜欢,便把弓箭还给她,让她继续学吧。”
蔡€€道:“陛下,我是为她好。”
赵慎点头,“我知道,但她喜欢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既喜欢骑射读书,你将她拘着学规矩,她岂不可怜?”
蔡€€道:“公主身份尊贵,学好礼仪规矩,将来许配良人,一生无忧无虑,又怎会可怜?”
赵€€一听忽然抬起头,“我不想要许配良人,我想要骑马射箭!”赵慎立刻点点头,揽住她道,“好,好,别急。”
赵慎重新望向蔡€€,“她喜欢做什么,便让她去做什么吧,让她自己选。”
蔡€€站起身来,“陛下宠爱女儿,但她既身在帝王家,又岂能事事随心所欲?”她望向赵慎,“还是说陛下也觉得,纵然金枝玉叶,倘若身不由己,一生求而不得,仍是可悲可叹。”
赵慎原本想说的话戛然而止,他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你想说的是?”
蔡€€道:“陛下,将二殿下外放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