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有归处 第50章

“本来还想让你再睡会儿的。”梁戍把窗户完全撑开,“先吃早饭,吃完之后,我也带你出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宁:我真的不困。

第62章

这一回万圆的鬼魂出现在清晨, 依旧面孔惨白地飘浮在半空中,将早起出摊的一对夫妇吓得不轻。柳弦安问:“那鬼具体是怎么叫的?”

“鬼没叫,只是一动不动飘在天上, 你在梦里听到的那声惨叫, 是卖炒饵块的老板娘。”梁戍道, “那时天已经亮了,听到动静之后, 左右两条街的邻居纷纷提着铁锹斧头出来,女鬼却没继续往前扑,而是一头栽进了暗巷。”

“栽进?”

“栽进。”

据目击者言, 活像断了线的风筝。因着白天阳气重人又多, 大家干脆壮起胆追去探究竟, 巷子里却连鬼毛都没一根, 只在墙上贴了张字条,画满符咒,血迹斑斑。

“就是这个。”梁戍从一旁拿起来。

柳弦安正吃着糕, 冷不丁看到这么一个东西,差点噎住。梁戍替他抚了抚背,问:“能看懂吗?”

“看不懂, 我从来没有研究过符咒,也没法研究。”

世间可能当真有顶厉害的大师, 但更多还是像银喋一样的江湖骗子,这群人识不识字都很难说,随便舞两笔, 实在没有浪费时间分析的必要。柳弦安只扫了一眼:“装神弄鬼, 专门奔着吓人去画的,应当不是银喋所为。”

“为何?”

“银喋虽说是骗子, 但也是个专业的骗子,既然他早已在西南名声大噪,那画符咒这种事应当信手拈来。”柳弦安说,“可王爷手中的这张,笔法却生疏得很,圈都画不圆,上头还写了那么大一个打着叉的‘€€’字,咒得也过于明显。”

梁戍收起符咒:“既然不是银喋,那你觉得扮鬼之人会是谁?”

柳弦安想了一会儿:“不好说。”

“不好说,也能说给我。”梁戍提壶帮他添茶,“看看这次我们是不是想得一样。”

“王爷也有怀疑的人?”

“是。”

柳弦安便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潦草写下一个名字。这是他从闲书话本里看来的江湖暗谈方式,感觉十分适合拿来在这种时刻用。而柳二公子的草书是极好看的,飘逸飞扬似孤云,手指更是纤纤如玉,梁戍单手撑起脑袋欣赏,没什么心情再去看鬼是谁€€€€可见确实有几分色令智昏、不务正业的昏庸潜质。

手好白。

柳弦安在他面前晃晃手:“王爷?”

梁戍攥住他的指尖,将脑子里的下流念头清空:“走吧,去找他。”

……

怀贞城里一次又一次闹鬼,但都没闹出人命,像一次又一次“狼来了”的故事,再一再二时还能使得人心惶惶,再三时便已效力大减,尤其那鬼还连飞都飞不好,在众目睽睽下直挺挺地往下掉,也没本事吃人。

连牟翠花大婶看着也不怎么害怕了,正坐在街口树下嗑瓜子,与街坊说着闹鬼的事。刘猛的娘也站在人群里,牟翠花看到她后,就多事地问:“刘姐,余老爷家里要办流水席,你今天怎么没去帮忙?”

“昨天伺候到半夜,早上又被万丫头的鬼魂吓得没睡好,夫人便让我回来歇着。”刘婶问,“那张符,是什么意思?”

“不让河神娶亲呗,明晃晃的大‘€€’字,最近咱们城里也没有别的喜事。”有人道,“不过我看余府的人已经在往河边挂彩绳了,他们是不怕的,说明天一切照旧,毕竟花大价钱请了巫师,余夫人与余大少爷都吩咐过,凡事以余老爷的身体为重。”

“可这……”刘婶还是害怕,“那鬼要是再出来呢?”

“出来就出来,都出来三回了,也没见怎么着。刘婶,你昨天是没看到,先前她黑天半夜到处飘时还挺吓人,可今晨天一亮,再看那鬼,就丝毫不可怕了,赤头白脸的,还有几分搞笑。”

刘婶拍了他一巴掌:“胡说,小心被厉鬼听到。”

众人都没当回事,只嘻嘻哈哈地笑,又讨论着明天的五彩会和流水席,商量要早起占位看节目。牟翠花的嗓门亮得能传到对街,刘猛听得心里烦躁,丢下手里的活计,起身准备去把娘接回来,不让她凑这热闹,院门却被人一把推开。

“咣当”一声,动静不小,刘猛初时被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是谁后,又不满道:“你们这些富贵有钱人,平日里都是这么私闯民宅吗?我还有事,家里也没有茶水,你们还是快点走吧。”

“怎么?”梁戍道,“如此着急赶客,难不成是听闻昨晚城里闹鬼,你又要去抓?”

“我说二位怎么总缠着我?”刘猛纳闷,“要说为了抓鬼,余府请来的那个才是大巫师,你们怎么不去找他?”

“找他,一时片刻也说不清闹鬼的事。”梁戍丢过去一个包袱,“不如找你,还要更快些。”

刘猛一手接住包袱,结打得很松,从里面掉出来一件破旧裙装。他的脸色登时一白,抬头警觉地看向两人。梁戍道:“这是从你床下的箱子里翻出来的,若我没猜错,那日你去万家老宅,就是为了找更多旧物,好让女鬼更像万圆。”

刘猛将包袱丢回来:“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万宅的衣柜破旧,门都掉了,挡板却极新,里头放着的应该就是这包衣服。”梁戍道,“你手下有个杂耍班子,院子里又堆了如此多的玩偶风筝,想要制出一个女鬼,可谓易如反掌。”

刘猛看了眼自家院里的仓库:“会造风筝的人多了去。”

“但知道昨晚银喋与余重交谈内容的人却不多。”梁戍反手关上院门,“当时房间里除了余重和他的心腹,就只有三名在旁伺候的下人,刘婶负责烧水。”

刘猛眉头一皱:“你们也€€€€”

梁戍继续道:“前几次闹鬼都是在半夜,说明你自己也知道这些杂耍玩意吓不住人,得靠着黑天半夜才能勉强装神。但昨晚银喋却与余重定下时间,明天就要举办五彩会,你来不及再等下一个半夜,只能冒险出手。”

刘猛没再吭声,但仍不想承认,只梗着脖子站在那里。梁戍提醒:“若你继续嘴硬,我便只能让官府派人来搜,到那时若搜出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你和你的爹娘,怕是再无法立足于怀贞城。”

“你能调动官府的人,你也是官吗?”刘猛狠狠看着他,“你既然是官,不去抓那些为非作歹的大恶人,却来为难我?”

“为非作歹的大恶人,是谁?”

“是€€€€”

“阿猛!”门外传来一声焦急的呵斥,刘叔和刘婶推着小车,一起撞了进来。两人显然听到了几句这院里的对话,训儿子道,“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爹,娘,他们两个已经知道了。”刘猛没好气地说,“横竖都是死,说了还痛快些,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刘婶听得面无血色,柳弦安扶住她,温声劝道:“婶婶,没事的,我们只想查明真相,还万姑娘一份公平,也还怀贞城一份安宁。”

“是……是。”刘婶六神无主,“我们……这主意是我出的,我糊涂,是我糊涂,同他们父子两个没有关系。”

“什么没关系,事情全是我做的,鬼也是我画的,那风筝壳子到现在还在地窖里丢着。”阿猛道,“一人做事一人当。”

“好,一人做事一人当。”梁戍点头,“坐吧,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全说一遍。”

此时城里已经炸开鞭炮,有一部分为五彩会举办的节目,正在提前上演,一路从东热闹到西,而就在这一片热闹里,余重正陪着银喋,往沿途的树梢与房檐下贴着符咒,如柳二公子所言,画得果然十分专业,笔走龙蛇,价格也昂贵得很,论张计费。一路贴,余重一路心滴血,越发认定闹鬼之事是这骗子所为,简直恨得牙痒。

管家趁着没人时连声劝:“少爷,喜怒不形于色,不形于色啊!”

“不形个屁。”余重骂娘,“这孙子什么时候才能死?”

管家安抚:“快了,快了。”

余重又说,快个屁,他娘的这无底洞今年刚四十,正当敛财壮年。

他恶向胆边生:“不然下点猛料,药死算了。”

管家“咂”了一下:“弄死倒是能行,但银喋是在毒窝里过日子的,一般的药怕是没用,若是被他发现,告诉老爷,那这……不然还是忍了吧。”

“再忍下去,家底子也要空了。”余重道,“我当然是希望我爹活着的,但说实话,你看看他那样子,骨髓都让女人给吸空了,脖子上就顶了个骷髅皮,也不是我希望他活,他就能活,对吧?”

管家只是“嘿嘿”陪着笑,也不敢接话。余重却已经心思活络起来,看着街道两旁密密麻麻的符咒嘀咕,贴吧,哪怕贴满整座城,只要你死了,那我还付个屁的银子。

想到这里,倒是畅快许多,还主动帮着银喋拿了一阵糨糊。

夜色降临时,河边亮满了灯。柳弦安弯腰穿过一串飘着的五彩绳,看着不远处唱歌跳舞的百姓,熊熊燃烧的灯火,对梁戍道:“若是没有这些碍眼的诡异符咒,百姓只是在庆祝丰收与和平,就好了。”

“丰收与和平。”梁戍握着他的手,让慢慢踩着石头过水滩,“放心,会有的,而且不会很远。”

柳弦安应了一声,脚下打滑,梁戍将他拦腰一把托住:“这里路不平,小心一点。”

“已经小心了。”

“已经小心了还走不稳。”

梁戍装模作样地叹气,那我就吃点亏,费点力气,抱着你吧。

第63章

圆圆的鹅卵石上生着滑腻绿苔, 梁戍抱住柳弦安,大步走在上头,稳当, 可靠。柳弦安一手撑着他的肩膀, 懒洋洋的, 思绪又不知飘到何处去,于是梁戍就开始提意见, 我这般卖力辛苦,你怎么又偷偷跑去约会那群白胡子老头?

“没有。”柳弦安说,“我只是想起了一个传闻。”

也是从民间话本里看来的, 在西南蛮地, 经常有巫师将女童的尸体风干脱水, 用特殊手法使其不朽不腐, 再替她们换上彩色新衣,往后背钉一根十字木棍,单手举起来一同游街串巷, 被称为“鬼童子”,大概和书童一个道理吧,只不过这些童子不必负责主人的衣食住行, 而是负责下毒下咒。

柳弦安比划:“就像王爷现在单手抱着我,样子差不多。”

梁戍听得后槽牙都疼:“这都是什么鬼东西, 不许想,想点别的!”

于是柳弦安就真的想了点别的,但也和妖魔鬼怪脱不开关系, 实在是因为此时河道两旁的符咒过于醒目阴森, 气氛烘托到了,总觉得不从河里跳出来一队僵尸, 都对不起银喋这铺天盖地的贴法。

“僵尸是这样的。”柳弦安往前直直伸着手。

梁戍赏了他一巴掌:“僵尸也不准想。”

不准想就不想,但这一巴掌拍得不是地方,腰再往下,很有那么一点非礼勿动的意思,非礼到就算是淡然如柳二公子,也觉得这回好像不太可以。

挨打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像爹和大哥,不分青红皂白就拎着戒尺来教训自己,这种打得手心疼归疼,但心里却没什么波澜,只有摇头晃脑的叹息,觉得世人大抵如此,哪怕至亲亦不例外,便仰天而嘘,挨打挨得念天地之悠悠,万古悲凉得很。

另一种就是像骁王殿下,不轻不重一巴掌,疼是一点都不疼的,隔着厚厚的冬衣和披风,甚至都不怎么感觉得到,但心里却春潮横生,硬品出了一点梦境和现实交融的意思。柳弦安说:“这里没有石头了,我自己走。”

梁戍把他轻轻放下来,又伸手拉一拉对方乱了的披风。于是柳弦安就更加心绪纷乱起来,赶紧扭头看着符咒,想了会儿青面獠牙的恶鬼。梁戍陪在他身边慢慢走,走了一阵,突然侧身弯腰将脸凑到他面前,柳弦安正在出神,冷不丁被这张放大的脸吓了一跳,梁戍就又看着他笑,笑得晃碎了身后满河面的光和金,伸手揪揪他的脸:“怎么了?一直不肯和我说话。”

柳弦安找借口:“没有,我只是在想明天的事。”

“明天的事有我在,不必担心。”梁戍道,“天理昭彰,这世间绝大多数恶人,还是会得到报应。”

柳弦安应了一声,余府的家丁眼下仍在河边忙碌,按照喜堂装点着周围的一切,他看着这一路明艳艳的红回了客栈,阿宁敏锐地问:“公子,你是不是发烧了?”

“没有。”柳弦安将披风递给他,“只是耳朵有些烫。”

阿宁斩钉截铁:“那就是太冷了,得上些药,不然会生出冻疮。”

柳弦安:“也没有冷到这个程度。”

白鹤山庄的小厮,处处都遵循医理去想,但柳二公子此时的状态,又明显和生病没有半文钱关系。他洗干净手坐在桌边,将脑海中所有有关于情爱的故事和诗篇都翻了出来,哗啦啦飞速阅过一遍,确认了一件事,然后愁苦长叹一声。

叹得阿宁又是跑过来试他额头的温度,又是拖过他的手腕试脉,试了半天,小心翼翼道:“公子的心跳好像有些快,如此愁眉不展,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倒不算不好,只是很麻烦。”柳弦安答。

“麻烦不打紧,就算公子处理不好,也还有王爷。”阿宁劝慰他,“慢慢来,总能解决的。”

柳弦安却说:“麻烦的就是王爷。”

阿宁不大明白,王爷怎么会麻烦?这向南的一路,王爷不知给了我们多少方便。

柳弦安还是叹气,因为他是当真很怕麻烦,而这世间最麻烦的事情,莫过于“情”之一字。辗转难眠食不知味,整颗心都被另一人牵着,于红尘间哭哭笑笑聚散离合,就算能白头偕老,过日子也总免不了磕磕绊绊,还是乱,而倘若不能共白头,要中途分手,那人生就更不得安宁。思及此处,他简直后背发麻,恨不得立刻驾一只白鹤去万丈青云之巅,从此再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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